他过去的十几年，就是在为这种人做事，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做了刽子手，无意中促成了几桩坏事的发生。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来终结罪恶吧！

　　妹妹死后，管家送来银钱安抚他。

　　他假意臣服，内心却已起杀心。

　　既然信王一直以为他是孬种，那就让他见证一下孬种的报复！

　　听罢王焕的讲述，林寻鹤百感交集，他虽然要按照申国历法治王焕的罪，但在他心里，他是很佩服王焕这样的侠士风骨。

　　在林寻鹤心里，这个世界就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信王害得一个女子投湖而死，那他自己就该拿命去偿还。

　　王焕认了罪，金希很快被释放，皇帝那边也好交代。

　　林寻鹤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查案多年，第六感很准确，冥冥之中，总是感觉这次查案实在是太顺利了，就像小说话本里的故事那样丝滑。

　　一点磕磕绊绊的地方也没有。

　　他心里闪过一个画面——刘徽月那双半眯的眼睛。

　　难道杨徽月那天在宴席上是有意提醒？

　　林寻鹤脑袋里刚刚有了这个猜想，就看到羽蒙从门外进来，跟他讲最新的八卦：“刚刚宫里传来消息，王焕要被秋后斩首。”

　　意料之中的事，林寻鹤并不稀奇。

　　他悠悠道：“陛下向来宽待皇家，偏偏又最宠爱信王，他自然恨死了王焕。”

　　羽蒙却连连摇头。

　　“非也非也，陛下听说信王的处事风格，感慨了一句作孽，说信王是自作自受，还说为信王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要赦免王焕。”

　　乍一看，好像着皇帝是个清君。

　　即使被杀的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不偏不倚，要站在草民王焕那一边。

　　若是外行人听了，不知当今圣上多么圣明公道。

　　可偏偏在当今圣上当政后，天下盗贼群起，社会百业凋零，皇族鱼肉百姓，海晏公主仗着自己是公主，到处欺男霸女，无法无天。

　　这些事情，林寻鹤不相信那位天子没听过。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神秘的陛下。

　　林寻鹤有些疑惑，便问：“既然皇上想赦免王焕，为何你又说王焕要被处斩呢？”

　　羽蒙环顾左右，见无人，这才凑到他耳边。

　　他小声八卦道：“还不是海晏公主不依不饶，她搂着那个叫金希的面首，可怜自己的美人受了委屈，还说王焕只是个小小庶民，竟敢杀害皇子，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若是这次对他宽容，开了这个口子，以后皇家威严何在？”

　　海晏公主跟信王水火不容，但在维护自身利益的时候，好得跟一个妈生出来似的。

　　林寻鹤冷笑：“满嘴官腔，公报私仇。”

　　羽蒙附和道：“她不就是担心其他人有样学样，来刺杀她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么？”

　　林寻鹤正与羽蒙吐槽着海晏公主。

　　一个颀长阴森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俩后面。

　　有下人想提醒林寻鹤和羽蒙住嘴，那身影却做了个嘘的手势，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正在说坏话的两人，居高临下。

　　她的神情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看正在偷偷做坏事的猫咪。

　　林寻鹤渐渐感觉身后一股寒气。

　　他回头一看，顿时僵住了。

　　其实杨徽月脸是偏圆润可爱的，这种长相眯着眼笑成弯弯月牙，本应让人觉得温柔亲切。可她笑起来，总让人不安。

　　因为了解她的手段，林寻鹤总觉得她笑里藏刀。

　　羽蒙还在对杨徽月的恶行滔滔不绝，林寻鹤脸色煞白，立刻捂住羽蒙的嘴。

　　转身看到杨徽月的那一刻，羽蒙连自己埋哪里都想好了。

　　杨徽月慵懒地轻笑道：“坏话说完了？”

　　她为非作歹这么多年，骂得比方才脏的话听多了，她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林寻鹤和羽蒙吓得面色惨淡，不敢说话。

　　她亲手将一份礼品递给林寻鹤，声音拉得很长：“林大人，这次多亏了你思维敏捷，明察秋毫，我的小美人才洗脱了嫌疑，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她的语气里都是挑逗的味道。

　　遇到像林寻鹤这种级别的美男，她总是喜欢占便宜，口头豆腐也是豆腐。

　　林寻鹤微微皱眉，显得有些迟疑。

　　他并不想接受这份礼物，更不想与眼前的杨徽月有任何瓜葛，更不想让她有期待，便婉言谢绝：“这是我分内的事，公主不必客气。”

　　他直挺挺站着，并没有接礼物。

　　言下之意就是，不收礼物。

　　杨徽月轻轻一笑，眉眼弯弯，透着运筹帷幄的精明：“林大人，我车上准备了一百份厚礼，你们科里人手一份，你这个领头的不收，别人可都不能收了。”

　　当今世道混乱，朝廷里收礼是常事。

　　他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也不能否认整个官场是一滩淤泥。

　　他可以不收，但他的同事想收。

　　若是因为他，所有人都收不成海晏公主的礼，那他明天就会因为左脚进屋子被骂死。

　　林寻鹤无奈地接受了礼物。

　　他对杨徽月敢怒不敢言，只能将礼品放在一旁。

　　羽蒙见状，也从玉玲珑手里接过礼物，公主府的仆人这才将其它的礼物都搬进来，一个一个客客气气地发给科上的人。

　　羽蒙偷偷找了个地方，想要看看公主送的什么礼物。

　　一打开礼品匣子，里面有两个盒子，一盒是上好西湖龙井，一盒是上好野山参。

　　光是这个礼物，就是他一个月的俸禄。

　　他不禁又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今天他捡了这么大便宜，生气的是海晏公主这么德行有亏的人，就因为投了个好胎，竟可如此挥霍民脂民膏。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注1）

　　众人得了海晏公主的礼物，自然千恩万谢，他们都看得出海晏公主此行并不是单单为了向慎刑科道谢，而是冲着林寻鹤这个美男子来的。

　　他们做惯了狗腿子，自然懂得察言观色。

　　一个个都早早下班，替海晏公主撩林寻鹤留足了时间和空间。

　　林寻鹤与刘徽月四目相对，她轻浮且进攻的眼神看得他头皮发麻，为了缓解这种暧昧的氛围，杨徽月主动开启了话题。

　　她笑道：“怎么？对我有意见？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置王焕？”

　　林寻鹤深谙皇族的秉性，听他们的话要反着听。

　　若是真把杨徽月当成广纳谏言的好人，那他就太愚蠢了，杨徽月摆明了就是钓鱼执法，放下一个钩子，等着他犯错。

　　林寻鹤悠悠道：“细细想来，公主做得也有道理。”

　　好巧不巧，他的肚子却突然咕噜地响了起来，似乎在表示抗议。

　　他连轴转了一天一夜，现在是真饿了。

　　杨徽月笑道：“看来连你的肚子都在抗议，你救了我的美人，我应该请你吃顿饭的。”杨徽月眼波流转，似乎在引诱：“不如我们去飨台边吃边聊？”

　　林寻鹤心中有些不安，担心自己被轻薄。

　　飨台是海晏公主的地盘。

　　他努力挤出一抹笑容，道：“公主亲自到访，答谢送礼已是臣莫大的荣幸，臣惶恐，岂能得寸进尺，再得公主的赏赐。”

　　杨徽月一针见血：“你不愿意跟我吃饭？”

　　林寻鹤内心呐喊：是的！谁愿意跟你这种女魔头吃饭！但他不敢说。

　　他只能随便找理由：“臣出身寒微，没吃过好东西，飨台的菜过于清淡，不符合臣的口味，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不了，也是可惜。”

　　今天来慎刑科，本就是走个过场。

　　杨徽月碰见林寻鹤，约他吃饭都是计划之外的事情。若是寻常人，她请不出来也就罢了，不会再做纠缠，偏偏这林寻鹤例外。

　　她就是想再逗逗他。

　　杨徽月轻飘飘地说：“上次位置是我定的，这次位置你来定，可以吗？”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就是打她的脸。

　　林寻鹤极不情愿与她吃饭，但一想到自己可以选个熟悉的地方，心里也稍微有了点底气。

　　两人走进了五香楼的大厅，嘈杂的人声和热闹的气氛扑面而来。

　　杨徽月没想到这么巧，林寻鹤竟将她引到常亮的店。

　　常亮也是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她跟林寻鹤一起进店，脸上顿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五香楼为了打探消息和联通各方势力，做的是平价生意。

　　以林寻鹤的俸禄，本身应该可以请杨徽月去更好的店子，但他偏不，只因五香楼人多，万一他遭遇不测，可以及时造成骚动。

　　若是比这还高档的店子，只怕就没有那么方便。

　　林寻鹤带着杨徽月走向一张靠近大厅中心的桌子，杨徽月正在纠结要不要坐下，常亮见状，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

　　他笑眯眯地凑上前问：“林大人，这次还带了个朋友给我捧场？”

　　杨徽月冷冷看着常亮演戏，装出一副跟常亮不熟的样子。

　　常亮越演越带劲：“这边人多，不适合两人相处，要不要去包厢？”

　　杨徽月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在大厅吃饭被认出来，也是不好。

　　她习惯性往包厢走。

　　谁知林寻鹤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他道：“不用不用，就在大厅里，我相信公主也不会介意。”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万一传出绯闻，他清誉何在？

　　现在的他绝对无法想象，在不久后的日子里，他会将把眼前这个最厌恶的人当成最珍惜的人，愿意为她奉献一切，甚至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