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鸟和青华成亲的第七十三年,鸿蒙纳了一房妾室,此女是个腾蛇精,由四神宫王妃朱卷举荐,听说身世与龙宫沾亲带故。这些年鸿蒙与其余诸位妖王几无往来,五族的几方势力更是僵持不下,鸿蒙肯领朱卷王妃的情,足见事态有回头的架势。
青华一反常态,居然敦促越鸟给鸿蒙送些贺礼,可待越鸟问他,他又说出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歪理来——鸿蒙是天地间独一只的妖精,要想延绵子嗣只怕是难于登天,这腾蛇与龙既然是近亲,倒还有些可能能给鸿蒙生儿育女。
话糙理不糙哦,青华这胡闹之语倒是歪打正着,鸿蒙之所以不忿多年,无非是觉得其他几位妖王排挤他打压他,再加上他又长久地独居在遥远的章尾山,无亲无故无师无友。有道是百无聊赖念是非,饱食终日心徘徊,而今玄武有意亲近他,他也得了四神宫的恩惠,来日若他有福气,和西王母东王公一样儿女绕膝,也自然不会天天惦记着出生入死博功名了。
同年,闻人语成年了,这古往今来无人见过的神兽终于长成了威风凛凛的神兽。它一身雪白的短毛,毛尖点着金色,脖颈上层层尺长的白鬃,中间被一道整整齐齐的青色长鬃一分为二,毛尾星星点点见些腥红颜色。金目银瞳,额上两团红炎,四颗獠牙,唇下一簇白须。虎身狮头麒麟趾,三条白狐一样的尾巴,展开的时候竟似孔雀开屏一般!
可闻人语乃元圣星之子,而元圣星则是瑶池仙兽,按理来说,元圣星的儿子应该也属于西王母,青华虽是不舍,却也耐不住越鸟不厌其烦的劝诫,最后只能领着闻人语去瑶池拜见王母。西王母见了闻人语,先问青华它的身世寿岁,又问它平素性情,随后便面露深意,叫青华将它带回妙严宫——
“元圣星这孽障,私自下凡触犯天条,明王慈悲,将它这孽子抚养成年,本座深感明王心意,可这神兽生在妙严宫,养在妙严宫,便是妙严宫的人口,本座不可冒领。”
闻人语是世所罕见的神兽,青华本就不愿意将这宝贝疙瘩送回瑶池,如今既得了西王母的首肯,他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带着闻人语回到了妙严宫,即便是察觉了西王母的欲言又止,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闻人语”只是幼兽乳名,如今它即已成年,便自然要起个威风八面的好名字。于是越鸟催着青华给闻人语赐名,可名讳之事非同小可,青华有意先试试闻人语的本事,便特地将它拉倒弱水边去试炼。这一仙一兽走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却垂头丧气,青华面如死灰,说闻人语连御马监的马都跑不过,身子笨重不说,眼神还不太好,青华指东它打西,青华变出一只鹿让它去追,它就地躺下开始啃云朵。
“终究是殿下养大的神兽,不愿杀生是真,心如止水也是真,难怪西王母不要他,原来是个绣花枕头。”
越鸟翻了个白眼,这妙严宫里长大的神兽,如今见着没什么神迹,在青华嘴里便成了她的徒孙了,他自己倒是撇的干干净净的。不过就连她也些诧异,元圣星这连青华云驾都追不上的神兽,怎么会生下脚力还不如天马的闻人语呢?
后来越鸟和青华发现,闻人语非但跑不快,学法术亦极其艰难,无论青华怎么教,它就是学不会化形,元圣星看了连连摇头,九灵更是不解,毕方和越鸟大眼瞪小眼——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到了元圣星怎么就不灵了?闻人语虽然看着威风,可却活脱脱就是个幼兽的性子,平日里无非撒娇打滚,这瑶池的仙根、妙严宫里长成的神兽,居然什么本事都没有,这岂不怪哉?
青华教了大半年,眼看闻人语半点长进都无,他便也气馁了,改名一事也就此搁下。闻人语常日还是把自己当做个小兽,动不动就往越鸟怀里扑,也不想想越鸟哪里能支撑它丈长的身子,后来它吃了青华几鞭,这个毛病才终于改了。越鸟常日里劝青华,说妖精们的事儿多的是神仙不懂的,闻人语刚成年,说不定以后哪一天就突然通悟了,到时候才能见得它的本事,这才终于哄住了青华。
花前月下两情缱绻的日子谁也不会嫌多,越鸟逼着青华学琴棋书画,百年之后青华也终于上了道。现在他常和白泽下棋,琴亦是已经精通。每年二月初二,佛母都会从光明殿起两坛酒入妙严宫,越鸟则总是会为他献舞,前提是他亲自抚琴。
古琴不难,琵琶更是简单,日子久了,青华也学得精了,他甚至还在梼杌面前献过本事,无奈梼杌兴趣寥寥不为所动,只觉得青华吵闹显眼。
梼杌在妙严宫待久了,也不再似从前般胆怯谨慎,她不怕元圣星和闻人语了,也不怕九灵和毕方了。毕方十分体贴,知道她爱吃什么爱用什么,总是提前备下,日子久了,梼杌也常和毕方说些体己话,倒像是挚友一般。
要论毕方为何突然就不怕梼杌了,那就不得不提十几年前的一件旧事,那是明王和青华帝君成亲的第五十四年,一日梼杌出来,照常在阿如亭里吃肉饮酒。那时候闻人语还是个小崽子,梼杌不再怕它,它也学得精了,知道向梼杌讨肉吃。
毕方为梼杌备齐了肘子丸子,五花的肉和肥鸡肥鸭,梼杌见闻人语垂涎欲滴,便顺手把半只鸡丢给了它。闻人语大喜过望,贪多未嚼,被鸡骨头卡住喉咙,奄奄一息四脚乱蹬,彼时宫中无他人,梼杌没法子只能抱着闻人语去向青华帝君求救。
鸡骨头卡脖子这么个事,对于年幼的闻人语和没有法术的梼杌来说是天大的事,对青华来说却只是举手之劳,他灵犀一指切开闻人语的喉咙将骨头拿了出来,闻人语得脱大难,可自此以后脖颈上便出现了一条青色的伤痕。
闻人语向来最亲近明王,明王连它有几根毛都一清二楚,它突然之间颈上多了一条青斑,明王又怎会不知?明王问时,毕方只能如实回禀,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明王在东极殿前呆站了好久,且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仿佛有什么话要与上苍详说。
后来毕方就不怕梼杌了,因为她发觉所谓的灭世巨妖,其实也不过就是和她一样的妖精——贪吃贪睡,贪芳骞林的美景,不敢妄自杀生,也不愿见死不救。说来说去,世间十有八九都是她们这样的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道是悲欢离合不定,生老病死无据,今日你死了父亲,我却正要当亲家,谁能体会谁的苦?谁能代享谁的福?世间就是如此,所以才叫做苦海,梼杌苦于执念,和闻人语吃鸡太急被骨头卡了嗓子有何不同?苦难深重,却难免两两相似,无非是求而不得贪得无厌,好高骛远愚昧短见,闻人语如此,梼杌亦是如此,就连青华帝君也不外如是。
只可惜毕方亲临其境,却见而不识那一夜世间颠倒,生死往复,一切终有道,众生不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