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尧面色如常,稳重地走在队伍的前面给马均一行人带路。
陈加一这小子一看就是初出茅庐,初生牛犊不怕虎,稚嫩得很,说话十句有八句都是他阿姐。
要是待会儿出了什么意外打起来,戚尧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下他,有几成可能陈加一还会成为累赘。
还是就让他自己带着马均吧。
戚尧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还挺善解人意的。
马均在他身后不停地催促,脚步加快,不时用手中武器敲敲他的背脊,不客气道:“小子,走快点。”
戚尧心中被这触感惹得生厌,身形微动,偏了半步,手中偷偷溜下一颗石子。
“草!什么东西!”马均脚步趔趄,整副身子往前倾,脸险些就要撞倒在地,还是他手下人扶住了他,“他妈就一颗石头,竟敢绊倒老子!”
戚尧漫不经心,手上又投出一颗石子。
这回饶是马均手下动作怎样机敏都也没有料到,他彻底狼狈摔倒在地,匍匐着全身在手下面前出了好大的糗。
“呸!看什么看!头转过去!”
戚尧很配合地转过头去,信走两步,手上拨动了一个卖奇石珠宝的摊位,挑挑拣拣,最后在摊位上拿走了两块流光的石头,留下了几点碎银子包裹在旁边的布料里。
可惜上月的俸禄出来一趟这就花得差不多了。
戚尧缓缓把两颗漂亮石头塞回口袋,转头对摔得正狼狈爬起的马均淡笑道:“这石头真是不长眼,马司您要不歇歇?”
马均现在仰头一瞧眼前人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恨得慌,干干骂道。
“歇歇歇,歇个屁,带路就好好带!我看今天我就是撞邪了!妈的没什么好事!”
戚尧微挑眉,眼角是冷冷的笑意,闭上了嘴,缄默不言。
*
若想从客栈路出去,那必然要渡通天梯。
通天梯梯身高长,据说是千年坚铁造就,不腐不败。
真难想象,造出这通天梯和开通地下鸮市的会是什么人。
沈令仪带着阿土跑出燕尾巷,阿土虽然轻功不行,但体力尚可,二人本来脚程算快,但阿土偏偏要带上这小女孩。
“要是没有她我就得在那儿等死了!”
“她是个孤儿!我要把她带到地上托付给个好人家!要不然我们解……也会收她的!”阿土在沈令仪的目光下声音渐弱,“……她很聪明的。”
沈令仪抿了抿嘴唇,没有想通。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保全自己都尚难,却还想保住别人。
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死了。
而她抛却了一切,才活到了现在。
脑海里闪过篝火堆的女子笑脸,一张捂得暖和的鹿皮披风,男人憔悴着脸笑着端来的一碗热茶……沈令仪咽下想说的话,望向了远处的墨色深深。
“行。”
沈令仪曾经拼了命地锻造出这世间最不可破的围墙,现在她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年纪太小。
沈令仪嘴角挽起笑,眼底没什么感情,领着两人向前奔去。
监鸮司中安静如常,阿达那眼瞧着那几名侍卫打开了房门。
“主上说他好像听见猫叫了,你们查查,可别让这该死的几只猫扰了他清净,”阿达那把玩着手中的弯刀匕首,“要是主上一个不高兴,这生意恐怕他也就没心情做了。”
侍卫们神色严肃,下意识瞥了几眼站在一旁高大的纥西人,犹犹豫豫开门的手还是动了。
不就绑了两个人么,人死了还能再抓,但惹怒了这位让买卖做不成他们就完了。
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们一惊。
侍卫们交头接耳,面带惊慌相觑。
“人呢?”
“人去哪了?”
“原本关的是人么?”阿达那脸色瞬间严肃,喝声道,“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主上最讨厌不听话的猫……人了!”
“队长,东院令牌丢了。”手下低低附耳,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脸色煞变,联想起这间房中的人去楼空,语气带上了肃杀。
他一声令下:“有人闯入过这里救他们!快追!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阿达那退后一步,躲闪开匆匆而去的人群,脸上平和恭敬,低眉顺眼,一手放在前胸。
主上英明。
*
戚尧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通天梯,心蓦然沉了下去。
他的脑子已然在思索脱身之法了。
如若还是不能赶到,那他大可以隐入这鸮市之中,任凭监鸮司千思万法夜抓不住他。
可他心中却有遥遥一线牵挂着另一头。
戚尧顿了脚步,停下来盯着马均这群人。
鸮市因为监鸮司的到来街道上早就清了空,黑压压的一伙人后本该空无一人。
冷冷清清中,不过间隙的视线里,半空有两道视线刹那相交。
他清楚地看见了沈令仪。
她一脸坚毅肃穆,面覆霜雪,朝他打了个手势,微点下头来。
阿土在旁一脸激动,背上还背了个小女孩。就是不久前也一同被监鸮司押回去的小女孩。
看来沈令仪那边很成功。
不愧是庆宁公主。
戚尧心想,嘴角不由得带上了清浅的笑意。
在马均的声声催促中转回头,他沉穆着脸,眼中闪过一瞬早有谋定的坦然,登上了通天梯。
客栈外。
早春尚未复得融融暖意,覆碎雪的苍松枯草间,站着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女,有些站得端正严肃,有些随意倚在树边。
如果张六和王七还活着出现在这儿的话,定然可以认出这伙人的身份。
他们赫然就是当初在漠边客栈里趴在二楼看他们打架的几个镖师!
“蒋哥,你说咱们这位新府主靠谱吗?”一个脸上尚有些少年气的男子凑过去问道,溢着并不算友好的笑意,“一来就不知道接下了什么活儿,让我们冰天雪地跋涉到这漠边。”
被他称为蒋哥的男人神色不变,只微动动唇答道:“听上面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少问。”
蒋书文身旁的女人又开口,无聊地拆下头上发簪给自己又盘了一次发:“每次解意府新来的官不都是尸位素餐?我看,这个也坚持不了几天。”
她嘴里絮絮叨叨。
“要不是要赚这个破钱……算了这一趟回去又可以买好多漂亮簪子了……”
其余人如同他们潜伏在树丛,没有出声。
这三人可是解意府里能排上前五的存在,他们这些垫底的现下可没有空暇去吐槽这位新来的府主。
他们只希望自己这回别葬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哎!你们看!府主出来了!”
池鱼也就是方才那位尚有少年气的男子朝远处探目,轻声道。
“他怎么这么……这么……”姚曜月盘好了头发,发间尖利的银簪被换成了普通的木簪,银簪被她扣在手腕。
她一时没想出来形容词。
“正常。”蒋书文适时补上,吐出的词语精辟。
姚曜月用力点点头,认可蒋书文的话:“对,就是正常。”
假假的。
她心中霎时涌现这个具体的词。
新府主比她以往见过的任何府主都要奇怪,这时反倒正经起来了,让她有些不适应。
像是专门给谁看的。
不远处人头攒动,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姚曜月眯眼瞧见了有人附耳在马均身旁。
“不上吗?”
蒋书文扬起右手,语气稳重:“府主尚未指示。”
林间静霎,连鸟鸣都无。
客栈内却不同。
他们的这位新府主盯着对面的马均,眼神明暗变换,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通天梯只有一个,通往的出口却有三四个。
沈令仪带着身后两个从客栈里面爬出,戚尧他们却是在客栈外的院子出去的。
马均听完了手下传来的消息,眼珠阴鸷地转了两圈,带刺地看了戚尧一眼,又将视线朝客栈内剜去,毒毒犹如蜇人的蜂针。
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退后了两步,歪嘴大笑。
“哈哈哈,真是一出调虎离山的好计谋!”他脸色阴沉,留下几个字,“抓住他。”
人群蜂拥而上,马均一个人奔向客栈内。
“妈的就一个臭婊子还敢跟我玩花招——!
你既然拿走了上头的令牌,那就可别怪我拿走你的脑袋——!”
他大刀阔斧,气势汹汹,拔刀不见沈令仪的人影就更怒了,连声吼道:“这客栈和鸮市都是我的地盘,你小小女流之辈,怎么也逃不出我这天罗地网!”
风声飒过马均脑后,他上半身始料未及向前扑去,背后登时钝痛。
他动作飞快转过头去,依然不见那贱女人的身影,随即被气得脸涨红:“出来啊!出来啊!你们女人也就只有这么点躲躲藏藏的本事了!”
阿土怀里抱着小女孩,两人蜷缩在客栈的柜台之下。他能感觉到抱住小女孩的手心传来的颤抖触感。
“阿土哥哥——”小女孩眼眶红红,张了张嘴没出声,“这个是我偷偷在那个地方拿的。”
她小小的手心里躺着一块令牌,令牌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阿土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出是个“冯”字。
“你和那个姐姐还有哥哥都是好人,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稚嫩的声音气声传入阿土的耳朵。阿土重重地点头,想要捂住她的嘴别让她再说话了。可她更加用力地拨开了他捂住她嘴的手。
“可不可以让这个地方消失。”
阿土知道她说的地方是鸮市。
“娘亲说她最讨厌这个地方了,可是她还是死在了这个地方。”
“我想实现娘亲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