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在听证会正式开始前找借口溜了出来。她对键盘手和贝斯手说琼的祖父母准备的玉米卷里有烤仙人掌，美味，却令她过了敏。她同时撩起袖子给朋友们看小臂上的大片红印作证自己所言非虚——不过那实际上是她前一晚因为遍寻神秘客无果，所以强行翻越昆汀贝克虚拟现实技术公司的一道防盗门时刮出来的。

　　金发少女的身影在转进公共大厅的洗手间后就消失了。一道静默的影子在众人的暇光中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天花板与高墙之间灵活贴行的一只虫。市政厅内部公共区域的监控摄像头如同天罗地网，她却未曾落入任何一处监控画面中，只不过偶有飞虫的翅膀挡住了一瞬画面，或者后勤部门清洁不力，让天花板角落的几丝蛛网垂落下来模糊了镜头，但这些都不足以为人注意。

　　她清楚每个埋伏着特勤人员的位置，也知道特勤局的狙击枪通常会架在哪儿。这些交错的视线构成了她必须回避的无形障碍，不过蜘蛛侠早就历经太多这类冒险，旁人也许会注意到形迹可疑的人，却不会留意到余光之外摇荡的虫豸。议事厅的门还没有关，她顺着灯光下门的阴影滑进了厅堂。

　　出席者都已落座，市长本人却还没就位。人们窸窸窣窣地翻着手中的议程表，认识的人们简单问候了几句好——这些活跃的反邪恶六人组代表市民们大多互相打过照面，他们早就在许多个地下集会中交换过名姓，或者在筹集善款时递出过自己的传单。蜘蛛侠看到了琼的座位，多亏了她不拘的乱发，那个方位一眼就能识别。她左右两侧的出席者也是熟面孔，跨州堕胎妇女庇护中心的绿眼睛女孩穿了志愿者的日常工作服，手臂压着几个厚厚的透明文件夹，蜘蛛侠隔着半个议事厅瞄清楚了文件最上层的标题，看出它是一份跨州堕胎妇女的民间统计数据。琼的另一侧是雷诺。安检前所有人都被没收了电子设备，于是他将跑酷小队从章鱼生物科技公司收集到的证据文件整理成了纸质副本，准备在听证会最后的证据展示环节公开呈递。

　　蜘蛛侠还看见了彼得，他的位置有些靠后，因而他一直在戳眼镜，试图将视野保持在最清晰的范围。

　　“不知道他会准备说些什么。”抑或插不上嘴？蜘蛛侠想，不论在哪个宇宙彼得帕克都不是雄辩的性格。

　　总之每个人看上去准备都相当充分。他们等这一天太久，如果要将邪恶六人组如何改变他们的生活通通付诸纸上，那么纸稿会像海啸扑灭群岛那样淹没整个议事厅、撞破回廊玻璃倾泻而出。每个人都千挑万选，把自己最想说的话和最关键的证词浓缩成一摞精简过的文档，而即便如此文档依旧厚实得像炸弹：关于生病的，关于年迈的，关于堕胎的，关于成瘾的，关于拮据的，关于无处可去的，关于寒冷的，关于过热的，关于离散与重逢的……每个人带着有自己最在乎的问题坐在这里，他们紧紧攥着立在长桌上的麦克风，就像投手等待投掷炸弹，一旦话语权打开，就要挥动手里的纸张炸得市长人仰马翻。

　　蜘蛛侠在迅速找到室内掩体之前最后扫了一眼，发现加德森和JJJ以及某些异见者的座位相当靠前。或许连安排座次的市政人员都清楚，一旦让他们转过来或许就会被某些出席者唾沫淹死，于是干脆让他们用背对着其他出席者。只要不回头，背被人戳成筛子都可以当做看不见。

　　议事厅几乎毫无可供藏身的遮挡，所有方位都被特勤人员事先检查过，蜘蛛侠只在夹层斜下方的灯管后面发现一道相当狭窄的缝隙。它曾经是一排中央通风管道，但特勤人员考虑到这些通风管道实在太受超能力者们青睐，于是临时砌了一道装饰性内弯灯管暂且封住了出风口。

　　……不过毕竟这就像让没见过天鹅的人描述天鹅肉的味道，没真正当过超级英雄的他们封锁技术很不怎么样，落在习惯飞檐走壁的蜘蛛侠眼中更是漏洞百出。至少她能确定，在某个正对着主讲席的缝隙后，至少还有能塞进一个戒备的观察者的空间。

　　然而里面已经有人了。

　　大概是蜘蛛感应从她靠近市政厅起自始至终都在报警，她的预防机制已经没法再区别以提醒她另一种该提防的威胁了，蜘蛛侠将自己正正好团进预期中的空腔时，完全来不及躲闪——这藏身之处也没地儿闪，除非她能原地打个洞钻走。更不巧的是，她是头先进去的。

　　*

　　迈尔斯来不及示警，也没有示警的渠道。

　　他甚至被撞懵了。

　　蜘蛛侠是倒栽进来的。那道装饰性内弯灯管使得瞄准空腔的潜入者只能以一种头朝下的方式翻身而入，他两分钟前埋伏进来时就适应了会儿180度倒转的世界，尔后借助剩下的拮据空间勉强调整正了身位。当然，这块空腔本来就不是设计得让人走的，他即便正着身躯也相当别扭，如果听证会要开一下午，他必定会因为试图紧盯主讲席不放而扭了脖子。

　　现在本就不富裕的空间因为新成员的加入而更是直坠绝境。

　　她的头顶尖尖就那样硬生生怼在他的肋骨以下，一双大眼眶像程序错乱了似的大小大小狂闪。

　　似乎迅速意识到了这情景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一秒蜘蛛侠就往外退——反应倒是快得很，可惜她的重心已经完全跌入了空腔，即便核心肌群素质再高向上退也依旧需要借力，于是她抬手一推。

　　徘徊者浑身僵得如同高地风干肉条，拿板牙摩擦半个小时都啃不下一块的那种。他清楚地知道那十根手指如何专注地使力，如何利用掌弓先撑起她身体的重量，再如何完成托举的，正如同平衡木的一套倒立动作。

　　如果他的肋骨不是那块平衡木就好了。

　　然而蜘蛛侠摆脱这团社交泥淖的迫切心情显然大过借力带来的短暂尴尬，她甚至在托举时眼眶一闭，关上了心灵的窗户杜绝了一切眼神交流，好像这样这段记忆就能像疏浅的梦境那般在下一次睁眼后以逃离地球的速度被她遗忘。

　　“市长已就位，进行最后一次安全检查。考虑到威胁特殊性，从高处死角开始。”

　　徘徊者通讯装置事先切入了特勤人员的内部频道，特勤安保领队的声音自耳内嗡嗡响起。

　　蜘蛛侠动作一滞，意识到自己踏入了雷区，而再向外退一步她就会被特勤人员搜索的视线逮个正着。

　　是该继续后退行迹败露落荒而逃，还是该灰溜溜地放弃撤离、再一次一头槌进徘徊者的怀抱？

　　思考只持续了半秒，蜘蛛侠就作出了决定。她臂上力道一泄，轰轰烈烈地闷咚了一次徘徊者的肋骨。

　　*

　　他们到现在都没人开过口。

　　最初被撞的那下徘徊者有过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哼，但很快他就囫囵吞回了喉咙里。而蜘蛛侠即便面临着要跟另一个人分享狭小藏身之处的窘境、脑袋还冲着别人的肚子，也从来没出声让对方配合她调整动作。

　　他们默契地不发一言，像两只恰巧选择了同一洼树洞冬眠的熊，都不愿让出精心挑选的过冬暖房，于是憋着一口气挤在了一起。

　　当然，完全忽略对方的存在简直是天方夜谭——蜘蛛侠的柔韧性很好，而她亟需调整自己的倒栽葱姿势面朝观察窗口，于是她又在那个只容得下半人多点的空间里将自己团了起来，努力转动方位。

　　……徘徊者觉得自己从熊又变成了一只肚皮顶着球的海狮。

　　他低头看了眼那颗球，面罩上的紫色火焰警告性地明灭了几次，仿佛地铁上的人被挤到又碍于礼貌不愿开口，便给个眼神让对方意会。

　　意会个鬼啊？蜘蛛侠虽然没面朝着那张令人敬而远之的脸，但紫色荧光忽烁着映亮了她周身的管道壁，她又不迟钝，怎么会读不出闪光中的驱逐之意？

　　神经病。蜘蛛侠像被后车莫名闪了远光灯的司机，情绪眼不高兴地提拉成一线。这场听证会的猫腻几乎都快扑她脸上了，这是唯一能观察到听证会全场又不会被发现的的最佳角度，她才不走。

　　况且他有什么资格挑她的刺？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威胁么？他又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为他做什么么？

　　管道又不是他挖的，受不了就自己出去呗。

　　当蜘蛛侠保持沉默时，情绪眼便是她表态的窗口，而现在那扇窗上的态度分明写满了挑衅。可是徘徊者没心情再同她殊死战一场。

　　她为什么在这关头还要给他添不快？

　　徘徊者思及自己碌碌奔波的十天，再看向对他的付出一无所知我行我素的这颗球，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无聊找气吞。

　　她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威胁么？她又知道他这段时间都在为她做什么么？

　　这不对，他想，他一开始就理应撒手不管。所有试图拉开距离的举措，最后反倒都促成了他们的遇见。

　　势不两立的人不该这样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