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十五点四十一分。
利娅·德里罗依旧没能拨通电话。
此时,天色渐暗,行人渐渐稀疏,来来去去的那些影子开始零散,变成一撇浅浅的雾。
利娅独自一人,加热好吐司面包,沉浸在心绪不宁。甚至某个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流泪,但伸手去揩时,却没有湿意。
滞滞地收回手。沉默里,她的愁绪如叶落般,纷纷而下。
食不下咽地咀嚼东西、吞咽,逼迫自己机械性进食。
这之后,利娅·德里罗又窝进了红色的沙发。一个白色的小羊玩偶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似乎汲取着微小的安慰。
下午十六点零三分。
杰西卡·坎贝尔打来了电话。
利娅在短暂地犹豫后,没有接听。只是听着手机的铃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反复播放。一遍又一遍,声音既沉重又空灵,似乎一段突然难以理解的音频。
然后她想起来杰西卡问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利娅,我们会一直相信对方,彼此陪伴吗?”
那个时候,利娅笑嘻嘻点了点头,扑在杰西卡·坎贝尔的怀里,天青蓝色的眼睛弯弯地笑,露出酒窝。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杰西卡的话,说道,“会的。我们将会永远陪伴”。
但是现在,面对电话声,利娅却陷入迟疑。她一直等到电话铃声的彻底消失,才终于打开手机。
此时是十六点二十八分。
爆..炸.案发生的几小时后。
关于它的突发新闻,经过几个小时的发酵,以轰轰烈烈的姿态,隆重登场在各类媒体和平台的榜首,点击量一度空前绝后。
同时在利娅·德里罗的手机页面,不停发出弹窗。
利娅点进去,是一张又一张面孔,不同肤色、不同年龄,都用着一种似乎复刻的衣冠楚楚,抿嘴,眼睛状似哀痛,或者手臂无意识地抬起、做着手势,然后发布看法。
观点也无非是在几种里不停切换:
痛恨.政..府无能,没有提前剿.灭九头蛇势力。
或者唾骂这种恐..怖行为,抬出英雄们的名号——“美国队长”、“钢铁侠”、“神奇四侠”等,隔空做着苍白的恐.吓。
“我是想说,如果今天发生爆.炸的时候,如果有英雄在就好了”。
画面中,一个有着碧色眼睛的女人说话,鼻尖有细碎的小雀斑,亮晶晶的唇彩让她一张一合的嘴巴看起来很艳。
“那群狗..屎的垃圾们,如果有谁能够打击他们,那必然只有我们的超级英雄——”
弹幕上同样狂热的英雄粉丝附和着,“是的”、“说得太对了”、“这就是我爱他们的原因,政...府用着我们缴.纳的税.务无所作为,而超级英雄却总是出现在危难时刻”、“如果美国队长在,一定不会发生这种意外,他总是指引我们。”
也有讨厌英雄的人们在和这些粉丝吵架。甚至有人反驳时说:
“正是因为你们所信任的美国队长,才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有人在底下追问,但没多久这个账户就显示被封禁。于是不了了之。
但利娅·德里罗那双因为精神幻痛而逐渐沉下去,变得暗淡的眼睛,却鬼使神差记住了那行文字。
——“因为美国队长,才出现了这场恐.怖.袭击。”
********
“我看到他们发的那些话了,娜塔莎……因为美国队长,因为我……”
史蒂夫·罗杰斯沉默了半响,然后低低地说话,属于美国队长的那种沉肃,在这一刻,褪在了过去的布鲁克林青年身后。
连同他那双一惯坚定的蓝色眼睛,也似乎染雾,因为哀戚而朦胧,“是尼克·福瑞让你来找我的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也有我们都认为,这时候,或许你需要一点心理辅导........”
说到这里,娜塔莎挑了挑眉,“不过现在看,你似乎已经调整过来了?”
史蒂夫露出一个有些发苦的微笑,“或许。”
“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娜塔莎叹了口气,注视着罕见露出疲惫的史蒂夫·罗杰斯。
“就在刚刚,福瑞已经和安全理事会那帮人达成了共识,将会继续对九头蛇进行追..剿,直到惨剧再也不会以类似的戏码重复上演”。
“是么,那真好”,他说,“那真好。”
但是他仍然无法忘记。那些受伤的人,那些死.去的人,仿佛真实而扭曲的幻影,从史蒂夫·罗杰斯最深的噩梦,最沉痛的幻想里出现,然后又在瞬间里突兀地死去。他们本应该拥有更多的,更多的未来。
史蒂夫·罗杰斯想,他背负了崭新的坟墓。
但是面对队友担忧的目光,面对他还无法停止的责任和战斗,他只是故作平静地说,“放心吧,我可以和他们打一整天。”
********
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流过去。
第十七小时二十一分钟。
利娅收到了医院的电话,终于为她带来父母的死.讯。好极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好消息,提心吊胆的自我安慰期结束,命运终于还是为她带来了残酷的现在。
利娅·德里罗原本以为,她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想要落泪,或者陷入进一种突然的颤抖,感到寒冷。
但事实是,此时,她的情绪空空如也,没有其他的特殊反应,只有胸腔处,心脏在沉沉地跳动。平常到似乎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被命运的飓风吹倒。
收到消息后的利娅站在客厅,望向她甜蜜的巢穴,在落日余晖的寂光里,这座房间里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了一层锈迹,仿佛正在迈入慢性.死.亡。此时的天色,也逐渐变成了血一样艳艳的红。
——是火烧云。
利娅·德里罗在越来越黯淡的天空下,裹好外套,走上大街。人群穿越过她的同时,她也穿越了无数的人影。她穿越过交通工具,穿越过车水马龙和十字路口。越来越多的事物穿越过利娅·德里罗,穿越过她那双破碎的蓝色眼睛和她黑色的隆重着装。她的影子在这个过程,哀哀地依偎在利娅身后,温顺地仿佛一个符号。
直到她顺着电话里给的地址顺利抵达医院——此时的医院门口,已经停放了多辆警车。
有记者在这里蹲守着,举着各个电视台和报纸的话筒,似乎在播报着什么。
好吧,好吧,看起来这里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视线中心”?
利娅烦躁地想,在意识到似乎有人将镜头对准自己时,她于是挤出来一个带点甜蜜的微笑,装扮成感到喜悦,仿佛要来医院迎接着谁出院的模样。
嗯,确实是迎接谁出院,不过是她父母的遗体,两具横着的人。
——镜头在几秒钟后离开,而利娅则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医院大厅。
在进入大厅的刹那,利娅·德里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楼大厅,注视着电梯上面的楼层。
恐慌就在这一刻雷霆般袭来,仿佛一场汗津津的噩梦。
利娅·德里罗的指尖不住颤抖,她第一遍按电梯的时候,甚至没能按准圆形的按钮。在这里,死.亡似乎是最常见的东西,处处都是消毒液的味道和哀哀的啼哭。
然后,利娅·德里罗又按了一遍按钮。
远处,似乎有和她一样的遇难者家属出现在这里,陷入情绪崩溃。哭泣的声音那么凄厉,仿佛被剜掉了胸口的一块血肉。不,甚至更甚。
在庞大的哭声里,利娅·德里罗渐渐感觉,耳边的声音开始模糊不清,她盯着一层层降下来的数字,感到眩晕和突然的恶心。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晕阙。
这时,一个人从背后扶住了她,熟悉的声音在利娅·德里罗的耳后响了起来,带着疑惑和微妙的不安。
“........利娅?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父母、他们........”
利娅·德里罗扭头看去,看到了很久没有见到的父亲的朋友——马特·默多克,同样也是一名律师的盲人先生。
马特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整齐,熟悉的玫瑰色墨镜挂在高挺的鼻梁,嘴角向下抿着,看不清楚墨镜下的表情。似乎整个人都很疲惫。
与此同时,利娅·德里罗也知道,作为盲人的马特同样没有办法看清自己的表情。
该说还好遇到的是马特叔叔吗........?
利娅在问题里,生出来一种隐蔽的庆幸。又在这种隐蔽的庆幸里,找回来平静的声音——她想使自己的状态听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好在,利娅最终还是做到了。
她轻轻扯了扯嘴角,左手攥紧手机,抬起的右手尴尬地放下,又下意识因为紧张,变成了捏着发尾的动作。
然后利娅·德里罗就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在刚刚,医院打电话通知我说,父母死于今天发生的爆.炸.案,让我带身份证件之类来确认一下,稍后会转移到法医办公室。”
“那么你呢?马特叔叔?是因为新案子.......?”
“........我是来看望生病的当事人。但是、对于你父母的事情........”
“我很抱歉.......”利娅·德里罗听见马特·默多克低哑地说,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震惊和不知所措。
天呐,利娅想,我还是搞砸了。
她竭力想要制造的冷静,她刻意抽离的悲痛,在一句“我很抱歉”里似乎要泛.滥成灾。
太糟糕了,她想,这一切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和你没关系,马特叔叔,人总归是要死的”,利娅说,“对于他们来说,可能还是件幸福的事情........毕竟是死在了一起,或许还带点浪漫色彩?”
利娅想要用个冷笑话来缓解情绪上的尴尬,但实际上,这个笑话,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实在糟糕透了。
利娅所不知道的是,对于拥有超级感官的马特而言,她颤.抖的手.指,她频繁的眨眼,她急..促的呼.吸和她心脏过于急促的跳动声,全都暴露了那些本想掩饰住的并不平静的心情。
马特·默多克沉默了几秒,体贴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然后他半蹲着,向利娅·德里罗伸出了手。
“我想,此时你应该会需要一位免费的法律援助律师,来为你走完接下来的流程。毕竟,政府部门有多麻烦,你应该是知道的,利娅。”
很长的时间,或许也仅仅只是十几秒钟,利娅看到那双对她伸来的手,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在变故发生的这几个小时里,利娅·德里罗从恐慌到冷静,独自一人,为自己树立起来了壁垒,把除父母以外的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用来掩饰她难以面对的恐惧。
可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
面对这样突然的善意,利娅感觉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终于在漫长的犹豫后,利娅握住了那双手。温暖的,好像还带着老茧。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微笑里,好像眼泪也跟着一起流淌出来。
“谢谢你,马特叔叔”。
马特此时也有些庆幸,墨镜掩盖了他悲伤的表情。
又一场惨剧发生在这座城市。他想。
如此反复的悲剧,仿佛永远增生的痛苦——在利娅·德里罗的身上,马特仿佛看到了童年时候的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在电梯上升的时候,轻轻问利娅,“愿意和我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