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可惜漠边客栈恰好修在雪岩山脚下。雪岩山地处大虞西北,与纥西最是相近,每到朔冬时节,管那些雪片在当官的口中美得是像琼花还是银粟,都实打实地成为了漠边百姓的一大苦事。
这样的大雪中,有人倦怠浅憩,有人心焦发愁。
张六觉得他一定是后者。
“大哥,”他脸上表情很是难看,五官愁得都快皱在了一起,环顾了一周客栈楼下坐着的人,压低了声音抬眼向对面大汉诉道,“我第一次走纥西这边,没想到这么倒霉刚好给我遇上了这么大雪。”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左手抬起虚虚地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又瞥了左右几眼:“所以大哥,咱们这批货要咋运出去啊?上面可是紧着要啊——”
张六眼含敬畏,又暗暗带了一丝不屑,重新堆起笑容,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
“那……我的钱又什么时候到啊……?”
此时客栈一楼人算不上多,都是一群人一群人坐在一起,交谈声窸窣,张六的声音也不算大,这里的人怕是也都和他一样,都在等待着这场雪什么时候暂歇了再走。
虽然目的不同。
“再等等。”应声的男人很是沉着,与对面心焦的张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沏了一壶桌上的酒,灌进了嘴里,边眯眼打量着在一楼落座的几位。
距他们左侧隔了两桌的那桌有四人,应都是普通商旅;右侧又有一桌,三人而坐,瞧他们身形气质,当是镖师;左上角落那桌只有一个人,一身玄青色劲装,似乎是在睡觉,不过却是个女人……
“大哥——”张六见他迟迟不回应,语气急促,倒是有些咬牙切齿,手掌在桌底下暗自紧紧握拳。
什么狗屁差事!
上头把价格压得这么狠,一层一层油水分走,能到他手里的还有多少!这个王七也指不定贪了多少!
王七没理他,只多瞥了两眼那女人放在旁边座位上的长剑。
不像是女人用的,看起来就很重。
他自认是个识货的,却也看不出那把剑有什么特别。
应该危险不到哪里去。
王七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张六。
漠边商旅尤多,他们干的却是掉头的买卖,故而须得小心为上。而这个张六实在是蠢得不能再蠢了,这几日讲的表现的怕是都给旁人听了看了去。
若是这蠢货在漠边客栈“意外”身亡,等到了地他就能分两个人的钱了……再加上自己兜里本来出发就给了的两人份钱……
王七看着张六的眼神多了一丝戏谑和残忍,不过转瞬即逝,挽出浅笑安抚。
“等雪停了就行。”
张六看着对面人的笑,却越发觉得自己猜中了,这人定是吞了所有的钱,如今还在这里嘲讽讥笑他!
那十几个上好的奴隶可全都是他看着的!上一次王七看管不利还死了好些奴隶却让他白白挨了上头的骂!
他愈想愈是来气,甚至起了杀心,偏偏对面的人还是这样的云淡风轻。
张六直接捧起了酒壶,大灌了一口,有好些酒水洒了出来。
他依旧坐在座位上。
客栈外的风雪未停,雪落了快半月时间,现今重重地覆压在枯树枝头,枝头颤颤巍巍,被最后一点飘落的雪花彻底压断而折落。
狂风裹挟猛雪,呼啸而过。
客栈内白刃闪着锐光,王七和张六二人的大刀相撞,发出令人刺耳的铿鸣声。
周遭的众人听见这声,却没多少人转过头,脸上也没有几个带着惊讶和恐惧,连意外也鲜有,只吃完了自己的吃食便纷纷上楼了。
苍茫大漠,连下多天的雪,只能在客栈这一方空间内走动。
经常走边的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漠边客栈总有几个人受不了或者闹矛盾而自相残杀的。
王七身形高大,健硕而有力,张六身材瘦小,一个用砍刀连劈,另一个倒也不落下风,找准机会伺机连刺。
重劈、躲闪、横砍、跳跑连刺……
二人双双过招,身上都见了血。
方才那一堆镖师此时都挤在二楼,眼见这场打斗,有几个边往嘴里又抛进一粒花生米,边碰了碰旁边的人。
“诶,你说这次是谁赢?”
“我赌那个高的。”
“我觉得那个矮的也不错。”
“你别说了,你上次可赌输了。”
镖师们打趣出神瞬间,局势却瞬间定下。高个将大刀横在了矮个脖颈前,张六喘着粗气,无力地撑着手趴在地上,眼神仇恨地仰头望向王七。楼上观赛的镖师们直觉无趣,挥了挥手打算走了。
毕竟他们的比试下一秒肯定就要以张六的颈间血见了分晓。
窗棂不知怎地被大风吹开,森冷的寒意立刻灌了进来。
风声中夹杂着杀气,冷冽而刺骨。
原本趴在角落桌上睡觉的女人动了。她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带着些许起床气,快速地提起了那把王七原先以为很重的长剑。
“谁吵我睡觉。”
女声清冽如泉,剑锋却肃杀如冬雪,磅礴之气迅似猎鹰翱翔于空,遮天蔽日。
那抹黑色衣袍动如鬼魅,王七觉得自己都没看清那道影子,女人却两步三步提重剑向前,彷佛不是行路而是载云。
他只觉颈间一凉,接着又是一股热意。
凉的是剑刃,沾了雪,热的是他源源不断涌出的颈间血。
“别吵我,下辈子知道了么?”
王七听见了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但这冷淡的声音,于现在的他而言,却形同恶鬼。
他全身顿失了力,想要拼命捂住自己的脖颈,殷红的血还是止不住往外流。一阵眩晕感袭来,因惊惧而瞳孔缩小的眼中,倒映着那个女人的模样。
鹅蛋脸,柳叶眉,偏狭长的杏眼。
墨黑发丝被灌进的风雪吹着,挂上了点星的雪飘动。
她眼尾下垂,俯视着在地上挣扎的王六,又掏出了一块布仔细耐心地在擦拭着长剑。
张六被眼前措不及防的一幕幕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踉跄着想要跑出客栈。
客栈门一打开,朔雪再也肆无忌惮。
那女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不过片刻便追了出来。
小腿是针刺下去一般密密麻麻的痛,让他再也跑不动,只得两手拖着下半身努力在雪地里移动。
“我应该没认错,你是人牙子吧?”女人蹲下了身,语气懒懒,含着些倦怠,玩弄着手中的装着毒药的瓷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沉了下来,“上月你走的买卖里,有没有见过一个约十岁的小女孩,右脸有块红色的花瓣胎记?”
张六竟被惊惧得吓尿了裤子,尿/骚/味很快弥漫了上来。
女人嫌恶地退后了几步。
他哆哆嗦嗦说:“我记得!我记得!女侠别杀我!”
“是她自己跑了!她没死!”
张六悄悄抬眼望她,低下头眼珠左右一转,大腿却也随之顿痛。
“说实话,”女人长剑轻易分开了张六的五指,她脸上没有表情,比这肃雪还冷,“再说一句假话,剁一根。”
“好好好,我说实话!
因为当时她一直想逃,特别不听话,还伤了我们的一个人,所以我们……打了她一顿,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的又趁我们不注意逃了出去!虽然后来她又被我们的人抓回来了,但是我敢打保票!”
“我没有杀她!!!”
张六害怕得语气倏地升高,女人却不耐烦了,长剑挥下:“我可没权利替那些被你拐走的孩子原谅你。”
她长睫落下,耳边呼过风雪,劲风吹动了她肩颈的衣服而翻飞,一抹刺下的墨色字迹若隐若现。
“他们原本不会变成奴隶。”
依稀辨认,她肩上的墨字应是一个“奴”字。
话尾尚未落尽,石子迅疾飞来与剑刃擦过相撞,随着铿声而火星乍现,用力之大,竟使那女人的剑尖略微偏了方向。
她抬起头来,见风雪中有人提刀飞奔而来。
冰天雪地之中,落在树枝枝头的一片雪花被颤得下落,碎琼乱玉被踏得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
刀剑相向。
她反应机敏,立时扬剑格挡,却听得来人轻笑。
“沈令仪,别来无恙啊。”
长剑之后,她看清了他的眉眼。比起五年前,他更加清俊硬朗,可惜这幅优越的皮囊,也藏不住他狼一般的双眼。
当真是野性不减。
她在心里暗道。
戚尧这人从前就难驯,如今再遇到……怕是难缠了。
沈令仪剑尖的方向一转,力道化柔,化解了戚尧方才的攻势,背过身想去杀不知何时已经匍匐着爬了三十米地的张六。
戚尧的长刀却又攻了过来,沈令仪只得接下这一击与他缠斗起来。
“你什么意思?”
她觉得这个人是在记仇。
“和老朋友打一局。”
二人一来一回,刀光剑刃闪过,竟没有谁落了下风。
攻他左腿!
沈令仪敏锐地在余光中察觉到他的左腿似乎在行动的时候有所迟缓,故而抓住了这一点,右腿踢了上去。
戚尧见她这一连串的姿势使得如云流水,挑了挑眉,低头瞟了一眼左腿,打斗的动作果然慢了下来。
等他再抬头,就见沈令仪的剑尖向前,直指他咽喉。
冷冷的剑刃,也沾上了白雪。
一霎静默。
天上的雪已经小了许多,星星点点地落在二人肩头发梢。
二人相对而立。
“我赢了,戚尧。”
沈令仪忽地露出笑来,戚尧却在她向来云淡风轻的眼里,看见了和他一般无二的野性。
他们从来都是一种人。
戚尧心想。
几年前是,几年后也幸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