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隍庙。
谢昭打从进入城隍庙便像只趴了窝的鹌鹑,她找到了一个相对干爽洁净的角落,然后便靠着柱子半点没有讲究的坐下,旋即整个人窝着蜷缩在裹紧的大氅中,带着氅帽一动不动。
凌或是行动派,话少但是能干。
其实方才路上他便已然发现与薄熄共乘一骑的谢昭像只蔫吧缺水的狗尾巴花似得,老实安静的可疑。
此时见状更是不难联想到她必是因先前在林中动过手,导致那身旧伤旧毒又死乞白赖的找上了门。
于是凌或将斓素凝安置在庙内后,旋即再次点了一遍这位西疆郡主的周身穴道,确保万无一失后一言未发转身便出了城隍庙。
他去拾柴火了。
凌或与薄熄自然不畏寒暑,但是谢昭、韩长生和斓素凝可未必了。
韩长生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洗,闭目合眼、一声未出的谢昭,心里多少也知道她此时必然在蒙受着来自身体的极大痛苦,但是他们却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他纠结片刻,终究还是无奈的跺了下脚,转身跟在凌或身后一起走了。
谢昭从来不需要旁人的可怜,更不需要那些无谓的怜悯。
韩长生心想,想必他们多多捡些柴火回来,再将这庙内烧的暖和一些,她总归能好过一点吧?
薄熄见他们都走了,于是自发留下来照看谢昭,顺便看守斓素凝。
犹豫再三,她还是迟疑着问道:“谢姑娘,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谢昭安静了足足有几息时间,似乎才听清原来是在跟她说话。
她后知后觉慢半拍的轻声“唔”了一声,然后微微掀开那双水墨山水画般清润好看的眉眼,轻浅的笑了笑。
“无妨,无甚大碍。”
薄熄:“.”
无甚大碍?
她的脸色和气息可不是这般“回答”的。
谢昭自己兴许看不到自己的容色,但薄熄却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已然摘下先前戴着的那张银白色狐脸面具,没有面具的遮掩,那一脸纸色苍白的面色上隐约透着青,明显是气血不济身体消耗过甚。
薄熄微微蹙眉,将手掌轻轻放在谢昭的肩头,准备给她传一些内力。
但是下一刻谢昭明白了她的意图,却轻轻抬手挡下了她的动作,缓缓摇头道:
“薄熄,谢了,但是不必。我的伤情比较复杂,体内没有过多的内力,反而会更好过些。”
上次谢昭在广陵城被宇文信“抓包”,他便好心办了坏事给她输过了一次内力。
虽然当时那股内力确实助她稳住了被宇文信那一掌所伤的伤势,但却也同样激起了“悲花伤月”的异动,更加无巧不成书的冲开了她先前为了更好隐藏身份、刻意聚集在面目的毒素。
她那一身与“悲花伤月”同气连枝、相依相伴的伤势确实很尴尬,不仅自己无法用内力运转调息修养经络心脉,更无法承受旁人过多的内力去助力修复。
若是几年之前的符景词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一身毒伤居然成了拿不起放不下的烫手的山芋,让她本人亦是嫌弃的不行、棘手至极。
薄熄闻言凝眸,静静看了她一瞬。
“上次在麝敦城听到凌或他们说,你这一身毒伤是来自南朝的天子,这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到。
斓素凝没有武功傍身,自然也听不到她们的私语。
其实当时在西疆被撞破身份时谢昭并不曾反驳,便已经代表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但是薄熄此时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番。
因为她实在想不出,为何南朝天子符景言会做出如此自毁长城的举动。
天宸长公主不过只是公主,南朝重视古礼,也并无女帝的先例。
即便“千岁剑仙”一剑之威气贯山河,在民间素有侠骨仁心之名望,那又能如何呢?
难道还能妨碍到南朝天子的龙椅是否坐得安稳不成?
他们北朝邯庸三十六部尚且知道“千岁剑仙”在南朝天宸的重要性,甚至因为南朝有“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二位绝世高手坐镇,而不敢轻易挑起战火再犯天宸边境,没道理身为南朝天子的符景言却看不透这其中的情形和局势。
别的不说,单说若是南朝天宸皇朝已失“千岁剑仙”这一擎天巨树的谣言四散于世,只怕头一个动荡不安的便是天宸的朝堂!
而首当其冲备受动摇的,便是他天宸天子靖帝的权势和威望。
谢昭沉默片刻,再度阖目。
她语气虽虚弱,但神情却看不出什么痛楚之色,只是淡淡道:
“不太重要。”
其实也不是不重要,只是薄熄毕竟身份特殊了些,这些符氏的“家务事”确实也并不适宜与旁人言道,总归是要她自己来解决的。
薄熄闻言蹙眉。
不太重要?
若是连被胞弟毒害都不算要紧之事,那么什么事又算得上重要?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依稀明白了谢昭的顾虑,遂心下微微恍然,闭口不再多问。
武道之中本无国界,但是绝代高手却有故土之情,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本就没太经过大脑,此时细细思量过后确实也不应由她这个外族人去过问。
但是
薄熄叹气道:“不能运转内力抵抗,就这样生生挺着,你这顽疾也实在是太过折磨人了一些。”
谢昭没有睁开眼,只是失笑轻声道:
“若是习惯了,便当作一种修行,那也未尝不可。”
薄熄闻言再次叹了口气。
若是积年累月的疼痛也可当作是修行,那也未免太过清苦了一些。
世人只当南朝金尊玉贵的天宸长公主符景词,理应是这世间最自由、最桀骜,也最有底气恃才傲物的天之骄女,但是世人所料,到底不如眼见为实。
谁敢想象那个传说中在神台宫高塔神殿之上衣不染尘的神女大人、在四境江湖之中久负盛名天下第一剑仙,居然也会拮据的留宿于浔阳郡外一座破败不堪的城隍庙中,过着有今天没明天、重伤扶病岌岌可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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