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腿部力量虽不及刚刚戚尧踹张六那般大力气,却也足够戚尧受的了。
戚尧毫不设防,身后突受重推力,一个踉跄就从马棚里跌出去,险些摔得狼狈,堪堪维持着站姿。
他意外地朝后一瞥,却见始作俑者动作飞快,借他踉跄出去吸引了那伙人的注意,已经没了人影。
戚尧向后望去的神情复杂。
……这五年沈令仪都发生了什么。
最引以为傲的弓不用了,剑锋杀气变得太重,连这样的阴险都能与他媲美了。
也是……过了十几年公主日子突然有一日被告知不是皇室血脉,下了狱中以为友人来救却没想到加深了她的苦难,流落江湖。
当年他去了和沈令仪约好的地方却没有见到她,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她。
早知道就让她一直跟着自己,不该答应让她当年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先走。
戚尧猝然间对自己和另一个尚在人世的人都恨得牙痒痒起来。
“他那同党跑得倒快,就不追了!给我拿下姚七!”老冯一声令下,身后四人随即冲上与戚尧打斗起来。
想来是上面的要求,要他完好押到冯府审问,这四人都没下多大杀手。
冯家世代习武,府中护卫的武功手脚自然也是比一般家仆护卫要好出许多,不过对于戚尧来说的话,倒都还敌得过。
此时他手持长刀,分明游刃有余地与四人缠斗,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马棚墙头。
沈令仪又想丢下他——是在怨她?
戚尧刀法戛然而变,显出些艰难和吃力,左右不防,上下也变得难防,他的视线依旧时而不时地瞥向马棚的墙头。
“哈哈束手就擒吧,你是敌不过我们的。”老冯脸上的表情从害怕变成了得意,哼哼笑着,背着手,昂着头,踱步到被四人长剑围住脖颈而扣押跪在雪地的戚尧。
戚尧没有出声,收敛了一身的不驯和本就若有若无的杀意。
天地静霎,北风遽然荡过,他原本挺立笔直的脊背蓦地驮下几分,黑睫上的白雪无声坠落。
望眼欲穿的眼神也一寸寸暗淡下来,凝视着地上不变的雪白。
“给他绑上,”老冯脸上还挂着洋洋的笑,心里想着自己这差事定然是手到擒来,赏钱少不了,又微拧了眉头,烦声道,“你们几个怎么动作这么磨磨蹭蹭!拷个手链都不会。”
他扫开围着戚尧的众人:“让我来让我来!”
人群散开的瞬间,疾风闯进,地上的碎玉被人大堆挑起,纷纷扬扬地糊住众人的面,有人伸手去挡或挥扫,也有人用剑拂去迎面而来的雪。
而群雪飞起的瞬间,沈令仪提着剑劈开了戚尧眼前的白色,戚尧只见得眼前出现了一线玄青。
仿佛这是天地之间除了雪白外唯一的颜色。
“走不走。”
沈令仪声音冷淡,掀起眼皮望向他。
戚尧暗淡的神色终于亮了起来,笑容浮现在他嘴角,他微歪着头,定定地和她对视。
“嗯,当然走了。”
*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周遭安静得可怕。
沈令仪跟着戚尧走进了漠边客栈的地窖内。这似乎并不是正常的出入口,只容得下一人通行。
戚尧走在前面领路,频频回望。
跟在他后面的沈令仪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说:“这个地窖的另一个出口就是客栈的后院,等过一会儿,追我的那帮人找不到我就去别的地方找了,可能还在客栈里。”
“但是放心,他们找不到地窖来。”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另外的一个地窖的?”沈令仪的声音停在离他半寸的地方。
戚尧在黑暗中擦干净自己已经装回刀鞘的长刀,将另一头递给了她。
他听清楚了她声音中的防备,沉声道:“我这几周都待在这个客栈里蹲他们。”
“客栈掌柜修了好几个地窖,为了藏些运些见不得光,在边关绝对不能出现的东西,我偶然得知了这个秘密,所以——”
戚尧感受到了从另一头刀鞘传来的握力,一步一步领着往前走。
“没想到倒给你抢先了。”
自己方才进来得太急,忘了点火折子。
他又回头看。
刀鞘的另一端依旧无声,只有那一点力量感证实另一端确实还有人。
终于到了地窖里面,二人背靠着墙,努力平复方才因打斗奔跑而变得激烈的心跳,乱成一片的呼吸声也逐渐趋于平和。
沈令仪还靠着墙,侧过脸看向了一片暗中同样靠着墙的戚尧:“这么巧,我们二人都要找他们两个。”
戚尧说:“我得了消息他们二人在这漠边客栈,那十几个人里,有我要找的人。”
“那人或许你也认识,”他活动了下肩颈,落座于她对面,“你之前问张六的问题是什么?”
原来戚尧也不知道她要问张六的话,片刻前逼问张六也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沈令仪失笑,想了想自己还是庆宁公主时所认识的人。
倒不过五载,她能记得的过去的人和事物却越少了。
她摸着自己刚归鞘的长剑,缓缓地吐出几个字:“也找人,不过是一个死人。”
“她的尸体我找到了,她怎么死的我还没找到。”
戚尧感知到了气氛中的低沉,问了句:“她是谁?说不定我见过?”
沈令仪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站在地窖幽暗的出口前转过身来,望着他。
“她叫沈芽,是一个我很不听话的徒弟。”
戚尧这时才发现她小时候怕黑的毛病已经完全不见了,手中长刀百无聊赖地挥动了两下,大步迈了上去,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微低下了头:“既然你是要查马均,我也要查,不如我们一同前行。”
沈令仪站在原地,望向他的视野并不清晰,此时却顿然想要点燃火折子好看一看他的表情。
可惜他们进入洞口尚未燃过火折子试探,现在燃起又怕这洞内气体生了火。
她就知道。
再遇到这人,怕是走不掉了。
毕竟狼惯会扮成狗讨人欢心。
“好。”沈令仪听见自己这么回答道。
*
贺景汀迷迷糊糊地醒了,嗓子里也许是药的刺激,干涩得令人生疼。
他想活动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粗绳困住,只可怜地蜷坐在一方小小的空间,身上麻痛交加,人和人毫无避讳地关在一起,左右四周都堆着各种各样像他一样被绑住手脚的人——
都是十几二十几的姑娘和汉子,都被框在只有几方大的木箱里,活像一个可以容纳多人的棺材板。
为了保证没人在深沉的睡梦中因为空气减少而死去,箱子里开了很多洞,但皆是小洞,布满了箱子,外覆盖着轻飘飘的一席黑粗布。
也不知道抓他们的人给他们喂的是什么药,药效竟然这样强劲,怕是有人在这箱子里闷死了都不知道。
他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终于想起来了。
今年是海东贺氏倒台的第五年,他虽只是出身旁支,但也受了不少影响。
他在海东贺氏刚倒台的第一年就被私塾先生赶出去了。私塾先生劝他与其再把书读下去,把满脑子装满圣人先贤的箴言道理,不如趁着身强体壮还康健,找份踏实的力气活,买力气,好过于来读书。
毕竟他贺景汀姓贺,出自海东贺氏,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读了十几年的圣人圣言,听见这一番劝诫,一瞬迷茫。
后来他就一直在找力气活干,杀猪打铁铸器被雇种地挑担脚夫的活都干过,都干得不怎么样,总是被东家嫌弃他身体弱,手脚笨,也都干不长。
听说去都城中虞赚得能多些,他又攒了些钱收拾好包袱从海东去了中虞。
现在在中虞就靠着还能写一手好字替人誊抄写信,偶尔买卖丹青,日子还算过得去。
那天他出门买要新用的笔墨和纸张,却在小巷里直接被人迷晕,绑起来了。
再醒来就是现在这个情况。
贺景汀记得自己模糊中被人喂进了迷药,不过他从小到大都怕吃苦的东西,苦药丸更甚,小时候大人让他吃一口药都难如登天。
想来是自己嫌苦,身体自动将还含在嘴里的迷药药丸吐出去了,只吃了一半,也只发挥了一半的功效,如今半道就醒了过来。
贺景汀用力挣了一下被缚在一起的双手,连手带嘴也一并用上。
没用。
结绑得太紧了,根本解不开。
幸好在箱子最旁边,他睁大眼睛,一只闭上一只对准了洞口,探向洞外。
呼。
黑布遮着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
贺景汀倏忽垂头丧气下来,面色灰暗。
……如果当初他顺便多学点功夫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清醒着却只能被关在这里面。
他脑中虽然这么想着,手中动作却没有停,还用身体用力撞击箱子企图外面有过路的人能听到。
有人!
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心跳加速,撞得更加用力了。
呼吸声紊乱而交杂,最难熬的几息过后,箱子动了。
刺眼的白光几乎要蛰瞎了贺景汀的双眼,他被刺激得淌出了泪,眼睛睁不开,用手背捂住了双眼。
比视觉先恢复的是贺景汀的听觉。
一道陌生的男声传入他耳中,懒洋洋的,一听就是个混球。
什么都不在意,谁都管不着他的那种声音。
贺景汀心道这就是他在私塾里最怕遇到的人。
“小子,撞这么大声就不怕外面就是绑你们的人吗?”
他睁开了眼,男人的长相却和他想得不一样。
是他私塾里的先生和长辈最喜欢的那种长相。
颖悟绝伦,泰然大器,有质玉之令,每每考学完都要和对方父母大夸此子有青云建业之才的那种。
不过贺景汀的目光只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就迅速地移到了他身旁站着的另一个女人的脸上。
沈令仪此时一脸冷淡,双手交叉抱着剑,淡淡地瞥向他。
贺景汀的视线在与女人相交的那一秒停滞,双眼蓦然睁大,里面写满了惊诧,隐隐又带上了愕惧。
他干涩的嗓子和苍白的嘴唇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不连贯的词。
“庆……庆……庆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