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没有学生缺席这种场合的。

　　迈尔斯没有带走母亲的钱。愿景学院在临时开放的校门口贴了指路标识，将假期收叠起的椅凳重新布了出来。校工作人员和PTA的志愿家长用鲜花围成了一个圈，每个前来的学生都可以将点燃的蜡烛摆在圈内。迈尔斯去时见到了许多红着眼睛的眼熟面孔，那位蓝调乐队的吉他手把两枚拨片放进了圆圈里，正靠着他的蜡烛。

　　所有人都来得匆匆，但腕带乐队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迈尔斯想起了格温手机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未接来电。她的朋友们当时都在市政厅里，所以极有可能直接跟随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而不是在二十英里开外的学校参与这种自我安慰性质的祷告仪式。

　　“你觉得会更好还是更坏？”甘克用胳膊肘捅了迈尔斯一下，伸过引线来借火。他的这个孤僻室友举着一根粗蜡烛在花圈边杵了两分钟不知道在想什么，甘克觉得自己再不搭个话室友就该被奔流的蜡泪烫到手了。

　　“什么？”迈尔斯皱眉。

　　“哦，我就是想问你觉得事情会怎样发展，”甘克蹲下去固定好蜡烛，跃动的火苗舔了一下他的手背，他嗷嗷叫了一声退到一旁，又很快收了声音不至于太轻慢，“有时候我都觉得纽约已经烂透了……要不是我爸妈都是一代移民从没去过别的城市不肯搬走，我肯定不会留在这儿。”如果大家都这么想，这座曾经蜚声世界的大都会就将变成一片弃置废土。

　　平时脑子里只有游戏和漫画的甘克现在忧心忡忡的：“你看了神秘客的那场直播吗？那么多官员，那么多行政措施，我都不知道该信谁了！还有谁是可信的吗？现在查出来的就是全部吗？”他的担忧代表了大多数市民的感受，许多人经历过这个下午后连看天花板都摇摇欲坠，许多曾经的怨怼与困惑似乎得到了解释，又有更大的信任危机冒了出来，简直害怕细想过去这座城市的诸多治理细节，如同意识到地球过去几年都盘旋在撒旦掌间。

　　“但我又觉得，当事情已经跌到谷底，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只会比前一天更好，”甘克注视着越来越明亮的烛光圆圈，“神秘客交代了那么多细节，它们都会成为调查的起点与线索，如果能藉此机会让那些超级反派的公司都倒闭就好了。就算倒闭不了，给他们设个绊脚石添点不痛快也挺够。”

　　“我不是政客。”

　　“我又不是记者非请你把局势分析一通，”况且一个高中生的分析有个屁用，甘克觉得自己的室友容易把对话看得太严肃，“你说点想法呗……我们的同学用生命换来的机会，能够开花结果吗？有了神秘客提供的线索，警方拿下他的公司，再牵扯出秃鹫科技和章鱼生物科技，把这些超级罪犯一网打尽应该很容易了吧？”

　　理论上的确如此。迈尔斯没有预料到他们没有用得上跑酷偷取的证据就获得了更有力的神秘客证言。从最功利的角度看，他们在扳倒邪恶六人组的计划中的确走得更远了。只是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价。

　　“或许吧。”可他竟也给不出确切答案。

　　*

　　迈尔斯没有在学校久待，折回工作室时却发现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了。

　　“手术才刚做完。”

　　“我还想说按正常人论她这时候麻醉都没醒呢，但她算正常人吗？”艾伦手里捏着一打刚出门搞来的术后止痛药，这时候药店都不开门了，他骑车去附近一家兽医院买了宠物针剂暂时应付用，结果回家一推门发现沙发上只剩那张毛毯，还有嚯嚯乱灌风雪的窗户，“机器人都得充会儿电呢，她坐起来就能到处跑？她跑哪儿去？”

　　无论去哪，迈尔斯想，她现在都无处可去。

　　*

　　格温去了新闻中提到了罹难者被送往的医院。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一半身体，强行把自己拖起来时就像在演木偶戏，既是傀儡又是牵着控制线的操偶师，但终于操控这具身体到达目的地时，她却被告知“确认死亡的遗体已经被送往了下城区陈尸房。”

　　她听到这句话时反应有些迟钝：“她有名字的。”格温面对那个交待完就匆匆离去的医务人员的背影脱口而出。

　　“什么？”

　　“她叫梅茜·琼，她有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格温不习惯别人用body或corpose这样的词来指代琼，这种感觉她很不喜欢。那是她的朋友，早上还在和她说话，下午在听证会上把异见者堵得哑口无言的朋友。

　　“哦，梅茜·琼女士的遗体已经被送往下城区，几个工作日内就会火化，记得抓紧。”医务人员顺着她的意愿修改了措辞后离开。

　　格温荡去陈尸房时头一直昏昏沉沉的，或许是麻醉的效果，也可能失血太多了——就像缺少了润滑油的机器，血管里都没东西流脑子怎么转得起来？大脑就像随时失去信号的手机，连记忆都碎成了一片片，等她再次有印象时已经身处陈尸房外的一处暗角中，这是楼层保洁用具的贮藏室，方便她从高处观察着地面上那些熟悉的人。

　　“只能看十分钟。”陈尸房的守夜保安拎着钥匙串强调，他实在拗不过面前这些死者家属，尤其是那个蓝头发高个女生和黑色短发姑娘，她们大有一副不让进就要把这里存放的所有遗体就地烧光成一堆骨灰不分你我的架势。

　　“她是有家人的！陈尸房是用来收容无人认领的遗体的，你们凭什么扣押我朋友的遗体？”鲁索怒极了争辩，握住身后老人的手。琼的祖父母站在乐队成员的身后，琼的弟弟也在，沉默又有些迷茫。

　　守夜保安头都大了：“这是警方的要求，你们这个案件太特殊，后续还需要做司法鉴定，不能让家属认领走。”

　　陈尸房里全是窄小的方格，守夜人将方格向外拉，盛装遗体的平板如同抽屉般被拉出来，抽屉只有一人平躺宽，一个人在死去后没有了翻身的需求，于是空间就变成了最奢侈的东西。即使他们像物品一样紧密地安放在货架中，也不会有人发声抱怨自己死后所受的不公待遇。

　　斯图尔特看了一眼就蹲下了。她抱着自己的头，尔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手臂。鲁索则盯着琼的手腕，她被送进陈尸房前被人简单收拾过，衣服中的装饰品被特意推到了可见处，所以鲁索一眼就看到了琼手上的腕带。

　　“亲属可以选择保留死者的物件做纪念。”守夜人看着她们的模样提醒道。

　　斯图尔特从手臂间露出眼睛眉毛，衣袖湿了一大片，她抬头看到她的市旗腕带，紧挨着市旗的就是那条喷绘着蜘蛛侠与徘徊者徽记的荧光腕带。陈尸房冷气十足，她的目光像被低温冻伤了。

　　“不要。”鲁索没有伸出手。

　　斯图尔特：“什么？”

　　“这条义警腕带，我不要了。”鲁索盯着罪魁祸首，道不清胸中究竟是愧疚抑或何等情绪。这条招致了死亡的腕带是她给琼的，她想愤怒地把它从琼的手腕上撸下来，又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琼的弟弟钻上前牵住了姐姐的手：“好凉啊。”

　　鲁索原本一直以来都毫无泪意，在听到这句话后怆然哭出了声。

　　琼的祖父母来得仓促，脖子上还挂着印了“布鲁克林最好玉米卷饼”的围裙，围裙上飞溅着陈年酱料痕渍。他们不是第一次面对离别，而外孙女此刻穿着他们逝去的女儿曾经穿过的衣服。

　　“有意义吗，她做的这些？”琼的祖母哽咽，她伸了几次手才碰到琼的皮肤，张着嘴闭眼跪下，空气在她的喉咙中发出一阵一阵的顿挫。

　　“……白费了，”斯图尔特想起她看到的新闻，她在从医院打车来陈尸房的路上焦虑而机械地刮手机屏幕想转移注意力，刷了一大堆也只记住了这条，“市长不是真正的市长，听证会就不是真正的听证会。没人在乎这些了。”

　　那些据理力争的辩论与排山倒海的情感从来就没有传到真正的市长耳中。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成了倒查市政系统中神秘客渗透的深度和给他擦屁股，谁还会记得听证会上谁说过什么，哪个女生站了起来，而谁又因此而丧生？

　　的确没有意义。

　　斯图尔特摸了摸冷冰冰的金属床板，退缩地收回了手指。她面对着琼的耳朵，看到耳背的血污甚至没有擦干净，她不知道说给谁听：“我不想玩音乐了。”

　　*

　　“谁？”首夜保安听到停尸房外有异响，手电灵敏地在走廊横扫几圈。光线里只有长絮状的灰尘随机飘落，却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也没看见。

　　他回头瞟了眼那些悲伤的死者亲友，意识到只有他一个人有心情关注走廊的动静。保安往房间外探了一步，冷空气扑在脖子上，他感受到皮肤上凸起的疙瘩和背上竖起的寒毛，仿佛有看不见的幽灵在对着他呼气。

　　这份工作就是这样不讨喜。房间里收容着那些执法机构丢来的陈尸，房间外游荡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顶着令人却步的害怕向听到声音的角落走去，那里离陈尸房不远，很隐蔽的一个拐角，是保洁工具储存室所在的方位……可能只是冬天耗子闹饥荒撞翻了清洁用具而已。

　　他手电筒的光斜切出去洒成一片，奶酪黄的光束之中，储存室门口只有巴掌大一滩血迹，从血迹边缘的溅射痕迹来看，是从高处低落的。手电筒向上打，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缕飘散的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