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尧分不清自己心中的这股感情到底是什么,只觉它像蛛丝,一点一点成型,最后再包裹得他透不过气。
五年前他去牢狱之中救沈令仪的时候,她狼狈得很。一双狼崽子似的眼安静下来,并不算干净的囚衣套在她身上。庆宁公主十四岁的身躯空荡荡地,形销骨立,像是能被一股风吹走。
冬日寒凉,狱中更盛,今岁中虞第一场雪落了。
“快和我走。”十五岁的戚尧轻声道,探眼望向牢狱里面孤坐的姑娘,心中百转千回。
那姑娘仰着头目视狱中一方高高小小的窗口,苍白着唇,终于转过了头。
昔日向来骄傲懒散的姑娘面无血色,冬日一缕阳光照亮了她发梢眉眼。
她抿出一个淡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戚尧仿佛能听到她当时眼神里传达出的话。
他愣神的瞬间,一只黑猫从屋檐跳下,闯进他眼前,戚尧躲闪不及,手肘撞到了窗沿上。
虽然戚尧反应快迅速就收回了手,但还是发出了一点轻响。
这一点轻响却足够引起屋外人的注意了。
沈令仪耳尖一动,手中一松。方才备受折磨的马均终于有了片刻喘气的机会。
她眼神立马向屋内探过去,斜斜地从缝隙里看了一眼。
她目力极好,那扇窗棂的缝隙后,显然是一个她的熟人。
戚尧。
马均定然是受不住了,在这喘息的片刻,目光又恶又憎地盯着朝另一个方向看的沈令仪。他双腿断了,双手被绑住,一动也动不了。见出现了眼前人分神这样的好机会,他张开嘴,满牙恶狠狠地就咬住了她小腿。
想象中女人的痛叫声没有出现,反倒是他的脸上先感受到了刺痛。
“啊——”
他低头打滚,原来是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黑猫爪伤了他脸。
“小畜生——!”
“说谁小畜生呢?”戚尧慢慢朝溪水边走来,他躬腰朝那黑猫招了招手,黑猫却没有回去,开始匍匐在沈令仪脚下不走了。
他脸上也不尴尬,背手蹲下,拍了拍马均的脸颊,淡笑道:“它是你猫祖宗。”
戚尧口中的猫祖宗就躺在她脚下。
沈令仪不擅长应付这样毛茸茸软趴趴的生物,只能勉强照着记忆里宫中几个娘娘公主的样子,摸摸黑猫的头。
但这招似乎是很受用,黑猫又回蹭她。
“我说,”马均突然出声,“你们别再折磨我了。”
沈令仪和戚尧对视一眼,想起了他们昨晚讲的东西。戚尧告诉了她沈芽可能的去向……和一些漠边冯氏的丰功伟绩。她现在是知道了这件事与漠边冯氏有关系,再细一点却不太了解。马均知道的事情,可能对她很有用。
“是冯六爷!”
他顿了顿,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完全说出去。
“照你之前说的,你要找的那个沈芽脸上有块红色胎记,我知道她。”
“我做这生意已经很久了……每次运来的人冯六爷都要先过目再转手给他的人……你说的那个沈芽特别不听话,逃跑了好几次,还伤了押送的人……后面咬伤了冯六爷……被他带走了,后面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了……”
马均表情很可怜:“我也就是一个底下打杂的,也没伤害他们啊,饶了我吧!”
沈令仪听见这话“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在鸮市作威作福好几年这事是一件不提啊。
她提起剑,下一秒鲜血飙出,刚刚还吵闹得要命的人现在便完全了无生息了。
戚尧一把抱起黑猫,抚抚它背脊,并没有对这一幕多说什么,只是抬眼朝沈令仪道。
“我们去用早饭吧。”
“我们”这两个字从戚尧嘴里吐出的时候,她总觉得心中莫名奇怪,生出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她垂下眼,用冰冷的溪水洗干净了长剑,闭上刀鞘,淡淡应了声。
“好。”
*
沈令仪一踏进客栈就见到了围坐在桌子周围的阿土还有他执着要救下的小女孩。
“姐姐好!哥哥好!”小女孩一张脸圆圆,双眼更圆,水溜溜地看着沈令仪,倒真是可爱极了,“来吃饭吃饭!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戚尧动作丝滑自然,坐下了唯一剩下的两个座位的左边,招呼沈令仪一同坐下。
沈令仪当然也对吃早饭没有什么异议,只是——
她目光凝视着这张桌子的几位身着黑衣的不速之客,又看向了戚尧。
“这几位是?”
这几位正是昨天来得快走得也快的几位见义勇为的侠士。
姚曜月见人终于到齐,也不管其他,赶忙拿起一个馒头吃起来。池鱼笑着和沈令仪解释说:“昨天太晚了,我们都走不动了,将就着在地下鸮市凑合了一晚,今天早上起来有点饿,戚府……不戚大侠这就好心招呼我们吃一顿。”
蒋文书没有说话,像是在等谁发话。
戚尧拉了拉她的衣角,仰头看她:“吃吧吃吧,也是,忙活了那么多天。”
他在扯开话题。
沈令仪知道,笑了笑,没有追究下去。
他刚刚这样一说,众人都动起来,饭桌上的食物很快就被洗劫一空。
戚尧瞥了眼旁边座位的沈令仪,她还在细嚼慢咽,他皱了皱眉,感觉她没吃多少。
“姐姐哥哥!你们给我起个名字吧!”小女孩看起来很兴奋,声音稚朗,“娘亲没有给我起名字……”
黑衣人中的一个应该是吃饱喝足了,神情也放松了,随口问了一句:“那你爹去哪了?”
“我没有爹爹!”
她语气果断又坚定。
姚曜月桌下一脚踹向那个发话的人,嘴里食物还没有吃完,不看桌下的小动作的话,她看起来确实吃得最认真。
“你喜欢什么样的名字呢?”
沈令仪嚼完咽下嘴里的这一口,话在嘴边脱口而出。她刹那想起自己之前也问过一个人这句话。
“你喜欢什么样的名字呢?”
“嗯……芽?”
“决定了?要跟我姓?”
“嗯!我以后就叫沈芽了!”
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此刻烦恼地把手撑在了额角太阳穴,一脸为难,嘴里嗡嗡道:“要叫什么呢……我喜欢什么字呢……”
最后她侧头看了阿土一眼,堪堪挤出一句:“……我想不出来。”
阿土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没事。
“既然我们是因为风筝遇到的,要不你就叫小筝吧。”他认真思考建议她。
“好好!就叫小筝!”她追问阿土,“哥哥你姓什么呢?你姓什么我就也姓什么!”
“我……”阿土摇摇头。
“我应该可以算是姓戚吧,师父姓戚,我也姓戚。”
“好呀好呀那我也要姓戚!我以后就叫戚小筝,”她嘴里念念叨叨,似乎是很满意,“戚小筝戚筝,戚筝戚筝!”
戚尧在一旁挽起嘴角,显然是有些拿这两个人没办法,但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沈令仪看着他们,心中却始终不安,最后还是劝自己把心放回去。
她见过的悲剧太多了。
今天就想点好的。
一饭过后,饭桌上的人各自拜别。
戚尧朝桌上的黑衣人招了招手,眯起了眼淡笑,还附言:“各位侠士如此仗义勇为,天高海阔,我等必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情。”
池鱼连连后退,少年气的脸上诧异地瞪大了眼。好在蒋文书及时阻止住了他后撤的步伐。
“府主在外面怎么是这样的?”姚曜月偷偷和池鱼小声嘀咕,池鱼一旁不断点头肯定。
“天高海阔,我们会见面的。”
还是蒋哥沉得住气,以同样的方式回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望着一旁的沈令仪。
“走!”他回过头,一声令下,十几人跟着他迈入了松林,逐渐隐没。
……这么训练有素。
沈令仪抱手在前胸,别有深意地盯了一脸平静自然的戚尧两秒……然后略过了他,直接就往客栈里面走了。
戚尧一脸无辜,摊手摇头,跟上了她的步伐。
“阿土!练剑!我们待会儿就要启程了!”他倚在门边,手中长刀摇摆。
沈令仪正在用新酒擦拭自己的剑,听见这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几瞬之后恢复如常,抬起了头,喊了声:“戚尧!你看见我的弓了吗?”
戚尧在院外教导阿土剑术,回了句。
“弓?那把弓?没有啊,”他停下来看着沈令仪擦剑的动作,转头敲了阿土的脑袋,“她不是把弓给你了吗?你丢哪里去了?”
阿土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声量抬高。
“啊!我忘记了!在燕尾巷的那个院子里面!”他一脸懊恼,“我现在去拿!”
“可是那里离监鸮司近得很,虽然昨晚死了一大半但现在还是有人在,”沈令仪的声音遥遥传来,听起来有些担忧,“太危险了,要不戚尧你陪着他去帮我拿回来吧。”
戚尧被点到名,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多看了院内的女人几眼。
他眼中情绪复杂。
“好,我陪他去。”
二人背过身去,就要下通天梯。沈令仪早已擦拭好了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令牌,正是小筝给阿土的那块,昨天意外被她发现了。
她站起身来,一手将令牌藏于身后,面色如常,另一只手伸出朝他们招招。
戚尧回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她没听清是什么,但她看懂了他的唇语。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