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当周谨小心翼翼而又心怀忐忑地在自家闺房的窗前偷眼看去之时，下一刻，眼底的忧虑便一下子消去大半，转身离开了。
姿容清丽的少女正在床上盖着被子抱膝而坐，一头青丝披散在肩上，一双澄湖似的眸子此刻忽闪着，正目不转睛地一身黑衣，背着黑棍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说着故事。
“所以你后来把仙霞派那些来寻仇的怎么了？”少女的声音轻柔婉转。
“这个说来就更有意思了，仙霞派那天来了十二个秃驴和六个杂毛……不对不对，你看我又说粗话……是十二个光头和尚和六个俗家弟子，他们摆了个叫什么，哦对，罗汉刀阵，说是要给他们那去做了山贼的师弟报仇，我本来寻思，这仙霞派是少林旁支，该有些艺业，结果，嗨，看着煊赫无比，实际都是花架子，我把他们十八个人都打得半死之后，把他们像叠罗汉一样叠得老高，然后就一边坐在最上面那个人身上，一边拿棍子打他屁股。”
“那你岂不是又结了一个仇家？”
“这是我十二岁上的事情了，现在我都快十五了，仙霞派一个来的人也无，不知道是没脸再来，还是不敢再来了。”
“爹爹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你爹爹这话不错，可问题是，我也没错啊，仙霞派那个不肖的玩意，但凡他去干个镖师呢，起码总是个正派活不是？结果他居然去当山贼，还到杭州来贩私盐，贩私盐也就罢了，居然还当街强夺财物，行事无状也就罢了，武功还这么差，连我一棍都挨不住，居然就断气死了，这是真不怪我啊。”
“算啦，说不过你……你自己可要当心。”
“放心吧放心吧。”陈寒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所以，昨晚……”
“又问……听话，不提昨晚。”
“这对我很重要……”
“那……你想知道什么？”
“昨晚，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也一样什么都没穿，对吗？”
“对。”
“那你……对我做了什么？”
“要说一点没看，那是假的，毕竟你确实一丝不挂，我总不能闭着眼睛救你，要说半点没碰，那也是假的，毕竟你的药毒还是我用内力化开的，所以用手接触了你的后背。如果小姐介意，我……”
“你？”
“我就自己给手来一棍子。”
“别！”
看着抓住自己右手的那只小小柔荑，陈寒一时间愣住了。
“我就是怕你犯傻……”
待到陈寒回过神来，少女已然把头埋进了膝盖，只是已到耳根的飞红还是让陈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小姐你别自己犯傻就最好不过了。”陈寒抽出手，勉强一笑：“就像我写给你的条子上说的，此事不会对小姐造成任何影响，也希望小姐不要囿于某些消极的情绪里，能继续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伴随着陈寒把手抽回，少女的身子也是一僵，良久未曾抬头，最后，她抬起脸来，清丽绝伦的面容现出同样勉强的微笑：“嗯。”
“陈寒，你是不是，嫌弃我？”
冷不防地，少女朱唇微启，说出来的话却让陈寒全身一震。
“不不不！怎么可能！只是……算了，没事。”陈寒慌得连连摆手。
“只是？”
“没事。”陈寒几乎是逃也似地起身：“小姐听了这么久的闲话，一定累了，还望好好将息，千万别忘了服安神汤药，这样身子才能好得快些。”
“也罢。”少女的神色显见得失落了一瞬，但迅速便恢复了平静：“陈少侠，慢走不送。”
陈寒刚走到门口，身后少女的声音再次传来，虽然依旧轻柔，但仔细听来，竟有些许哽咽：
“我叫周汐，陈寒，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的条子，谢谢你愿意陪我说话，我很开心。”
“在下也很高兴，在下祝周姑娘，平安喜乐。”
陈寒闭了闭眼，低着头出了房门，走进了门廊。
…
…
…
接下来的三天里，杭州城郊的灵隐寺算是遭了殃。
一身黑衣，背着黑棍的少年就在灵隐寺门口席地而卧，自带干粮饮水，吃了就睡，醒了再吃，还时不时伸出脚来绊出入的僧人两脚，寺僧动怒驱赶，他倒是一副惫懒模样，推之不动，骂之不闻，一旦寺僧气愤不过动起手来，他便拽拳飞脚，把护寺武僧打得狼狈不堪，住持只得好声好气亲来相劝，并派沙弥奉送银两，请他走路。
而这少年却抬手便把一锭大银扔进了草窠之中。
住持目瞪口呆，却也无可奈何。
正因如此，故而三天后，在得知那黑衣少年竟自行离去之时，灵隐寺上下额手相庆之余，住持也心下大为宽慰，长出了一口气。
推开院门，心中烦闷窒息在这一通发泄之后总算稍去，陈寒伸了个懒腰，想着这三天并没吃些好的，时值正午，正好房门旁还吊着一块腊肉，正好炒了，也好补补油水。
待到看见刚持着笤帚，推开屋门步出的那道倩影，陈寒却是呆住了。
“你……”
“愣着做什么？进去坐，等我洒扫完了，就给你做些吃的。”
今天的周汐一身淡青衣衫，一根碧玉簪子简单地绾住了一头青丝，除此之外并无首饰，不施粉黛，秀美的五官一如之前所见那般温柔恬静，她望着陈寒，一潭春水般的眸子里倒映着神情错愕的少年，继而，唇角露出一丝浅笑。
“你……”
“宁愿去灵隐寺打三天架，风餐露宿，弄得灰头土脸，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周汐的声音依旧轻柔，但语意却是蕴着些许怨意。
“不……不是……”
“我遭难那是飞来横祸，关灵隐寺什么事？你去为难那些无辜僧人做什么？”
“心烦，想找人出气，敢问周小姐是我什么人？连这也要管吗？”
总算回过神来的陈寒终于恢复了自灵隐寺带来的那副惫懒模样。
“你……”
“周小姐没别的事的话，就请便吧。”陈寒把手一抬，做出送客手势：“在下与姑娘远日无缘近日无分，还是各自过各自生活的好，请周小姐，莫要再打搅在下了。”
周汐闻言，眼圈一瞬间便红了，狠狠拭去自面庞上流下的两行清泪，扔下笤帚，低着头看也不看陈寒，快步出了院门。
直到目送着自一驾马车上下来的青衣身影被门口的家丁迎进了周府侧门，陈寒方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小院中，生火造饭，炒了些腊肉胡乱吃了，便坐在天井里开始持斧砍着一块块木柴。
他砍得很用力，木柴在他斧下四散分飞，他却并没有去拾，
良久，陈寒起身，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周围散落的片片木柴，终于叹出了四天以来的第一口长气。
“既然本是水中望月空留憾，那便干脆……一眼不看。”
自语已毕，他抬头望天，天边恰巧飞过几只归巢之鸟，红日西坠，暮色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