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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风去 共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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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番外3 面向朝阳

  • 书名:我要逆风去
  • 作者:未再
  • 本章字数:4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1 16:23:13

十一岁之前的向朝阳,是个不起眼的小肥妞。

她的妈妈周素青在她十岁那一年迎来婚姻上的第三春。她的第二任继父是个开馄饨店的小老板,姓房。有第二任继父,就有第一任继父。只是向朝阳不太记得第一任继父姓甚名谁,从事哪行,因为第一任在她上小学前就和她的母亲周素青离了婚。

其实向朝阳也不太记得自己的生父,她的生父向林清在她两岁时就因为肠癌去世了。两岁的孩子没有什么记忆,生父留给她的印象,只在和她两岁时仅有的一张合影里。

向朝阳从这张合影里,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亲爸爸,生着一样鹅蛋面孔和白得不得了的皮肤,还有喜欢板着的表情。

为什么表情会板着呢?向朝阳稍微大一点,才有所悟:生活上这么失意,怎么笑得出来呢?

是的,年纪幼小的孩子,也是会有生活上的失意的。

从四岁到六岁,小向朝阳每天一醒过来,见到的不是母亲和继父,而是来别墅上班的保姆。哦,对了,向朝阳还记得第二任继父的住所,那是在宝山近郊一栋三层别墅,每一层都铺满冰冷暗黄的大理石,吊着金色的顶,甚至连贴脚线都是金色,每一间大小房间都摆满枯硬无趣又富丽堂皇的红木家具,像是一个斑斓的冰窟。

在偶尔能与周素青碰面时,她哀求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亲人,“妈妈,能不能陪陪我?我想喝橘子水。”

周素青会拍拍她的小脸颊,“囡囡,你乖,妈妈要去跟阿姨们一起做事情,你好好等阿姨过来。”

那时候向朝阳并不了解周素青在做什么事情,她只知道每天和周素青相处的时间只有醒来后的那一小会儿。

大多数时间,和她相处的是来别墅上班的保姆,就是周素青口中的后一个“阿姨”。

保姆每天的工作是照顾向朝阳,早晨把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向朝阳送去幼儿园,下午放学后再把她接回来为她做顿晚饭。

向朝阳的一天三顿饭,有两顿是在幼儿园吃的集体餐,还有一餐是保姆晚上在别墅里做的一菜一汤。菜十分简单,一块丢在米饭里跟着米饭一起煮熟的白煮肉,一碗少盐少油的青菜汤,从来没有变化。至于她哀求的橘子水,那是一定不可能会有的。

一开始向朝阳在吃腻的时候会用绝食抗议。保姆绝不会温言相劝,而是随她的便,管自施施然坐在冰冷大厅的真皮沙发上,光明正大拿出周素青的化妆台上的指甲油,翘起小拇指涂着指甲油。一边娇声嗲气地教训向朝阳,“你真是运气好,你妈妈找了个装修包工头里最有钱的,有福气的来。这么有福气的,做什么要挑食啦?不想吃对伐?那就不要吃。”

饥肠辘辘的向朝阳没有力气回答,只剩下抱着生父合影的照片,努力想找回一些什么。

这一段印象永久地留在了向朝阳童年记忆底层。

而对于母亲周素青是怎么和别墅的男主人离的婚,又是怎么离开的别墅,向朝阳奇异地全部忘记了。那栋别墅留给她的最后一幕是保姆站在别墅的门前,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指挥着来装卸她母女二人行李的卡车司机。

周素青的第三任丈夫、馄饨店房老板长得像块麻将牌,这是周素青对向朝阳咬耳朵说的,也是向朝阳对她第二任继父的第一印象。

后来周素青还是嫁给了这块麻将牌,大约是麻将牌的牌面是发财。

别看只是一家小小馄饨店,那是虹口老里弄独一无二的红人店,一天的进账比铜川路水产铺的收入还要高,这全赖房老板包得一手好馄饨。

房老板头一回见到向朝阳,便朝周素青讲:“小姑娘太瘦了,你怎么带的啊?”

周素青拿手肘往房老板宽宽厚厚的肩膀上一靠,“以后有你就不会瘦了呀。”

跟着房老板住进他在虹口两层楼的石库门时,向朝阳在天井里望了望夜空。从她这个角度,从这间石库门狭窄的四围往上看,天空也不过是个窄窄的深井。

房老板从来不缺向朝阳吃穿,他喜欢小孩子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要吃得白胖一些,才显得他在这条弄堂里是个鼎鼎有名的大度男人,不会亏待他再婚得来的拖油瓶孩子。

然而房老板也会给向朝阳提点要求的。

向朝阳在小学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就迟到了。

房老板馄饨铺每天五点整营业,一天要卖出两千多碗才收档,收档的时候是凌晨十二点。

凌晨四点,向朝阳就得爬起来,在馄饨铺从不示人的后厨房里拌馅料。

馅料配方是房老板能把馄饨做到红遍上海滩的秘诀,是向朝阳不应该知道的秘密。她所知道的是,每天把两只重三公斤铅桶里的酱料倒入另一只她根本搬不动的木桶里的肉馅中,是她必须要干的活。

然后,两只手拿着有她小手臂那样粗的擀面杖搅拌、搅拌、搅拌。一直到七点半,早市高峰稍微歇止一会儿,房老板才会走到后厨来,给她盛一碗白白胖胖的鲜肉大馄饨。

“快点吃快点吃,上学要迟到了。”

这句话一说,向朝阳知道自己一定会迟到。

不过,房老板通常会体贴地在向朝阳的饭盒里装上八只冷馄饨,不管天冷天热,都会仔细地淋上花生酱,加一小勺辣酱油。

向朝阳在六岁之前,天天在吃白煮肉青菜汤,在六岁之后,天天在吃淋了花生酱的冷馄饨。

单调的食物锻造了她的肠胃,她居然茁壮地成长起来。脸颊愈发肉鼓鼓、四肢膨胀得有点粗短、背脊上生出一大块厚肉。房老板看着可开了心,到处跟邻里炫耀,自己对这个长得愈发白胖的小“拖油瓶”多么多么好,自己这样的好人,就应该每天再多卖两千碗馄饨。

这一段成长经历里,周素青的出镜率仍旧不高。

向朝阳因为每天四点就要起床,七点半就得去学校上课,那时刻的周素青还躺在床上睡得谁都叫不醒,连见她一面的一小会儿都凑不到了。

白胖的向朝阳,在学校里并没有那么受欢迎,或许因为她生得白胖,又或许因为她成绩好到一年级就被班主任侯老师委任为学习委员,日常负责给大家默生词收做作业,但凡有同学违规,她会第一时间汇报到班主任处。

先是调皮捣蛋的男同学们唤她“小肥羊”。渐渐的,女同学们也不欢迎队伍里铁面无私到一起上厕所的同性情谊都不讲的“内奸”。女同学们词汇量大一点,暗地里谈起向朝阳,总结一句“又奸又肥”。

向朝阳是知道的,她只是在侯老师和同学们之间,选择了侯老师。

从一年级的家长会开完后第一天开始,向朝阳每天傍晚就在侯老师的办公室里吃晚饭。

侯老师是她的班主任,教语文的,既会弹琴也会画画,所谓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而且她还做得一手美味的本帮家常菜。

向朝阳在侯老师的办公室里,生来第一次吃到了酸酸粉粉的蟹粉蛋。

侯老师说,“炒蛋的时候加点糖醋,才是最有味道哩。”然后,她会指教向朝阳,“你要跟你爸爸讲,总是吃馄饨营养太单一了。”

向朝阳默默扒着饭。

侯老师又问她:“你妈妈最近蛮早就来接你了,她还打麻将吗?”

上了小学后,向朝阳才搞明白,母亲周素青每天准点准时要做的事情就是打麻将。她每天要从虹口坐车过江去浦东,那边有她凑了七八年的姐妹局,不把麻将台坐到晚上十点,她不会舍得挪屁股。

一开始,就在向朝阳刚跟着住别墅的那个一开始,周素青在百货公司做着做一休一的收银员,那时她只是小赌怡个情,输输赢赢每个月还不至于透支。这全赖她在那个时候跟了的一个做装修包工头的男人,就是别墅的男主人,向朝阳的第一任继父。

向朝阳知道自己第一任继父的详细信息,是从同班同学张文善那里。

张文善是个很会扮猪吃老虎的男生,平时看着不声不响,但是在他连续三天抄同桌作业被学习委员向朝阳抓包告诉老师后,从他这里就开始传出一段流行全班的鬼话——

周素青喜欢搓麻将钓凯子,嫁给包工头以后输了很多很多钱,包工头不肯继续为周素青还债了,所以把她母女扫地出门。之后,周素青又找到一个肯为她还钱的凯子,这回是个老实本分人,就是馄饨铺的房老板。

“赌鬼妈妈赌鬼女儿,说的就是我们班的小肥羊!”

矮向朝阳半个头的张文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吊儿郎当地讲出这句话,就像一滴油滴进一口热锅,瞬间被炸了个干透了个底。

向朝阳朦朦胧胧地明白过来,侯老师之所以会在办公室留她吃晚饭,一定是因为听到了全年级都在传这些坊间轶事。

这些坊间轶事,让毕业不久的侯老师决定为她班级上的孩子送一把小小的温暖。

谁能想到十岁的孩子可以瞬间融会贯通,一瞬十年呢?在这一瞬,向朝阳知道自己的生活没有选择,只有被选择。

当同样对她心怀怨恨的男同学瞬间编出了一首歌谣,唱起,“你究竟有几个好爸爸”时,向朝阳冷静地整理好书包,走出教室大门。

这一夜,她在馄饨摊的后门,也是房老板石库门的正门,坐等到夜里一点。她抬头望着小小天井围住的天空,心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周素青是过了一点才回来了,看到坐在黑漆漆的天井里的向朝阳吓了一跳。

“妈妈,给我买一瓶橘子水吧?”

“噗。”周素青在黑夜里凉薄又笃定地笑出声,“哪能啦?想买橘子水问你房爸爸要呀,他肯定会给你买的。”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除了每天给向朝阳做馄饨吃,房老板总是当着邻居的面,问向朝阳,“阳阳,你要买什么要跟爸爸讲啊。”在向朝阳还来不及回答时,房老板就会跟邻居说,“这个小囡教养好,像我,不让我们操心的,你看从来不问我讨什么东西的。”

向朝阳除了找房老板要学费和书杂费,是真的从来没有问他讨要过什么。这倒不是因为她的早熟,而是因为她不善于和人亲近。

如果她在十来岁上真的问房老板讨要什么,房老板一定会买的吧?向朝阳长大后,偶尔会做这样的假设,但是没有问出答案的问题,永远只能是假设。

她在这一天凌晨一点,问她的母亲周素青,“妈妈,给我买一瓶橘子水吧?”她自己也吓一跳。她记得早几年,她就向她的母亲讨要过橘子水。可是为什么会是橘子水呢?

向朝阳继续问母亲:“为什么我会喜欢喝橘子水呢?”

周素青摸摸向朝阳的脑袋,“你爸爸——”她顿了顿,“亲生的那个爸爸,他住医院的时候,同事给他送橘子水,他都留给你喝了。”

向朝阳喉咙口一哽,眼睛一热,她别过头,说:“算了,我进去困觉了。我四点还要爬起来呢。”

不管房老板如何的和善,清晨四点,小学生向朝阳必须起床拌馄饨馅,她也早就养成了拌馄饨馅的生物钟。

向朝阳的拌馄饨馅迎朝阳人生过到十一岁上头就戛然而止了,周素青和房老板离了婚。

这次离婚的原因,她全程见证。先是从两位成年人,在小学四年级的向朝阳的面前,和和气气地掰扯开始的。

“结婚两年半,你每个月给我欠下的债不少于五万块,五万块!这是什么概念?我一碗馄饨卖三块五,五万块我要卖一万五千碗馄饨,是我一个礼拜七天的营业额!”房老板一边讲一边捶胸顿足,就像他的猪肉供应商爱森的批发商通知他下个月猪肉要涨价时一样的捶胸顿足。

周素青还是把一只手肘搭在房老板宽厚的肩膀上,轻轻巧巧地讲:“哎呀也就五万块呀,你也说只是一个礼拜的营业额,去掉这个礼拜不是还有三个礼拜?说不定我下个月帮你赢一个月的营业额,赢个二十万,你看好不啦?”

房老板的肩膀抖了一抖,想要把周素青的手肘抖下去,但是并没有成功,“二十万?你以为你上的麻将桌是茅台的股票月月涨停板吗?没有下个月,下个月不准再去浦东,给我好好在家里包馄饨。”

周素青自从嫁给包工头,就把百货公司做一休一的收银员工作辞掉了。在第二任和第三任交接她的中间空档期,为了赚点生活费,她做了很短一段时间的保险推销员,也就是在做保险推销员的时候,认识了只会包馄饨没有国企劳保正准备买点保险保下半生的房老板。

十岁的向朝阳一边拌着馄饨馅一边在想,房老板当初真应该买个保险,那样才是保险。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是这样看我妈妈的吗?她问自己。

她不敢回答自己,所有有答案的问题,都不是假设了,没有假设就没有了幻想的空间。

在周素青和房老板软磨硬缠的几个月里,房老板的麻将牌身材到底磨不过颧骨高手肘硬眼神犀利的周素青,他又宽容了周素青好多个月,容忍着丢失了好多个一个礼拜的营业额。

就这几个月里,向朝阳没有一天不是八点半才到学校的。她到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快上完了。因为在馄饨铺早高峰快要结束的时候,向朝阳多了一份洗碗的活儿。

好在房老板还晓得时间,看到过了八点,就手忙脚乱在向朝阳的饭盒里盛好冷馄饨,大约是时间紧张,他忘记还要淋上秘制芝麻酱和传统辣酱油。

这碗冷馄饨,向朝阳中午是吃不下去的。

她会拿着冷馄饨,去喂学校对面中学花坛边的一只流浪橘猫。

时间一长,橘猫就认得了向朝阳,每天都会准时出现等着她。

但有的时候,向朝阳人出现了,她的冷馄饨未必会如期出现。这是有原因的。

向朝阳蹲在橘猫跟前,对它抱歉地说:“今天店里有个老爷叔好像感冒了,我听见他咳嗽了几次。但是我不知道饭盒子里哪只冷馄饨是他吃剩下的,所以你也不可以吃。”

自从房老板忘记给冷馄饨淋上秘制芝麻酱和传统辣酱油开始的第一天,向朝阳饭盒里的冷馄饨,不再是锅里新鲜捞出来的,而是馄饨铺早高峰最后一批客人留下的碗里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说是精挑细选,是因为装在她饭盒里的冷馄饨,没有一只是破的。

这一切,小学生向朝阳都知道。

她知道房老板的精细,和他的周全。这个城市的男人,好像都有做事情精细和周全的天赋。

橘猫见没有食物,失望地扫扫尾巴,转头就走了。

向朝阳感到很失落。

她为橘猫付出真心,橘猫却并不见得对她有多少留恋。但她想,她是她,猫是猫。明天中午她还是会来的,来看这个不会留恋人类的橘猫。

但这只从不留恋人类的橘猫,终也难免受到人类的伐害。

向朝阳第一次直面比她大着几岁的中学男生,是为了这只橘猫。

这一间中学,和向朝阳念的小学一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校,虽然历史还算有点悠久,但是始终上不去的教学质量,培养不出几个学习上的精英,学习风气比较松散,两所学校当然也都评不上重点。评不上重点,和这两所学校处在这个位置,需要解决周围方圆内老弄堂居民子女的入学问题是有因果关系。

这里几条老里弄,是本城里出了名的民风彪悍的里弄。几几弄几几号的谁谁谁的儿子进了少管所,警察又是在几几弄几几号里带走了谁谁谁。诸如此类的新闻几乎每个月都会在里弄巷间传一次,而且居民们对此类传闻都很津津乐道。

所以这里才生出了把向朝阳母女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张文善,还有自诩为人正派高邻居们一等、一定不把任何负面口实落在邻里传闻里的房老板。

向朝阳从邻里坊间之中,听闻到一些本区和邻区的逃课的男学生喜欢在这几条里弄打群架争地盘。争地盘想要干什么,她不大懂,但她知道打群架的男学生,尤其是中学生,她不能惹。

她原本不想为了这只橘猫惹这群中学男生。

这天中午,她兴冲冲端着可以让橘猫吃的冷馄饨准时跑到中学的花坛边。

橘猫早就到了,但应该是被迫的。三个穿着中学校服吊儿郎当的男孩子,正围着橘猫。本来应该围在他们的脖子上的红领巾,此刻正系在橘猫的脖子上、后爪上、尾巴上。他们正在好奇地研究怎么使力可以用红领巾把橘猫抬起来。

红领巾一定系得很紧,向朝阳远远就看到橘猫黄黄的肚皮一弹、一弹、一弹,像是脱了水落在陆地上的鱼,任人宰割。它每弹一次肚皮,男孩子们就喝一次采。

向朝阳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端着她手里的饭盒,她都觉得久到饭盒里的冷馄饨都快被她的手掌心捂热了,但那三个男孩子还在让橘猫用弹肚皮来徒劳地挣扎。

不可以再等了。向朝阳想。她用两只手握紧了饭盒,鼓起了勇气。

“放下猫!不然我要告诉老师了!”

这招对向朝阳班上的男同学很管用,他们一听到她要挟要告诉老师,立刻会停下手上的坏动作。

果然,对面三个男同学一怔,松下了手上通过红领巾给猫施加的压力。他们转过头来,看到了向朝阳这个小不点。然后,乐了。

“她说她要告诉老师呀嘿?这个小不点儿。”一个男生笑嘻嘻地说。

“那就让她去告诉呗!”第二个男生无所谓地说。

“一看就是没有爸爸教过她不应该管男人的事——”

第三个男生的话没有说话,向朝阳手上装着冷馄饨的饭盒就招呼到了他的脸上。饭盒盖子中途飞开,七八个冷馄饨就像七八个小沙包一样噼噼啪啪砸在他的额头上、鼻子上、嘴巴上,汗水淋漓地洒了他一个满脸。

下一秒,向朝阳就被满脸汁水的男生揪住了领子摔到了地上。她厚厚的背脊撞击在水门汀上,发出闷闷的“嘭”的一声,她的心脏好像也随着这一声颤了一颤。

“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动手?”男生使足了力气,揪紧了她的领子,就像刚才揪住橘猫脖子上的红领巾一样。

向朝阳拼了命地踢动着双腿,就像橘猫一弹一弹的肚皮。徒劳地挣扎着。

“我不打小姑娘,但是今天要破个例,我要打你一拳,让你长点记性。”

男生的拳头扬了起来,向朝阳憋红了脸,眼前涣散着混乱的光线,一会儿红、一会儿黄。她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但她不愿意就此闭上眼睛,她勉力地,看着那扬起的拳头,就快要砸到她脸上的拳头。

那个拳头就静止在了那里。她脖子上的压力渐渐松懈下来,而她的眼睛却不能自已地闭了起来,好在耳朵还能听得清楚发生的动静。

“阿直,我说他们今天怎么没来跟我们干架了,原来在这里一边虐猫一边打小学生。这出息!”

“杨简,关你屁事!放开我的手。”

“当然关我事儿啦,今天这场架决定了以后你们杨浦的不能跑我们虹口来揍小学生。哟,你的脸,被小学生泼了汤?我一般不跟被小学生泼汤的人干架。”

“废话少说,杨简、于直你们还打不打了?”

“我没兴趣和揍小学生的垃圾干架。”

“于直,你说谁垃圾?”

“还是想打是不是啊?那就走呗!准备待学校里被你们教导主任抓现行吗?”

“走就走!待会儿要你们俩好看。”

向朝阳身上的压力瞬间没有了,她耳朵仔细听着的动静,也终于全部安静。她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她眼帘的,是另一双眼睛,像夜空里的星星,静谧,而又闪闪发亮。

“小姑娘,你还好吗?”

眼睛的主人问。

向朝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睛时,她看清楚了眼前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孩子,一个初中生,一个胸前佩戴着团徽的初中男生。

头一个想法是,刚才那三个男学生,一定是班级里天天逃课成绩垫底的,年纪这么大了却还戴着红领巾。

第二个想法是,这个男学生不是那三个虐猫的男学生,听声音,也不是和三个虐猫的男学生对话的两个男学生。

第三个想法是——向朝阳低低呼救:“我爬不起来了。”

向朝阳认识高屹的这一天,艳阳高照,云展天阔。她仰头看到的一片天空,不再是围拢在天井上方那一小片。

高屹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向朝阳想,去医院是要花钱的。

高屹见她没有回答,再问她,“送你去你们学校的医务室吧?”

向朝阳想,去哪间学校的医务室呢?如果去她小学的医务室……那太狼狈了,她不愿意在学校的老师和教工们面前继续狼狈。她复杂的家庭关系和她驰名弄堂的母亲,已经让她狼狈地接受着教工和老师们同情的目光了。想着,她扁了扁嘴。

高屹是一个观察力细致入微而且心思缜密的男生。向朝阳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到了这一点。她只是扁了扁嘴,高屹就又问一句,“那去我们学校的医务室?就在那儿,很近。”

高屹向侧边指了一指,向朝阳定定地望着高屹。

高屹断定出她的意愿,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支援她一把力,让她得以离开尘土飞扬的水门汀。

这是第一个把她拉起来的人。

直到站起来,向朝阳才知道自己被摔得有多重,她几乎无法站直。

高屹当然立刻又发现了,“我背你吧?”

他蹲在了向朝阳身前,向朝阳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发黑郁郁得很茂盛,但是茂盛得不太整齐。特别是发尾,一边长一边短中间是一个毫无规划的小波浪,像是不擅长用剪刀的手,一剪子剪坏了本来光可鉴人到用来做出漂亮手工的黑色珠光纸。

向朝阳乖巧地趴到了高屹的背上,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肩膀,硬得像一座瘦骨嶙峋的山,然而有力、安全。她安心地靠上去。

这天在中学的医务室,向朝阳坐在病床上,被校医初步检查了一遍身体的各个部位,最后只有膝盖有一些挫伤。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身体的承受力,有着超乎了自己想象中的坚韧,刚才承受的那一把创痛不值一提。这让她提起一口气,精神也坚韧起来。

“小姑娘,能站起来吗?”处理完向朝阳膝盖伤口的校医问。

向朝阳用力点点头,为了证明能够站起来,她努力挺起胸膛,双脚一用力,一把就站了个笔直。站直之后,她才真正感受到刚才受到的巨大的被欺负的冲击余力仍在,从膝盖到背脊,仍有隐隐的疼痛,尤其受伤膝盖,火烧火灼一般。但她不愿意把疼痛表现出来,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强壮可以掩饰很多她不想表现出来的东西。

可是,奇怪的,她正经受的伤痛,高屹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说:“你是对面小学的吗?我送你回去。”

向朝阳以为,自己是一个已经成长为懂得掩饰自己的人了,她应该自己回去。看着高屹真诚的眼睛,她真诚地点了点头。

在回学校的路上,如同来这医务室一般,向朝阳顺从地趴在高屹的背上,听着高屹讲话。

“以后看到今天同样的情况,可以去传达室告诉保安叔叔。”

向朝阳一抬眼,她正和高屹路过中学校门边的保安室,保安室内有位秃顶肥肚的大叔,站立得像十字路口的交警,正严肃地扫视着校园内外。

“如果还想喂流浪猫,可以来这里的小区铁门,门里有五只。你喂的那只橘猫就是五分之一。”

向朝阳一扭头,高屹背着她路过中学门旁的新村铁门,铁门窄窄的,只容得下二人并肩进出。从没有仔细观察这里地形的她竟然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个铁门。她好奇地探头,但没有看到任何一只猫影子。

“你怎么知道的呀?”她问高屹。

“以后你中午过来,有两三只会在门边的草丛里,一般到点会有人留点火腿肠和猫粮在这里。”

高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有点失望,于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橘猫为什么会在学校里?”

这一次高屹回答了她的问题,“总有猫是不受欢迎的那一只。”

向朝阳听见自己脑海深处的呜呜咽咽,她不愿意发出来的声音,她终于听到了。

她是不想听到的,所以她将话题岔开掉。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高屹。”

“高尔基的高吗?”

“嗯。”

“‘毅力’的‘毅’吗?”

“是另一个‘屹立’的‘屹’。”

“除了这个‘毅力’,还有其他‘毅力’吗?”

“你说的‘毅力’是意志力的‘毅力’,我说的‘屹立’是毫不动摇地挺立的意思。”

向朝阳是在几个月后,在语文课本上学到了“屹立”这个词语,老师用这个词语造了一个句子:“烈士的精神屹立不倒。”

她在心里想,这么厉害呀?这么高大呀?原来是这样一个“屹”。

她也不想倒,尤其在精神上不能倒!

她在高屹的背脊上,很安心。于是她说:“高屹哥哥,我以后也考这个中学,你这个中学。”

高屹的脚步停了一停,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这中学不太好,我想考一中。”

向朝阳知道一中,一中就是班主任侯老师口中所说的“我们学校每年只有一两个人才能考上”。

这么遥不可及的一中,向朝阳突然就想够一够。

周素青的绕指柔上的水磨功夫,终究抵挡不住房老板对月月都出五万块亏空的痛心疾首,但就算如此,房老板被邻里交口称赞的好脾气还是没有破功。

在那日一早,向朝阳照例是帮忙拌了馅洗了碗,迟了半小时到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回到馄饨店的时候,房老板在店门口等着她,他的手里还拉着一只29寸的行李箱。

他蹲下来,好声好气地同向朝阳讲话,“今天开始,你跟妈妈不能住家里面了。”

向朝阳捋了捋肩膀上交叠起来隔着肩头肉的书包带子,然后盯着那只比她矮一点的行李箱,那是个橘黄色的防水布箱子,箱子上还印着一个大太阳,簇新簇新的,以前从来没有在这间屋子里看到过,那就应该是新买的。

房老板拍了拍行李箱,“你的东西呢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今天开始你和你妈妈就住马路对面的招待所。以后住在哪里,你就听你妈妈的。”

房老板说完,又拍了拍向朝阳的脑袋。

向朝阳任他动作,毫无反抗。她明白她要离开这间只能看到小小天空的石库门了,她甚至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双手扶住那只只比她矮一些的行李箱。

“招待所是马路对面几号呀?”

房老板愣了一愣,向朝阳的回答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是,向朝阳看到他的表情,就晓得他在想什么了,这不长不短的两年里头,她看着他的眼色做了很多劳动,他一动眉毛她就知道馅料哪里拌得不对,他一抬手她就知道刚才那只碗里的水没有沥干。

他一愣,她就知道他一定以为自己会哭会哀求。

她不会的,她了解他们,他们不了解她。

向朝阳微微一笑,她了解自己笑起来脸上那副尴尬样子,假假的,别人看得到,心里还可能因此有了不愉快。但她自己看不到,所以不痛快的不会是她自己。

“我送你过去。”

房老板还是想维持一下他好人的体面。这时候是傍晚五点半,有邻居打开大门,准备晚饭,也有下班的邻居骑着自行车拐进弄堂里。人来人往,观来探去,不到晚上七点晚饭结束,馄饨店的家事就会传遍这里一片的每一间石库门。

房老板蹲下来,替向朝阳整了整衣领。

“阳阳。”

向朝阳的小名“阳阳”,只有房老板和这条弄堂里的人这么叫。周素青只会叫她的名字“朝阳”,仿佛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个大人了。

“以后你要乖,好好照顾妈妈。爸——叔叔呢,有空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房老板讲这句话的时候,对面人家的窗户被打开,那一家邻居奶奶探出身体,收着晾晒在外头的内衣裤。不过一只胸罩和一条短裤,就挂在他们家的窗户下的折叠架上,一伸手只要两秒钟就可以收进去。邻居奶奶把折叠架转过来转过去,收得没有那么利索。

向朝阳瞄了一眼邻居奶奶,然后真挚地望住房老板,特别乖巧地、特别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放下了扶在行李箱上的手,把箱子推向房老板。

房老板满足了,他一手牵起向朝阳的小手,一手拉着箱子,他朝邻居奶奶亲切地点了点头。

邻居奶奶摇了摇头,“小房,你也真的是不容易啊,真的作孽啊,不容易啊!”她又对向朝阳用教导的口吻说,“阳阳啊,你这个爸爸他是个好人啊,你以后也要孝顺他的,懂伐?”

向朝阳乖巧地点点头,点得特别特别迅速。

这时,一串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响过来,这里的人不及反应,自行车眼看着就要横冲直撞擦过来。房老板头一个反应是立刻贴紧了墙壁,拉着向朝阳的手轻轻地不着痕迹地一推,向朝阳就成了他跟前的一只小肉盾。

向朝阳也有她的头一个反应,她也想贴着墙壁,但是她的力气不足以抵抗房老板的力气。上了初中以后,向朝阳才学到一个成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非常生动地形容了此时此刻的她。

此时此刻的向朝阳,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紧紧闭上眼睛,等着即将降临在她身上的疼痛。

“哐当——嚓——”

一连串尖锐的金属摩擦着墙面和地面的声音响过之后,只有一股疾风擦到向朝阳的脸颊上,然后一切都静止下来。

“那个小鬼头!我认得你!姓杨是不是?弄堂里骑快车作死啊你!看我不找你老师去!”

向朝阳在邻居奶奶尖锐的声音里惊魂未定地睁开了眼睛。这个瞬间,她看到了另一双眼睛,正瞅着她。那眼神锐利得惊人,两柄小刀一样,刮到她的眼睛里。

“小孩儿,没事吧你?”

那声音也是锐利的,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又好像没有,男孩子变声期时的声音实在难以辨别,也实在很难听。

他是在问自己,向朝阳知道,但是并不情愿点头。他差点撞到她,虽然最后没有碰着她丝毫。她有点生气,她不想再伪装自己的生气。

“你叫什么名字,把你家长叫过来讲讲道理!”

房老板将向朝阳掩护到身后去,伸手指着男孩子,摆出了家长的气势。

向朝阳看不到那男孩了,只听到他很难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杨简。七浦路412。欢迎光临。”

房老板和对门的奶奶,最后如向朝阳所预料的,并没有去七浦路412找那个叫杨简的男孩子算账。

房老板对向朝阳的责任,只能尽到送她去弄堂对面的招待所。

招待所原来是弄堂对面国营灯具厂接待外地销售的,建在老式工房的第一排,建筑比周素青的年纪还要大上个二十年,因为缺少维护,硬件设施比房老板的石库门还要老化上不少。到了梅雨季节,向朝阳眼睁睁看着霉斑爬上周素青给她新买的木质书桌和椅子的腿上。她拿抹布擦都擦不干净。

向朝阳在招待所住了一年半。

在这一年半里,失去第三任丈夫的周素青只得硬着头皮重拾旧业,回到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但她似乎在这些年居家太太的生活里,消磨掉了她原本就不太出众的工作能力,这就业适应得不甚良好,时常同新同事起些纠纷。回到招待所后,她把工作上的满腹怨气统统发泄到女儿跟前,听得向朝阳一边耳朵生茧子,一边内心在自省。

她想,原来自己这么不合群的性格,是从母亲这里遗传下来的啊?

向朝阳最后一年半的小学生涯,和同学们关系依旧不大愉快。但是,侯老师却益发地看中她,因为她和数学老师、英语老师一起发现,向朝阳很有可能就是这所普通小学里,每年考上一中的那一个学生。

向朝阳想考一中的意愿很强烈,因为一中有高屹哥哥。

虽然高屹和她只有一面,她却把他记得很牢很牢,牢到刻画到了心坎里最珍贵的位置上。她每天中午都会去对面中学隔壁的铁门里看看那些猫。

离开了房老板的馄饨铺,她没有了多余的食物可以接济和她同病相怜的生物了。但是看看它们,看它们仍是悠然悠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于她也是一种安慰。

也是亏得老师们存一份争强之心,在侯老师的发起下,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很主动地给向朝阳开了点小灶补习。

这自然又引起同年级同学们的羡慕嫉妒恨。

向朝阳从来不解释,她独来独往已经成为习惯。而且有了老师们的关怀,她每天可以在学校留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这样就能晚一些回到那个长满霉斑的招待所房间。

周素青也不想回招待所,开始用积极的态度,面对她的工作。在接连换了七八份营业员工作后,周素青最后终于在七浦路的一间商铺固定下来,工资也比先前高一些。她一开心,就为向朝阳买了一块小黑板和五颜六色的粉笔,让她回到招待所以后,可以用画画来解闷。

向朝阳很喜欢侯老师,连她闲暇时间在黑板上画的粉笔画都很喜欢,所以她在三年级时,报名了学校的美术兴趣班,一路从素描学到国画。她对色彩的感悟、线条的描摹都让美术老师大为惊叹。

到了五年级,美术老师建议以她的基础和才华,可以去报美院的专业班。

但是向朝阳知道周素青手里不可能会有什么闲钱,所以她从未向周素青提及此事。

周素青看到了她在废弃的作业本上画的图,很是称赞了一番,第二天就买了小黑板和粉笔回来。

黑板和粉笔,就成了向朝阳住在招待所那段霉斑时光里,最有色彩的慰藉。

周素青是在向朝阳的小升初的那年暑假,结了第四次婚。

对方姓杨,原本在七浦路412号店铺卖牛仔裤。周素青嫁给他的时候,正是他牛仔裤生意做得不太好的时候。

离开招待所这天,正值上海的梅雨季节。

向朝阳紧紧抓着周素青的手,没有回头。

母女两个推着行李箱,在雨中慢慢前行。

周素青絮絮叨叨,“这个新爸爸,姓杨。本来呢他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幸亏啊遇到了我,这两天他新店开业,生意好得不得了。”

向朝阳没有什么心思琢磨母亲话语中的信息,只是一径在想着,九月份就要上一中了,能不能见到高屹哥哥呢?

他很早就是团员,一定能考上一中吧?

快两年不见了,高屹哥哥现在长什么样子呢?

“以后啊,你就又有馄饨吃了。以前老房说你最喜欢吃他包的馄饨了,我呢现在找了一个把他的馄饨学到手还能包得比他还要好的人。呵,以后这一片可不就只有老房家的馄饨了。”

周素青轻佻的声音,像一记重锤,锤碎了向朝阳刚才对高屹所有的想入非非。她握着母亲的手紧了一紧。

周素青感受到了她的动作,但没有明白她的心思。

“开心吧?以后在杨爸那里,馄饨敞开了吃。”

向朝阳黯然地撇过头,只觉得雨点带着冷意,飞进了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睛很难受。

周素青管自继续开心着,畅想着她为自己设计的未来。

“他们家呀,有两层楼,楼上有四间房间,以后你就有自己的房间了。除了你杨爸,他们家还有个男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不过学习没有你好,整天混社会惹祸。你乖一点,大人肯定更喜欢你……”

周素青的喋喋不休湮没在嘈杂的雨声中,向朝阳呆呆望着如烟如雾的雨丝笼罩着自己。突然就有了一种,她的生活里,充满了酱料桶、霉斑、雨水,湿答答的,不干净的。

轻轻叹出一口气之后,向朝阳发现周素青在一户人家面前停了下来。

雨伞遮蔽了她的视线,她只见脚尖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穿着塑料拖鞋的男人的脚出现在自己眼前。

“来啦。”对方问。

“嗯。”周素青娇俏地答,“这就是我女儿,今年考上一中了。”

“好孩子,聪明。”男人的手,如泰山压顶一样,压到了向朝阳的头顶心。

“铃铃铃”突然一串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越过了周素青母女身后,戛然而止。

向朝阳意识到身边两个大人的视线都调到了那串铃声停歇之处,于是,她也转过头去。

她先看到的是,雨幕下,少年的一条长腿跨在地上,另一条搭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牛仔裤全部湿透了。

视线往上,是贴在少年身上湿透了的白T恤,隐隐透出肉色。

再往上,雨水正从少年的板刷头上浇下来,滑过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眼睛,正是记忆中有印象的那双目光透着股锐利的眼睛。不,应该说,比那个时候更锐利了,雨水都打不湿的锐利。他皮肤黝黑、鼻梁高高的,嘴唇一撇,整张面孔便透出一股子讥诮。

“哟,办喜事了啊?”

他看着这边的两个大人笑了一笑,这一笑,不朝气,也不真诚,只显得桀骜。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向朝阳身上。

“今天起,我就是你哥,杨简。”

他的声音已不是记忆中的声音了,声线醇厚,在雨声中,居然有一种穿透力。向朝阳想。

她冷冷地瞧着他。

十三岁上头的向朝阳,开始经历着人生中的几个变化。

她抽条似地开始长个子了,厚厚的背脊薄了下来,圆圆的小孩儿脸褪去了婴儿肥,下巴像小荷角一样尖起来,少女的轮廓清晰了起来。

她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朝南,拉开窗帘就有阳光照进来,不再有阴湿的霉斑光顾。

她的房间楼下,是一家全新的馄饨铺,铺名叫“长乐小馆”。招牌就挂在向朝阳房间的窗下,每天有络绎不绝的客人进进出出,而她,不用再在凌晨四五点起床拌酱料桶。

她还多了两个亲人,名义上的父亲和哥哥。哥哥杨简不常着家,继父忙于经营馄饨铺很少和她交流。

这是少女向朝阳生活的开始状态。

对向朝阳来说,最重要的是正式进入了一中成为一名中学生。

一中和她原来就读的小学完全不一样,这是一所全市闻名的重点中学,学生分三大类:学习好的、家庭条件好的、家庭条件好且学习好的。

第一类学生在普通的学校,因为出类拔萃的成绩会有些优势,但这些优势在进入一中后,就荡然无存了。

向朝阳入学的第一天,刚走到校门前,三四辆小轿车在她身边依次停下来。她不太认得车型,但从外观上也能判断出算的上是豪车。

前两辆车内走下来的男生女生,虽然和她穿一样的校服,但是肩膀上的书包和脚上的鞋,都是她从没有奢望拥有的品牌和款式。

高屹从第三辆车上走了下来,肩膀上背着一只男生款书包,手上提着一只女生款书包。

向朝阳眼睛一亮,“高屹哥哥”还没有叫出口,就见一个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扎着和她一样的马尾辫的同龄女孩子走了出来。

女孩子堪堪在车门旁站好,向朝阳就看出来那个女孩和自己的天差地别。她的鞋、她的发式、她的手表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生辉的光彩。

特别是女孩子脚上的鞋,鞋型线条流畅简约,鞋面的撞色绚烂夺目,两侧各有一个神气又张扬的LOGO,稳稳地压住跳跃的色彩们。

这是多么和谐?又多么大胆?好看得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这是她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好看的一双鞋。

向朝阳不认得车的牌子,却很能认得鞋子的牌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向朝阳特别喜欢看鞋子。

也许是周素青从来只给她买帆布鞋穿,老牌子“腾跃”的小白鞋,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双脚的唯一归宿。

小白鞋白得很单调,向朝阳也想脚上有些色彩。她时常观察同学们脚上的鞋子,好看的款式,她会用粉笔画在自己的“腾跃”小白鞋上。

周素青要她不要糟蹋鞋,“画了颜色还怎么穿啦?”

向朝阳就画到废弃不穿的小号鞋子上。

搬进“长乐小馆”的那个阴阴的雨天,向朝阳在二楼的客厅里,把自己的行李打开,一双一双把自己用粉笔涂了色的小白鞋拿出来,放到窗台下面。

杨简走了过来,看看她的脚,又看看她的鞋。

“破鞋子一堆,又穿不上了,还留着干嘛?粉笔颜色很快就退了。”

“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懂!”

这是向朝阳主动对杨简说的第一句话。

杨简一愣,也许是没有想到一个小不点气性居然这么大,他摸摸鼻子,没趣地走开了。

但杨简说得对,粉笔颜色很快就退了。向朝阳保留的这些鞋,到最后还是一堆破烂的、应该被废弃的破布和烂橡胶。

一个小姑娘爱美的天性,不是体现在这处,就是体现在那处。

向朝阳的爱美,出其不意地体现在了鞋子上。

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好看的鞋,但天真地以为用自己掌握的颜色和图案可以让原来的鞋更好看,但显然不能。

特别是看到了眼前女孩子脚上的这一双,向朝阳就知道,自己在妄想。

女孩子在高屹的帮助下背上了书包,双手一把搂住高屹的胳膊。

高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和怒。

他说:“我们高中生要早自习的,你不需要跟我一样走这么早。”

女孩子娇声娇气地说:“嗨,这世界上,除了我爸,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我肯定要和你同进退一起走的呀,不然这一路上多无聊。当然,作为回报,你也要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高屹朝女孩点点头,女孩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容中形于外的得意,扎进了向朝阳的眼睛里。

她终于知道,有一种笑容,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养出来的,是娇憨而又傲慢的。连她心心念念的高屹哥哥,都需要服务于这样的笑容。

远远站在一边人群里的向朝阳,忽然没有勇气上前,去呼唤一声她在心里练习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高屹哥哥”。

这个穿着漂亮鞋子的女孩子,和向朝阳分到了同一个班,她有一个铿锵有力的名字——“江湖”。

江湖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向朝阳的新同桌,低声告诉她,“她爸爸很厉害哦,‘自由马’和‘腾跃’,都是她家的。”

向朝阳看向自己脚上的“腾跃”小白鞋,心里想,原来它们姓“江”啊!

江湖每天中午都会和高中部的高屹一起吃饭。应该说,每天清晨、每天黄昏,高屹是护送她上下学的护卫。

这是密切关注高屹的向朝阳首先发现的,但很快,这就是全校皆知的八卦。

高屹是江湖家保姆的儿子,所以他需要服务小主人江湖。

同学们或多或少带着点嘲讽的口吻谈论这件事,因为啊,优等生原来也有身份上的缺陷。

高屹年年考年级前三又有什么用呢?在“自由马”千金面前,他也不过只是个仆臣。

在观察高屹和江湖的日夜里,向朝阳的心情日渐消沉。她有时候会在他俩不坐小轿车回家的时候,跟着他们走一段路,她看着江湖对高屹颐指气使的样子,心头就会很气。

很气很气,但是又不能有什么作为。十三岁的她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作为。

这是一个小少女隐秘的心思,负气地较着暗暗的劲儿,却不敢使出去。

可没想到这股劲儿被杨简一语道破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某一天,向朝阳跟着高屹和江湖走了一段路,居然碰上了久不回家的杨简。

杨简是跟着她一段路,才把自行车骑到她跟前去。

“这里不是回家的路。”

把出神的向朝阳吓了一大跳,她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生气地问:“你干嘛跟着我?”

杨简眉毛扬了扬,又是那副讥诮的调调,“难道不是你跟着人家?”

“你跟踪我?”向朝阳尖叫。

杨简的两只手臂搭在自行车的车把手上,身体前倾到她的跟前,吊儿郎当地说:“难道不是你在跟踪人家?”

向朝阳转了个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又不认识你!无聊!”

身后传来杨简爽朗的大笑声,让她更觉讨厌。

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明明和高屹一样的年纪,却没有高屹干净,也没有高屹努力。整天不上正经学,不知在和些什么社会人胡混,让她特别嫌弃。

向朝阳和江湖,本来是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集的,直到她们俩都成为班级里的中队主席候选人。

开学一个月后,全年级进行了一场摸底考,摸底考之后,便是班级干部的选举。选举的标准是摸底考的成绩。

向朝阳考到了全班第一。而出身娇贵的江湖,居然考得很不错,名次仅次于向朝阳。

唱票的时候,她们俩的票数咬得很紧,最后居然二十一票对二十一票,平票了。

站在一边的班主任有点苦恼,不知道该选谁。同学们也面面相觑,觉得好家伙,有一番八卦可看了。

班级第一的这个,性格内向出身平凡。班级第二的这个,性格骄矜背景深厚。

这一群小初中生,心中已经隐隐明白,其实她俩谁都不适合当班长,但奈何看重成绩的一中校风如此。

向朝阳有些期待地看向班主任。

是的,她想当班长,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想要赢江湖一次。

就在班主任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坐在向朝阳斜前方的江湖突然站了起来。

“何老师,同学们,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

江湖把脸转向了向朝阳的方向,脸上的表情自信极了。

“我决定放弃中队主席。”

一瞬间,班级里安静极了。

向朝阳看着江湖,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骄矜的女孩子,猛然之间,居然做出了这样一番举动。

她是不在乎的吧。向朝阳在想。

在她的意乱纷纷之中,同学们开始哗然了,有人喝彩起来,也有不少人转头看着向朝阳,期待着她的反应。

该有怎样子的反应呢?向朝阳完全懵了。她又看向班主任。

班主任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接受。

于是她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在她还没有说话之前,江湖先对她说了一句话,“朝阳班长,以后我会帮助你一起开展班级工作的。”

这是多么冠冕堂皇又有礼有节的一句话啊!

这就是十三岁的江湖和十三岁的向朝阳之间如同鸿沟一般的差距。

在那一个瞬间,向朝阳就明白过来了。

在犹豫不决的班主任面前,在看好戏的同学们面前,江湖用一句话,就帮他们所有人做了决定。

一个男同学高声起哄:“江湖大气,请喝可乐庆祝一下呗?”

江湖高傲地笑了笑,“没问题,要百事还是可口?”

于是,她又用一句话,收服了班级里的所有人。

这一天,向朝阳过得很懊恼,出生至今最大的懊恼。

她体会到了被人压制是什么样的感受,而她,根本无力反抗。

放学的时候,她在教学楼前,眼睁睁看着操场那一边的校门口,那辆豪华的轿车载着江湖和她的高屹哥哥绝尘而去,只觉得她和她的高屹哥哥,原来隔着一整个操场这么远的距离。

向朝阳盲目地在路上走着。

她进入一中全部的动力来自于一面之缘的高屹,可是不到半个学期,她就体会到了那可能是一场梦幻泡影。

少女细腻的心波敏感而动荡,一颗小小的石子,都会让她阴翳上好半天。

就在向朝阳路过一条弄堂时,突然听到一句熟悉的醇厚的声音。

“谁还想继续?我奉陪。”

她撇转过头,看到了杨简。

应该说,是一个她没见过的杨简。她没想到那个浪荡不羁的杨简也有这么惨的一面。

他手中紧握着一根棒球棍,脸上煞气很重,气喘吁吁地,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手臂上的部分被撕裂了一片,裸露在外的皮肤伤痕累累。他黝黑的面孔上沾了一点血污,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在他的对面,有两个比他伤得更严重的男孩子,其中一个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在这天之前,向朝阳只在香港黑帮片里看到过这样的情景,没有想到现实里亲眼所见,居然是……这么刺激。

她站在原地,傻傻地看了好几分钟。

那两个少年显然不是杨简的对手,他们应该已经被杨简重创了,对峙了几秒后,跌跌撞撞撒腿跑了。

直到对手们跑远不见了身影,杨简才把棒球棍一扔,一瘸一拐地靠墙坐了下来,大口喘息着。

额头的汗水顺着杨简的脸颊流下,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

安静下来后,杨简的眼角余光看到了向朝阳的影子,他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一对,向朝阳在想,我要和他打个招呼吗?

她第一个反应是不愿意的,于是低下头,转个身,想要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地路过。

杨简也没有叫住她。

可是往前走了十几米,她一抬头,看到了前方的一家药店。

大约想了一分钟,向朝阳走进了药店。

又过了五分钟,她重新走回刚才路过的弄堂。

显然杨简伤得有点重,还坐在原处喘息。他十分意外向朝阳的去而复返,抬起头诧异地瞅着她。

向朝阳手里拿着创可贴、红药水和棉签。

杨简也发现了,他挑了挑眉毛,更加诧异了。

他说:“你不是不认识我吗?”

向朝阳在杨简的跟前蹲下来,先是看到了他膝盖上的擦伤,她拿出红药水为他上药。

“你现在就不怕别人知道咱俩认识了?”

向朝阳冷冷道:“你就不能不打架?好好上学就这么难吗?!”

杨简眼睛一眯,笑了起来,十分开怀的样子。

“我不像你,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

这一天受到的所有的气,在这一刻被戳破了。

什么叫不是这块料?

为什么有无法跨越的一个操场那样远的距离?

向朝阳愤怒地朝杨简嘶吼:“你自己看得起你自己,别人就不会小看你。”

她气吁吁地把自己气成了一只小河豚。

第一次看到她情绪波动的杨简,先是愣怔了几秒。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透了小小少女眼睛里两把小小怒火,不知怎地只觉得好笑,嘴一咧,他就真的笑了出来。

自这一天起,不知怎地回事,向朝阳就时常在“长乐小馆”内见到挂了彩的杨简。

见他笨手笨脚地自己给自己上药包扎,有点强迫症的向朝阳没办法忍到最后,总是半途抢过他手里的红药水,帮他处理伤口。

她那回买的创可贴、红药水和棉签不到一年就用完了。

“现在我觉得有个妹妹还是不错的。”杨简说。

向朝阳冷漠地纠正:“我不是你妹妹,我姓向,你姓杨。”

“但是你名字里有个yang。而我姓杨。”

向朝阳一时愣住,她被他说住了。这个在她的第一印象里很桀骜的小混混,居然是个很擅长说笑也很会抓人词柄的人。

虽然他混社会不学好,但是他脑子其实很好使。这是向朝阳对杨简的判断。

可他虽然脑子很好使,就是不学好,远远比不上高屹的优秀了。这是向朝阳对杨简的评价。

偶尔也有几回,和邻居打完麻将归来的全职太太周素青,碰到打架归来战损严重的杨简,想起自己作为继母的责任。她也热心地帮杨简包扎伤口,又讨好地在杨简那不太爱说话的父亲跟前打圆场。

“男孩子青春期皮一点挺正常的。”

这几回下来,杨简再见到周素青,脸上也开始挂了点笑,笑容里不带什么讥诮,还蛮实诚的。他甚至会凑趣地和周素青聊上几句,主动开始叫她“妈”。

“妈,你不看着家里的生意吗?”

周素青倒是意外这少年还没成年,就跟自己聊起了家里生意。她摆摆手,“生意嘛都是男人做的呀,我不懂的呀。我搓搓麻将,赚点邻居的小钱还可以。”

“你还是要看着的。”杨简提醒道。

这一句被正对着后院一堵白墙,做完作业,正心无旁骛在“腾跃”小白鞋上作画解闷的向朝阳听了进去。

“为什么?”

她扭头看着杨简。

杨简收敛了一下笑容,态度正式起来,显得他的提醒是极其慎重的,“这样就能当心一点。”

杨简走到向朝阳身后,看着她在帆布鞋面上画出的已经很有创意和水准的图案,心中一阵惊艳。

“原来你真成了个小画家了啊?”

向朝阳早就扭头继续画了起来,没再搭理杨简。

进入初中后,她不但成绩稳定,她的美术天赋更是被美术老师慧眼识珠,说自己没有什么能力继续教她,把她介绍去了离一中一站路的纺院开的美术班。

因为“长乐小馆”生意红火,周素青的麻将也搓得颇有些进益,她慷慨地为女儿上的美术兴趣班付了学费。

经过一段时间系统的学习,向朝阳的画技就进步到纺院老师同期教的学生中最出色的一个。她现在已经可以娴熟地使用画笔蘸着丙烯颜料,在白色的帆布鞋面上泼洒出最绚烂的色彩。

每次她想平静的时候,就会在旧帆布鞋上作画,一边画一边暗暗使劲儿,一定要画出比江湖脚上那双名牌运动鞋更好看的图案。

杨简自她手上作画的这双鞋,又看到了墙根边另外几双画着不同图案的旧帆布鞋。她把她以前用粉笔涂色的旧鞋换新颜了。

杨简顺手捡起一双鞋,仔细端详着。

“给我拿去市场里卖吧?准能卖个好价。钱都归你。”

“不行。”向朝阳断然拒绝,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见她不肯,杨简也就算了,把手绘帆布鞋放回原处。

他的父亲就掀开门帘,走进他们所在的后院。

杨简转过身去,一改刚才对周素青母女热络的态度,淡淡瞥了他父亲一眼。

他父亲也瞥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脸上新添的伤口上。

“你准备混到什么时候?”

“我走了。”这句话是杨简对周素青和向朝阳母女说的。

向朝阳琢磨出点蹊跷来,自她认得杨简父子开始,杨简几乎没有和他的父亲正面说过什么话。

她想起先前一回,看到杨简和跟着他一起混的一个小兄弟,昵称“老九”的,在弄堂口讲话。她路过听了一耳朵。

“老大,你爸让我们别跟你混了。他还是想你回家的吧。”

“他没资格。”

杨简的声音冰冷冷的,一如那日雨中。

向朝阳抬头望了一眼过去,杨简知道她听到了,便对她露齿笑了一笑。明明板起来是带点煞气和桀骜的面孔,笑起来却有几分豪迈又有几分傻气,让人感觉是可以亲近的。

自从她为杨简上了一次药后,杨简对她的态度很亲切。向朝阳心里是明白的,但她就是不愿意和他进一步拉近距离。

就像她住在长乐小馆里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了,依旧和里面所有的人,包括周素青在内,都保持着一段距离。

也像她在班级里,和其他同学们也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向朝阳越来越习惯独来独往,好像身上自带一只透明罩一样,把自己裹在里面。别人接近不了她,她也融入不了别人。

向朝阳发现,和她一样独来独往的,班上还有江湖。

一个家里的服装品牌广告天天出现在电视上,每天由豪车接送的富豪之女,肯定是与众不同的。

但江湖的情况又比她好一些,江湖有些手段,让班上同学还是能对她服服气气,且和和气气的。

譬如学校艺术节上,他们班报名了大合唱,班主任要求全班女同学都穿红色的鞋子。女同学们自然全都怨声载道,当然大家到最后还是得接受。弱小的求学生涯里,总要满足师长们一些离奇的要求。大家都挺认命。

同桌说:“那就只能又得问爸妈要钱买了。”

向朝阳抬起自己的脚,脚上的那双“腾跃”帆布鞋,是她自己重新作图上色的,同学们看到后还颇为惊叹了一番。

她以解决问题的严肃态度,热心地征询同桌意见,“同学们家里都应该有旧的布鞋子吧?”

“肯定啊。体育课要穿的嘛!”

“那我就用颜料帮大家画好了。”

同桌立刻捧场,一忽儿就帮她收集了好几个女同学的旧鞋子。

就在那个下午,向朝阳作为班长的热心还在如火如荼,就被江湖给浇灭了。

同桌过来告诉她,“别费劲给大家画红鞋了,江湖给每人送了一双自由马的红跑鞋,还是这一季新款呢。”

向朝阳刚刚调完颜料盘,手上托着一整片的红,坐在原地尴尬了很久。

江湖手里提着一双红鞋,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把鞋子递给她。

“我们要用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她微扬着唇角,“我爸说的。”

江湖的自信,是与生俱来的,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她的不合群,是会当凌绝顶。

所谓的独来独往,也是有着天差地别的。

向朝阳颓然地放下了手上一大盘红色。

其实也正如同学们对她的预判,她向朝阳管理自己的能力很好,但统筹群众的手段实在是糟糕透顶。

或许因为她当时期望得到这个职务,仅仅是源于想要和高屹哥哥身边的江湖一较高下的隐秘心思。

动机原本就不纯,她就算当上了班长,也不能很好地胜任。最后慌乱之下,只能选择一种她认为不会出错的执行方式,就是班里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会报告班主任。

而且,她的确是把对小学里待她极好的侯老师的依恋平移到了现任班主任的身上。

还是小学生时,向朝阳这么做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到了逐渐通晓人事的少年阶段,这样的做法却起到了反效果。

连班主任都提醒她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向朝阳困惑了,难道做事情黑白分明,现在的班主任不喜欢吗?

在一次教数学的年级组长突击的模拟考中,班级大多数同学因为题目难度很大,选择了小范围的集体作弊。

向朝阳的同桌也参与其中。

向朝阳当场就把他们集体告发了,让监考老师都猝不及防。

最后班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排在年级办公室门口立壁角。

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男同学,家里是做水产生意的,是学校食堂的最大供应商。他是以借读的身份,成为一中的学生。因为向朝阳的这次告发,他面临着被退学的惩罚。

放学后,高个子带了两个外校的男生,在向朝阳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堵住了她。

“马屁精,你干得太漂亮了!”

向朝阳紧紧抓着书包的肩带,戒备地盯着眼前三个个子不止高她一头的男孩子。

三人向她步步紧逼,她只能步步后退。

向朝阳心中生出了熟悉的恐惧,她在小学时经历过的那种,后背重重撞击到水门汀时,心脏快弹跳出胸腔的仓惶。

她极力镇定着。他们进一步,她退一步。他们再进一步,她再退一步。

她恍然未决,身后就是拆了围栏正待重新修理的小河。

但男孩子们都发现了,他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今天就是求一个痛快,不能放过她。这是他们暗中的决定。

其中一个男孩子举起了手臂,朝向朝阳挥了过去。

向朝阳慌慌忙忙地往后退着,脚下一滑,往后一倒摔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立刻就卷着不会游泳的她往下沉没,它们一股一股灌入她的口鼻。这才是真正的冰冷的罩子,层层紧锁,像塑料薄膜一样裹挟住她,拽着她下沉。

原来没有办法呼吸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孤孤单单一个人到最后的感觉是这样的。巨大的恐惧在黑暗中擒住了向朝阳。她伸出双臂,无助地挣扎着。

就在意识消失之前,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她被拖住了双臂。那就是溺死之人遇到的救命稻草,她紧紧抓住那只有力的手臂,昏死了过去。

也许过了十几秒,也许过了十几小时。

向朝阳呛着水缓缓睁开双眼时,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她记忆中的,那双像夜空里的星星,闪闪发亮的眼睛。

她虚弱地唤了一声,“高屹哥哥。”

和高屹的正式重逢,让向朝阳对在她身上发生的其他意外,丝毫不在乎了。

高屹,高高屹立在她的心里。以前是,现在就更是。

高屹救了她两次,在她的生命里,抵达到了绝无仅有的高高在上的位置。

向朝阳重新唤出那声“高屹哥哥”之后,便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不想放开。

高屹似乎也知道她的害怕和她的依恋,他没有推开她,而是把她一把抱了起来,送进了学校医务室。

这次落水仿佛是一个契机,是让向朝阳光明正大跟高屹重新联络上的契机。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她把落水的原因告诉高屹,把她进入一中后所有的遭遇,全都一股脑倾诉给了高屹。

高屹听完后蹙着眉想了会儿,说:“其实你不适合当班长。但是揪出那个推你落水的人这件事,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向朝阳不解。

高屹说:“你的那个同学,进我们学校是付了很多代价的,不能轻易毁掉别人费心费力走的路。”

高屹肯定是睿智的,是高瞻远瞩的。向朝阳想,她被说服了。

第二天,她就跟班主任提出辞职。

等她回到教室时,那个令她落水的罪魁祸首高个子,被高屹堵在教室门口。

高屹说:“欺负女同学的行为是错的,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会帮助向朝阳举报到教导主任那里。”

不知道高个子昨天后来又干了什么,他的脸颊和嘴角带着乌青块,本来精神就不太好,这会儿又被高中部著名的优等生严词警告,就更加惊慌失措起来。他看到向朝阳,立刻走过去,朝向朝阳鞠了一躬,大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坐在教室内的江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高屹朝向朝阳点点头,向朝阳生出了无比的勇气,她也自信起来了,昂头挺胸地重新走进了教室。

这日之后,向朝阳在班里做回了普通学生,日子却比以前好过很多,她反正只要管好就行了。

高屹时常会应她的要求,在图书馆给她讲讲题。有时候江湖看见了,会凑过去打断他们俩。但高屹并不是每次都会搭理江湖,这让江湖很气急败坏。

向朝阳不得不承认,高屹对自己的态度,给江湖造成的刺激,这让她有了一些小小的、不能与外人道的窃喜。

高屹会像前辈一样指导着她一些事,那都是周素青从来未曾做过的。

向朝阳把自己画的帆布鞋拿给高屹评价,高屹鼓励她说:“你应该继续学画画,只要坚持下去,你以后肯定会在这个领域里有成就的。”

于是,她更加努力地画。

帆布鞋早已远远不够向朝阳描绘她想象中的天地,所以,她看上了“长乐小馆”后院里那堵白墙。

先是小心翼翼地,在白墙的一角,她用自喷漆画了一只休憩的小鸟。

好几天,继父和周素青都没什么反应。她就大着胆子画了第二只。

这次继父看到了,倒没说什么。这便是一种许可了。

向朝阳的胆子大了起来,开始把自己胸中点墨,全数泼洒在这一堵大大天地上。

有一回她画得过于投入。一只只鹰迎着烈日,翱翔在蔚蓝海洋的上空。那一大片红红蓝蓝层层叠叠的浓墨重彩,花了她很长时间。

外面天色渐暗,她都恍然不觉。直到一束光自她身后射向墙面,她才惊觉自己画得过于忘情了。

向朝阳转过身,看着身后打光的人。

杨简提着一只应急照明灯站在她身后。

“天都黑了,院子里没有灯,我怕你伤了眼睛。这个灯充电就可以用,以后归你用了。”

他把灯放在地上,然后弯腰调了调角度,灯光正好聚拢在向朝阳画的那一轮太阳上。

“谢谢。”向朝阳说。

杨简直起身子,朝她微微一笑,“别跟我客气。”

在这之后,原本不知道成天混在哪里的杨简,常常回“长乐小馆”吃晚饭了。

向朝阳对他的情况,也在日常的接触里,逐渐了解得多了些。

杨简在一所校风极差的技校就读,他的同学都是附近作风彪悍的后进生,学校课程安排得也不怎么紧张。他和他的一个铁哥们陈九华、就是那个他唤作老九的一起拉帮结派,在这附近小混混圈子里十分有名。

本来向朝阳以为这些小混混打架斗殴,只是因为青春意气,作业太少,不求上进。慢慢地,她从杨简和老九的对话里才知道,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划分势力扩张势力,居然都是带着一种经济目的的。譬如杨简和老九那一群人,居然是管着七浦路这边两块沿街店铺中网吧的治安和盗版碟店的销售渠道,杨简甚至在几家网吧里还有些股份。

杨简和老九坐在“长乐小馆”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谈论新合作下来的网吧怎么给兄弟们分配股份,并不瞒着周素青母女,大概以为她们不太懂。

周素青凑过去问杨简,“儿子,你哪来的钱参股的啊?”

说起来,周素青已然是这个家庭里,和杨简关系最亲近的那一个了,一口一个“儿子”,叫得比谁都亲热。

而杨简好像很受用,他对他这个继母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孝顺态度。

杨简说:“那不容易吗?我从后街的女装店的供货商那里,赊账拿点货,加点价卖去华亭路那里,中间能赚不少的。”

周素青惊叹道:“哎呀,哎呀,你这么小年纪就这么有生意头脑啦?你应该回来帮你爸爸管店的呀,他喏,有些账都算不清楚。”

这时候向朝阳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一提到父亲,杨简那张对着她们母女乐呵呵的脸就会收敛起来。

杨简说:“以前都是我妈在管店。”

周素青也是会看人眉头眼额的,她知道自己现任丈夫和他的这个儿子,都很避讳那个私奔去国外的前妻和妈。有的八卦能聊,有的不能。她借口给向朝阳盛了一碗荠菜鲜肉大馄饨,中止了话题。

向朝阳从来没有告诉自己母亲,她其实对馄饨反胃。她早就习惯了什么都不同母亲说。而她生长的环境里,是依靠馄饨来经营的,她如果对馄饨表现出反胃,是有点过于不识抬举了。

这是她十来年的人生经历中修炼出来的谨慎。

向朝阳忍受地吃着馄饨。

杨简坐到她的对面,逗她说话,“你很喜欢吃馄饨吗?看你总当晚饭吃。”

向朝阳不打算告诉他,母亲和继父只有做馄饨的时间,没有做其他菜的时间。

她只闷头吃着。

杨简早就习惯了她的问十句只答一两句的锯嘴葫芦性格,便管自自问自答:“真这么好吃吗?”

向朝阳抬眼看看他,然后继续勉强自己吃着下一个馄饨。

“我在做菜上也很有本事,回头我包几个馄饨给你尝尝,好不好?”

向朝阳还是不答。

这时候坐在她对面桌子的一对母子老客人,那母亲从随身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只草莓,塞到儿子嘴里。看得向朝阳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喜欢吃清甜的水果,特别是草莓,但周素青不知道。

她的这个动作,落到杨简眼里。他扭头看向那个嚼着草莓的小男孩,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草莓威化出来递到向朝阳面前。

“原来你还喜欢吃草莓。我也喜欢。”

向朝阳咕哝了一句,“草莓饼干又不是草莓。”

杨简也不强迫她接受自己的好意,又把放到她面前的草莓威化拿了回去,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嘎吱嘎吱”的,他嚼得很香。

“竟然吃这种小孩零食。”向朝阳又咕哝一句。

有点诱惑,他是存心的。她气鼓鼓地咽下最后一个馄饨,起身上楼,眼不见为净。

杨简抬头瞅了她一阵,老九凑到他跟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

“女孩子这样性格不好,被人欺负了也不肯说,想要什么也不肯说,什么都闷着。”

“你真把自己当人哥了啊?”

向朝阳在楼上听到了,她想,她得和杨简和他那群混混朋友保持点距离才好。

就前几天,她去七浦路的“腾跃”门市部买小白鞋画画,路过一条弄堂,撞见杨简和老九,跟另一派的两个小混混谈交易。

对方领头的男孩子,他们叫他阿直。

阿直说:“我和徐斯说好了,那几个网吧我们一起投,你们的股份也会在合理的范围里分配。”

杨简大剌剌坐在一户敞着大门的门槛上,就当是自己家门口一样,往后仰着,双肘支在水门汀上,双腿向前伸着,可以说是一副没有什么坐相的惫懒模样,但又奇异地带着某种犀利的气场。

他仰头望着个子高高的阿直,“那叫徐斯的自己不过来谈吗?”

阿直淡淡一笑,“他是我家邻居。”

“哦,身家背景也是你一类的。他不像你,他看不起我们。”

“这很重要吗?”

“重要。”杨简的眼睛眯了一眯,虽然他是矮着的那一方,但那气势却没有低半分,他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我不和看不起我们的人做生意。不是一个世界的。”

阿直倒是也没强求,当下就说:“那我们就不带他做。”

看样子生意似乎是谈成了。

向朝阳想着,就耽误了脚下步伐,那边几个男孩子转头都看到了她。

那个阿直问杨简,“认识?”

杨简猛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我妹。”

向朝阳想要撇清关系似的,高声嚷道:“谁是你妹妹!”

阿直笑了,“她不认你。”

“没关系,我认她。”

听到自己在两个快要成年的男生口中落实身份,向朝阳生出一股子窘气来。她急走两步,就当自己没有出现在此地。

向朝阳买了一双四十一码的“腾跃”小白鞋,拿回去照着自己画好的图纸,用浓黑色和赤金色在鞋身上勾勒出朴厚歧出的漆书线条。

当时,向朝阳正在学国画。诸如岭南派、吴门派、清六家、扬州八怪等等的风格,她尽皆钻研到了然于心,且生出无限创意,最后一一在帆布鞋上试验。

尤其是,她迷上了扬州八怪之首金农的漆书,试着把那险峻雄奇的字体解构后,画在鞋面上。

一只画的是“山”,一只画的是“乞”。

两只鞋合并,金色的漆书浑朴钝拙、融进浓黑底色里,仿佛是墨池中的金石宁折不弯,又仿佛是连绵的山峦磅礴厚重。

就如高屹。

这一双鞋做了一个礼拜才做完,是她准备送给高屹高中毕业篮球赛的礼物。

到这年夏天,高屹就要高三毕业了。

这三年间,高屹给予了向朝阳很多帮助,不管是学业上的、还是生活上的。

在得知高屹的第一志愿是香港大学后,即将离别的伤感涌上了向朝阳的心头。

高屹哥哥,虽然是高高屹立在那里的,但他始终是会走的,他有他应该有的广阔天地。

而她,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留住他。

无意聊表,那就只能倾她现在的所有,送他一份礼。

杨简看到了向朝阳晒在二楼窗台上的墨底金漆书帆布鞋,瞅了半天。那鞋面上看起来像是画,但又像是字,看起来是两个字,拼在一起又是一个字。

肯定是用了很多很多心思的。杨简琢磨着。

向朝阳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杨简站在自己的“屹”字鞋旁,一阵紧张,跑上去一把推开杨简,杨简往后一踉跄,坐倒在一旁的沙发上。

向朝阳没料到自己力气居然这么大了,竟可以把高高大大的杨简一把推开。她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有点发怔的杨简。

破天荒地,他们用了一种近乎成人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彼此。

三年兄妹做下来,他们俩不知不觉都长大了。

杨简褪去了曾经的少年气,身板就像金农的漆书一样苍卓健劲。他是个成年男子了。

而向朝阳呢?就在前些天,周素青的牌搭子丽丽妈赞了她一句“现在长得跟林妹妹一样来,亭亭玉立的。”

比向朝阳大四岁的中文系大学生丽丽,正陪在她的母亲身边,便跟着特别有文化地解释了一句,“朝阳是有点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样子。”

向朝阳长得好,身段好,在弄堂里已经出名了。

周素青对此是有点得意的,不过,向朝阳当时还没有意识到。

但此刻她把杨简一推,他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就那么很直白地瞅着自己。看上去像是因为猝不及防被推倒而意外,但又仿佛是被眼前的什么定住了他的思维和动作。

两人就这样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向朝阳没有来由地羞窘了起来,她紧紧蹙着眉毛跺了跺脚,扭头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她不知道,杨简在沙发上又坐了很久,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她是等到天黑后,才又打开门出来,把已经完成的“屹”字鞋拿回自己的房间。

向朝阳拿着她精心设计制作的鞋子,悄悄地把高屹约到学校食堂后面的很少有人会路过的石子小路口。

她有些忐忑地对高屹说:“恭喜你们篮球队打进市运赛。”

高屹温柔地笑了,“谢谢。”

“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可以吗?”向朝阳背在身后拿着鞋子的手,紧张得都冒出了汗。

高屹的脸上虽然还是笑着的,但是眉头皱了一下,“不用了,别拿你的零花钱做没有意义的事。”

听了他这句话,向朝阳心里慌乱极了,她立刻摇摇头,“没花多少钱,很便宜的。”

她知道为什么丽丽会说自己“弱柳扶风”了,她摇着头,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委屈,快要哭出来似的,“你看看吧,如果不喜欢,可以不要。”

说完以后,她眼睛一闭,把心一横,将鞋递到了高屹面前。

看着眼前的鞋,高屹呆住了。

“鞋子真的很便宜,图是我自己画的。”

高屹抬起眼,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一个又惊慌又自卑的小女孩。

实实在在的礼轻情意重,他是不能拒绝的。

高屹接过了向朝阳手上的鞋,“好,我收下了,谢谢你。”

向朝阳一颗悬宕了老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向高屹表达什么,又或者她不想表达什么,只要他收下她画的鞋子就行了,她就满足了。

少女心事,其实就这么简单而已。

在目送高屹拿着她送的“屹”字鞋离开后,向朝阳转过身,准备走回教室。

江湖面无表情地站在她的身后,她的手里也提着一只鞋盒。

一看鞋盒,向朝阳就知道了她手里的那双鞋的价值。这几天她除了用心学画画,也用心研究着鞋子。

两个女孩对视着,谁都没说话。然后江湖咬了咬唇,她生气了。她提着鞋盒,走到一边的垃圾桶,把整个鞋盒连同鞋子,哗啦啦全部甩手扔了进去,然后高傲地昂着头向前走去。

向朝阳静静看着江湖的背影,唇角微微一动。

有什么用,她想,她根本不在乎江湖是不是生气,她甚至看到江湖的动作后,生出一种隐隐的快意。

这也是少女诡秘的心事。

高屹去香港入读大学后,向朝阳便失去了和他的联系。

他走得很匆忙,高考结束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同以往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江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家休息了好些个月。

再见到江湖,向朝阳已经上了高中。

对江湖这样得天独厚的女孩子而言,休息个把月,照旧会有家庭教师的辅导,让她的学业不至于落后于同龄人。

她和向朝阳读上了同班。

十六岁上的向朝阳发现十六岁的江湖,也有了不少的改变,变得更加独来独往,和同学们一点交流都没有了。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父亲所创立的集团越来越庞大,每天豪车准时接送,不留任何空余时间让她和普通学生们培养什么同学情。

千金大小姐江湖,更加高高在上了。

这是向朝阳的感受。

而她也同样地更加独来独往。

“长乐小馆”的生意开始衰败,是从她考高中这年开始的。一开始是因为使用了酸馊的劣质猪肉,遭到了顾客的投诉。然后是多年未曾见面的房老板,带着亲朋好友若干,围在小馆门前维权。

时隔三四年,这位邻里间口口相称的老好人,终于来为他的馄饨馅料秘方维权了。

这一场市井小店之间的撕扯,僵持了一年多。

始作俑者周素青仿佛不关自己事情一般,一看到前夫带人上门,立刻就从后门小院脚底抹油。

向朝阳已经习惯了,周素青是从来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任何一点的责任的。

两家小店两个男人之间的商业纠纷,最终因为房老板的铺子划入拆迁区,拿了巨额拆迁款给平了气。

房老板搬家时,最后来了一次“长乐小馆”,对他前妻的现任丈夫冷嘲热讽。

“她就是个败家精,你看吧,和她在一起会触你一生霉头的。”

他冷嘲热讽的用词虽然是软绵绵的,但后劲极大。

向朝阳这位不太爱说话的继父脸上阴沉了好多天。周素青却不以为然,她丝毫没有想到她才是这桩事情里的导火索。

向朝阳劝了一次母亲,“你能不能不要再去搓麻将了?现在都这个样子了。”

周素青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些事都是男人管的呀,我又没有办法的。不搓麻将,我也帮不了什么的。最近我在买股票来,还涨了不少。股票涨了,就是对阿简爸最大的帮忙。”

说起杨简,年满十八岁后,没有继续求学,而是正经做起了小生意。他用自己的积蓄,把父亲原来在七浦路412的商铺重新租了下来,和老九一起搭伙卖起了大码女装、袜子、毛巾等商品。生意居然做得颇为红火,时常送周素青母女一些时髦款式的衣服。

特别是送给向朝阳的衣服,总是特别时髦好看。

邻居来店里吃馄饨时,问起向朝阳身上那条颇好看的裙子在哪里买。向朝阳想,她也要给杨简带些客人过去吧,就同对方说:“我哥店里的。”

没有几天,邻居又来到店里吃馄饨,聊起这条裙子,说:“你哥店里没有的呀,他说不是他店里的。”

向朝阳一愕。她不太想往深处去想。

十六岁的少女,心思曲曲折折,每一个曲折处都藏着不想悟的心思。

她从来没有当着杨简的面,叫他一声哥,但是在外人面前,早就习惯了称呼他为“我哥”。有一回同人说话,被老九听了去。

老九这个人,颇为少年老成,跟着杨简进进出出的,没什么二话,也没什么表情。但是他偶然听到向朝阳在外人面前,称了杨简一声哥,便很意外地朝向朝阳点头笑了笑,还挺亲切。

笑得向朝阳十分不解。

第二天,杨简回来了一次,带了一篮子青浦草莓,新鲜水灵,看着便像是才采摘下来的。

正是向朝阳刚放学的时分,杨简的父亲和周素青都不在店里,两个服务员坐在店堂角落里打瞌睡。

因为和房老板的纠纷,这段时间,“长乐小馆”的生意萧条了不少。

杨简回来后,让收银员拿来账簿,站在收银台前皱眉看了很久。

向朝阳坐在后院的白墙下,一边做着英语卷子,一边吃着草莓。

草莓很甜,她好一阵子没有这么好的口福了。

整一壁白墙,是她模仿着文徵明的《浒溪草堂图》中一处,用自喷漆画的层峦叠翠和草堂敞轩。本来悠逸空旷的画意,竟显出几分磅礴气势来。

看完账簿的杨简走进后院,看着白墙看了好一阵。

她问向朝阳,“最近店里生意很差吧?”

向朝阳点点头。

杨简坐到她的对面,看着她。

低着头的向朝阳感觉到了,思维停了一停,手里拿着的吃了一半的新鲜欲滴的草莓“啪”一下掉在习题卷子上。她连忙把草莓拿了起来,只见完形填空解那一大段英语中间,被淡红色的汁液晕染开。

眼前被递过来一张餐巾纸,向朝阳接过来,小心印到卷子上,把那点汁液一点点擦干净。

“他……对你们还好吧?”站在向朝阳身后的杨简突然这么问。

向朝阳不解地扭头看向他。

好长一阵子不见杨简了,他又黑了点,可见他现在的生活和工作,免不了东奔西走的。

“什么意思?”她问。

杨简笑了笑,露出他的大白牙,“甜吗?”

他突然岔开了话题,于是向朝阳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站起来,认真看着他,“什么意思?”

杨简拖了张椅子坐下来,“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过两天我要去广州做生意,在沙河大街开个铺子。”

向朝阳问他,“这里的铺子呢?”

杨简说:“老九会看着。”

她想都没有想,又问他,“那就不常回来了吗?”

杨简眼睛一亮,嘻嘻一笑,“你想我常回来吗?”

向朝阳立刻低下头,“你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杨简抬腕看了看表,“我该走了。”

向朝阳没搭理这茬,听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家里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号码留在账台了。”

向朝阳想,能有什么事,没有搭腔,但耳朵里听着他的脚步走远了,她的心思也飘得远了点儿。

能有什么事呢?向朝阳琢磨了几晚,没琢磨出什么劲儿来。

但“长乐小馆”出了事情。房老板搬走不到一个月,店里爆发了一次食物中毒事件,上了本地的电视新闻,很受邻里诟病。

本来就越来越差的生意,这一下基本就变成了门可罗雀。

那个深夜里,向朝阳在房间的床上,听到门外客厅传来周素青的声音。

“肯定是那个缺德老房干的!不关我的事呀!”

“哐当——啪”炸出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

向朝阳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还有面孔……说?你……能这样?不是你……能这样?”

是她继父的声音,他应该喝了酒,声音高低起伏,断断续续,语序混乱。

突然,又传来一声肉体敲击在肉体上的声音。

“啊呀!”周素青尖叫出来。

向朝阳立刻起身把门拉开。

继父一手拽着周素青的头发,一手扇着她耳光。周素青半张脸已经高高肿起来,嘴角蜿蜒下一串血渍。

向朝阳立刻冲过去,拽着继父的胳膊。

“你干什么?”

继父不及防,被她拽得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两步,他把周素青一把甩开,周素青被甩到沙发边上,爬都爬不起来。

那个男人,应该说酒醉的男人,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向朝阳。

“一个大赔钱货,一个小……赔钱货……触霉头。害了我!”

男人手一伸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掐住了向朝阳的脖子,然后猛地,她被就摁到了墙边。男人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了她的头上、脸上、背上。

向朝阳整个人懵了,那一刹那,她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她感觉自己被命运扼住了咽喉般,不得动弹。

几乎整个一年的时间,向朝阳带着周素青,频繁出入医院。

她们受的伤有时轻有时重,周素青被伤最狠的一次,是为了保护向朝阳,手臂被打到骨折。她们去医院挂的急诊,大夫是看出点端倪的,问她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向朝阳刚想开口,被周素青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握住了手。

“没有什么的。”

既然患者都这么说了,大夫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周素青选择原谅现任丈夫,是因为他每次的行凶,都是在酩酊大醉之后。次日醒来,便会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向母女俩赔罪。

男人生性话少,便显得头先几次的赔罪格外真心。不但周素青,连向朝阳都相信了他。

但周而复始,过了半年后,向朝阳渐渐绝望。

她为了在学校里掩饰伤口,凑了点零花钱买了廉价的粉底液,每天都是上了底妆才去上学。

粉底液质量不太好,反白得严重,总显得她面色苍白憔悴。但好在遮盖力不错,嘴角额头的一些乌青是可以盖过去的。

同学们其实并没有发现向朝阳常常白到反常的脸色。在一中的高中部,升学就是一切,所有学生眼中只有高三的高考,老师的眼中也只有升学率。

自初中开始成绩就能保持在班级前十名的向朝阳,因为疲于应付继父的暴力,成绩开始缓慢滑落。她上课注意力经常不集中,一想到回到那扇挂着“长乐小馆”招牌的大门里,迎接她的是不确定何时会劈头盖脸而来的暴力,她就惶恐极了。

她的惶恐影响了她在课业上的发挥。数理化公式背了一遍又一遍,但又总会忘。英文单词也是。自从有一回单词背了一半,继父醉醺醺走过来,对着她后脑勺劈头就是一掌后,她每回看到单词,都会眼花。

她成绩下滑,从考试排名上直接体现了出来。

升入高三后,因为高二期末的物理和化学实在考得太差,向朝阳选择了文科政治科目。都是她自己的决定,周素青早已经自顾不暇。

高三的班主任三十来岁,名校博士学历,带了一届高三,本科录取率就达到了百分之百,其中班上有十来个人考入了北清复交,在学校里算得上战绩彪炳的可畏后生。

在她眼里,学生的价值,就是成绩。

她把全班学生的成绩排了个顺序,要求倒数十名的学生家长来学校谈谈学生情况。

向朝阳向她申告:“他们都没空。”

班主任严厉地扫了她一眼,“听说你常常化妆上课,谈恋爱了?”

本来,向朝阳带着一些侥幸的心思,也许班主任会问问她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那么她就有了一个申告的机会。她在高中的上一任班主任,是个不爱管同学家事的四十八岁中年男人。向朝阳觉得很难和这样的班主任倾诉。

但也未曾想,三十出头的青年女老师,一句话就把她想要说的话全部堵回去了。

向朝阳深觉受辱,“没有。”

“没有涂什么粉底液?我看过你初中的成绩,当时年级二十八名升上高中的,现在么,你的成绩年级两百名都进不了。我希望你端正学习的姿态,不要光顾着漂亮。”

于是向朝阳便都什么都不说了。

班主任见她“冥顽不灵”,于是亲自去跑了一趟长乐小馆。

说来也是巧合,她去的那天,周素青在店里管着生意。

自从丈夫酗酒之后,周素青就不敢再出去打麻将炒股票了,乖乖待在店里尽老板娘的责任。因为生意差,又辞退了几个服务员,现在收银和大堂服务,她得亲自干了。

班主任来的时候,周素青极尽讨好之能事。她很要面子,是万万不能让班主任知道自己目前经历着的家丑的。

这给了班主任一种向朝阳的父母很配合,向朝阳成绩差还可挽救的错觉。

但家访之后的一段时间,向朝阳的成绩仍不见起色,班主任心中对她渐渐失望。她评估了一下,发现尽管向朝阳总是在下游徘徊,但成绩上个二本应该也还是够的,于是便放弃了这个学生。对她来说,重要的是这一届上北清复交能有多少人。

在整个学校里,发现向朝阳受伤的是江湖。

这个她所讨厌的江湖,高三选了物理,在政治班的隔壁。

那天放学,向朝阳正好是值日生,正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扫地,江湖走了进来。她递了一瓶LOGO很大牌的粉底液。

“这牌子的不反白,自然色,适合你。”

向朝阳盯着江湖手里粉底液,“你什么意思?”

“前天在厕所里,我看到了。”江湖指指向朝阳的刘海,“这里有乌青。”

“没有。”向朝阳否认。

江湖把粉底液往旁边课桌一放,“反正要不要随你,不要就扔了吧。”

她说完昂头走出去,那副大小姐的傲娇样子未曾变过。

走到门口,江湖扭过头,“你真的不打算报警吗?”

向朝阳无言以对。

没能得到答案,江湖也不执着。

没有人有义务把别人的事情一管到底,偶一援手,已经是极大的善意了。

向朝阳看着桌上的那瓶大牌粉底液,她犹豫着,她知道江湖一定不会再拿回去了,可是……最后向朝阳把粉底液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你不报警吗?”

江湖的这句问话,一直震动着向朝阳。

继父的酗酒因为“长乐小馆”每况愈下的生意,变得越来越频繁。频繁到连周素青都开始反抗了。

一次,他行凶的时候,周素青奋力抱住了他的腰,对向朝阳嚷:“朝阳,跑呀,你快跑呀!”

向朝阳抱着她的画本,脸上和手臂上都带着伤,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可她又不敢跑远,她不知道周素青会怎么样。

她看着周素青在门内,把继父猛地一推,这个醉酒的男人或许真是喝得沉了,居然一头栽了下去,没爬起来。

周素青惊慌地跑出了门。

周围邻里对他们家这一长段时间发生的情况,其实是了如指掌的。老房子隔音不好,谁家咳嗽一声,都能听得到。

可是连邻居咳嗽这种小事都不管,又怎么会管其他大事呢?

周素青见女儿就在门口,便一把抱住了她,眼泪跟着下来了。

“朝阳,你怎么样啦?疼不疼呀?”

向朝阳咬着牙,“我要报警!告他家暴!”

周素青摇着头,“不行的,他是你爸爸呀!”

“他不是我爸!他姓杨!我爸姓向!”向朝阳大声尖叫。

周素青紧紧拉住她,想要阻止她,“可我们没钱的!没了他,我们怎么活?朝阳,你再忍忍,等妈妈套出他存折的密码,妈妈就跟他离婚,好不好?!”

那一刻,向朝阳就知道没有指望了,她恨恨地瞪着周素青,无能为力。

自始至终,向朝阳都没有想过找杨简。

就如她所说的,她的父亲姓向,和他们姓杨的是无关的。

杨简身上流的是和继父一样的血,又怎么会有分别呢?

原来的收银员在离职的时候,朝服务员嘟囔了一句,“老板儿子留的那个电话号码我弄丢来。”

服务员朝她使个眼神,“他们家的电话号码,关我们什么事。”

他们二人的对话,坐在后院背单词走神的向朝阳听到了,她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发着呆。

是不是去报警,已经成了她心里的魔障,但却一时很难跨过去。

酒醉后的继父也知道她的心思,一次扇了她几个耳光后,抓着她的头发醉醺醺警告她,“我跟你讲,报警是没有用的,你还是要靠我养,没有我,明天你就要滚回家做服务员。不要想读书了,不要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继父说完,把她脑袋狠狠一摔,然后她就看着继父拿起她平时画壁画的自喷漆,狠狠摔到那堵墙壁上。

罐身碰撞到墙壁裂了开来,白色的漆喷射到墙壁上一对飞鸟的翅膀的中间,乍看上去,仿佛是飞鸟被折断了翅膀一般。

向朝阳心底压住的那一点点小小的火苗,也喷射了出来。她发狠一样站了起来,向那个男人扑了过去。

男人扬起拳头,眼看又要砸了下来。

向朝阳是什么都不想管了,想着死就死了吧,这样的日子是一天都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然后,她被从门外冲进来的周素青死死抱住了。

再然后,她看到杨简自他父亲身后,一把狠狠将他父亲的双手反折过去,没有三两下便将他制服。

向朝阳冷静下来,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杨简。

杨简也看着向朝阳,她的脸上、手臂上、膝盖上全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可怕极了。他眼圈一红,不忍心再看下去,朝后叫道:“老九。”

原来老九也来了,他递来一条绳子,杨简三两下就把自己父亲捆了起来。

醉酒的男人胡乱地嚷嚷着,但他已经不是成年儿子的对手。

周素青抱着向朝阳,不住发着抖,“不要怕不要怕,你哥回来了。他回来就好了。”

此时此刻,向朝阳却冷静极了,“有什么用!他姓杨。我要去报警。”

“不要报呀,你哥哥回来就好了呀!他会管好他爸爸的。”

“他们都姓杨。我要报警。”向朝阳再一次重重地说,说完以后,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向朝阳醒来的时候,杨简就坐在她的床边,那样牢牢地看着她,生怕惊扰她的样子。

“我带你去医院。”他说。

“不用你带。”向朝阳撇开头,不愿意看他。

是的,她恨他,恨这一家姓杨的男人。

“先去医院,天亮了我们就去报警。”

向朝阳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杨简,见他是认真说的样子。

她挣扎着想要下床,杨简伸出手来,她立刻惊着了,“你别碰我!”

杨简怔住了,他张着手,看着应激反应过度的向朝阳缩成一团。他的眸色渐渐暗淡下来。

“我只是想扶你。”

向朝阳谨慎地望着他。

“你需要去医院好好治疗。”

向朝阳慢慢地向床边挪动,这一次杨简没有再伸手。他默默地看着她自己下了床,然后才走到门边,“我在外面等你。”

根据这一次向朝阳的伤情,杨简的父亲被判拘留十五天。

他被拘役期间,杨简搬回了“长乐小馆”。他没有住在他的房间里,而是在向朝阳母女门口,打了地铺。

本来向朝阳并不知道。

因为杨简每天都会比她早起,帮她在卫生间里放好牙刷牙杯,挤好牙膏,做完早饭,把早饭放在二楼客厅里,然后就消失了。

在这十五天中,周素青仍然不愿意离婚。她的顾虑很多,在向朝阳面前找了无数的借口,她说:“你想,你跟我都没有叫阿简回来,他现在这个时间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啦?我密码都没套出来,他毕竟是老杨的儿子呀,到时候离婚分钱,怎么分啦?老杨说这店还有家里这些值钱的,都是他儿子的,我什么都分不到的呀……”

向朝阳冷冷地打断周素青,“妈,你给我四年时间,等我大学毕业工作了,我来养你。”

周素青一愣,看着女儿如冰锥一样的目光,她垂下了眼睑,“我也不是这么个意思,养女儿是我的责任的呀!”

周素青始终和向朝阳囫囵着,不答复,也不回应。

但不管怎么说,继父被拘役的十五天,是向朝阳这一年多来过得最平静的十五天。

她没有办法想象十五天后,会是什么样子。

或者“长乐小馆”里诸人都不知道,连周素青都时常坐在收银台前,看着她的手指甲,一看就是大半天。对本来就稀少的客人更加怠于招呼了。

她虽然打定主意不离婚,但也没有想清楚十五天后,丈夫回来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她问杨简,“儿子啊,你还去广州吗?”

杨简说:“我有批货大后天要接一接,争取早点回来。”

周素青放了点心,“你是好孩子啊,不像你爸。”

杨简沉默着。

老九上门找杨简谈他们服装店的事情,给杨简捎了一箱进口啤酒。

杨简说:“把酒拿回去。”

老九不明所以,“怎的这是?你不是一直说想尝尝这个吗?鞋带厂的老钱正好有了两箱,特地给你送一箱来的。”

杨简喟叹,“我爸不喝酒的时候,脾气还行,为人也还行。谁知道呢?喝了酒的鬼样子一直都没变过。”

老九突然就明白了,他感慨地拍了拍杨简的肩头,“老大,你不会以后都不喝酒了吧?”

杨简把话题岔开了,“这次我回广州把那边生意结束了。”

“为啥啊?”

“我们开网店吧?”杨简指了指后院深处关闭的一扇门,“那儿有个房间,墙都破了,咱们可以修一下,大约会有四十来平,做办公室。过道也够宽敞,可以做临时的中转仓。”

老九想了想,点了点头,“也罢,生意是你的,我反正跟着你,你决定就好。”

杨简留宿“长乐小馆”的这些天,一日三餐,也是他亲自下厨为周素青母女料理。

果然如他所说,他有一手好厨艺,做的菜都挺好吃,连馄饨馅都调配得比房老板和他父亲要更精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出来的。

向朝阳是不想承认的。

她不爱吃馄饨,可身边谁都不知道。

周素青甚至还告诉杨简,她最爱吃的就是馄饨。

杨简果真是用心包了一顿馄饨,给专心画画的向朝阳送过去。

“你都画了五个小时,该吃饭了。我听你妈说你以前在学校午饭经常吃馄饨。这是我做的,你尝尝。”

向朝阳冷漠地瞅了杨简一眼,她知道,她不能冷漠拒绝他的好意。

隔了一会儿,她放下了手中的画笔,把那碗馄饨移到了自己面前。

杨简是有些欣慰地看着她的动作。她能接受自己的好意,已经是进了一步了。

向朝阳明白不该迁怒杨简,但有些情绪,她自己控制不住。

杨简对她的照顾,其实已经到了无微不至。

那天上课时突然下了雨,向朝阳没有带雨伞。她不愿意开口向同学们求助,只是茫然地站在学校门廊下,看着身边的同学们一个个被父母双亲借走。

在朦胧的雨幕下,杨简撑着一把伞,手里握着一把伞,由远及近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还没回过神时,杨简就把手里的伞塞进了她的手中,然后转身又走入雨幕。

杨简和她,生出了一种莫名的默契。他很能明白她。向朝阳心里头是了然的,只是她根本不想了然。

杨简去广州的第二天,没能像同周素青的口头约定那样准时回来,他的父亲从拘留所回来了。

周素青和向朝阳都没有做好面对这个男人的准备,店里的员工和顾客也都没有做好。

当这个男人带着一身沉郁踏入店门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客们都是邻居,都觉得进拘留所犯事的邻居不大好惹,于是不到三两分钟纷纷结账走人。服务员赶紧把大堂收拾了,躲到厨房里去了。

周素青当着她的丈夫不敢坐,也不敢说话,一个劲儿朝后院的向朝阳使眼色,让她上楼。向朝阳心头慌乱至极,她看着那个男人,见他没有动作的意思,着急忙慌地快步跑上了楼。

她听到那个男人长叹一声,“都何必呢?”

周素青敷衍又心虚地说:“没有啦没有啦。”

后来两人就没有声音了。

向朝阳一直一动不动地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足足半小时,外面没有人说话,她才放下心来,然后翻身上了床。或许是因为刚才过于紧张,她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朦朦胧胧醒过来,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数学笔记还在楼下后院的桌上。

她蹑手蹑脚乘黑下了楼。

黑魆魆的夜下,深处有一团晃动的黑影。

向朝阳心知不妙,正要折回去,院里的灯亮了。她心头一乱,脚下一滑,就摔倒在楼梯下,还不及爬起来,就看到那噩梦一样的醉醺醺的男人朝自己扑了过来。

就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向朝阳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原地抱紧膝盖、瑟瑟发抖。

“你妈是个赔钱货,你也一样。她去躲债了你躲不——”

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向朝阳听到肉体倒地的声音,她睁开双眼,就见杨简抱着他父亲的腿,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他的父亲伸出一脚,就踹在了他脸上。

杨简一面挡着他父亲的攻击,一面沉声指挥着向朝阳:“你快走。”

向朝阳扭头就往楼上卧室夺命般跑去,一进门就把门紧紧锁住。她背靠着房门,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滑坐到地上。

只听得外面一阵混乱的打斗声音持续了一会,然后静止了。

黑暗里,一片寂静。

向朝阳难以入睡,一直蹲坐在房门口,看着窗外冰冷的月。

这个月过得漫长极了,仿佛等一轮朝阳升起遥遥无期似的。

她不知坐了多久,才听到外面有了些动静,先是周素青的声音。

“以后就这样了吗?”

然后是杨简的声音。

“崇明那个疗养院,我熟人多,他有肝硬化,在拘留所里犯过病,住疗养院有人照顾会好些。我住家里,他……应该不敢回来了。”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似乎已经把一切问题解决了。

“阿简……那个,虽然你叫我一声妈,但你我都知道,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如果你爸爸不在这里的话,我和朝阳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这是周素青惯用的求人口吻。

“您和阳阳照旧住在这儿,‘长乐小馆’我会管起来。您愿意的话,就在店里打打工,我照支工资给您,如果不愿意,反正在这儿一日三餐,你们娘俩的吃穿生活我管了。”

“阿简……你不喝酒的吧?”周素青小心翼翼地声音压得低低的。

向朝阳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喝酒。”杨简说着。

这句话好像一个开关,彻底把向朝阳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她走到床上,拉了一条被子,安心睡了下去。

第二天,她迟了半小时起床,匆匆忙忙收拾好书包跑下楼梯。

一手端着碗馄饨,一手拎着只保温杯的杨简自厨房内走出来,他叫住了向朝阳。

“阳阳,早饭吃了再走。我还给你多做了一份,放冷了加点花生酱可以当中饭吃,就在保温杯里。”

向朝阳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馄饨,“我上学来不及了。”

她又看了看他脸上的擦伤,“你伤得重不重?”

她说完后,从一边的橱柜里翻出一张创可贴递了过去。

杨简把馄饨和保温杯放到一边桌上,接过创可贴,凑到镜子跟前,把脸上的伤口贴上。他再度转身过来时,向朝阳正坐在凳子上穿鞋。

那是一双她穿旧的“腾跃”小白鞋,鞋面上画着两朵向日葵,格外有朝气。她小心拉开鞋带,手指忍不住抽了一下。昨晚连爬带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早上起来青了一大块。

杨简发现了,他走过来,蹲在向朝阳的跟前,为她系起了鞋带。

向朝阳一时怔怔望着蹲在她跟前的杨简的头顶心,双手垂在身侧,一动也不动。

杨简系好了鞋带,伸手握住她的手,看着上面的伤。向朝阳没有甩开他的手。

“我以后会常在家里,他不会再打你们了。”

“谢谢。”向朝阳听到自己说。

收归到杨简手里管的馄饨店,依旧叫“长乐小馆”,只是换了个招牌。是杨简央向朝阳设计了四个字,然后找了个做招牌的工厂,焕然一新地挂到了门脸上。

上招牌那天,杨简和老九放了鞭炮,引来一群邻居的围观。他俩给围观的邻居每人发了一袋八只馄饨。

小招数挺有效,第二天“长乐小馆”就排上了队。

向朝阳放学回家,看到门前排着一长队的食客。丽丽妈也排在其中,她拉住了向朝阳的手,交口称赞道:“昨晚我们家吃了小杨包的馄饨,没想到比他爸做的好吃哎,没想到哎没想到!还有什么鲅鱼馄饨的,花样多是多的来!”

向朝阳附和着笑笑,说:“店里还有生的馄饨,可以买回去明天早上自己家里做的。”

正在门口给食客们发着等位号的老九听见,朝向朝阳咧嘴一笑。他面相凶,笑起来有点可怕。

老九现在也搬进了“长乐小馆”,杨简把后院几个房间收拾出来,用了两礼拜修整一新,其中一间租给了老九住。

这事情让周素青唉声叹气私底下嘀咕了好几天。

“本来看上那老杨,就是这上下两层好几间房,现在啊,唉,还是归人儿子了。”

向朝阳没有好气地说:“我们现在的生活费,我以后赚钱了会还给杨简的。”

周素青戳戳向朝阳的脑门,“死脑筋,发不了财。阿简又没问我们要钱。等你赚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还是先好好高考去。”

这时临近高考只剩下不多日子了。而向朝阳专心学习的日子,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她用尽了全部心力,在模拟考中把成绩提高了三十多分,但还是比她最心仪的南大美术专业本科分数线差一点。

这时,博士班主任作为一个出色的高三班主任的能力在这个时候显露了出来。

她知道向朝阳想考南大,也知道这所美术设计类专业排行全国前三的南大每年都会在一中有定点的保送考试。

在考试之前,班主任找来美术老师,指导向朝阳画了一幅画,送去市里参加了一个全国美术竞赛的初赛,最后顺利进入全国竞赛,拿了个冠军。这个冠军给了向朝阳参加保送考试的资格。

当班主任把保送考试准考证发给向朝阳的时候,她感激地看着这位她以为的不近人情的老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班主任说:“机会只有一次,好好把握。”

向朝阳用力点点头。

江湖和向朝阳一起走进了考场。

两人在考场门前碰到了,江湖带着一股子志在必得的神气,跟向朝阳打了个招呼。

“嗨。”

她们做了好多年的同班同学,向朝阳了解江湖。

她疑惑地说:“你不喜欢画画,也不喜欢设计。”

江湖特别坦率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要考南大?”

江湖没有回答她,说:“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南大每一年在一中所在的考区,下放的保送名额只有一个。保送考试筛选出前五名,才有资格参加南大的招生面试,面试后,南大招生办才会决定录取哪一位考生。

这一次保送考试成绩公布出来后,向朝阳和江湖都在前五名内,随之而来的便是面试。

向朝阳在等候面试的时候,遇到了同考区另一个前来面试的学生。

那学生问向朝阳,“你和江湖都是一中的吧?”

向朝阳点点头。

“江湖的爸爸是不是传说中的江旗胜啊?”

向朝阳又点点头。

那学生拍了拍额头,“完了,陪跑了。”

向朝阳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一中的你都不知道啊?‘自由马’在南大捐奖学金的啊,而且‘南大’的设计院和‘自由马’是合作关系。”

向朝阳的心一点点下沉,“真的吗?”

那学生仰头望天,十分不甘,“人生而不平等,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起跑线,是咱们的终点啊。”

这学生一语成谶,向朝阳落榜了。

南大录取的是江湖。

发榜这一天,向朝阳站在物理班门口,看着江湖含笑接受同学们的恭喜。然后,只见她在同学们中间扬着头,朗朗说道:“我还是要参加高考的。”

“你不进南大?你还要参加高考?”有同学问道。

“江湖你这是自虐啊?”有同学不解道。

江湖以一种特别诚实的表情点点头。

因为太过诚实,所以更加真实。

向朝阳径直冲了过去,一把拽住江湖的手。她不顾众人的眼光,把一脸懵的江湖拉出了教室,一路拽着走到走廊的深处,然后她狠狠甩下江湖的手。

“向朝阳你干嘛?”江湖尖叫。

“为什么拿到南大的保送名额又放弃不用?”向朝阳狠狠地问。

“我还是想考华财,经济管理,我的第一志愿,一直没有变。”江湖说得理所当然。

向朝阳第一次激愤起来,双肩颤抖,她厉声问:“那你为什么要申请南大的保送?”

江湖还是那副让人不悦的、趾高气扬的神气,“只要在我眼前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除非这个机会我看不上。”

向朝阳的声音发着颤,“你太自以为是了。”

江湖终于明白过来了,她问:“向朝阳,你因为没考上南大保送生我的气吗?我们是同一个起点竞争的,不能因为最后我赢了又不用这个机会,你就跑来责备我。这对我不公平。”

向朝阳高声道:“够了,江湖,你爸是赞助南大奖学金的老板,我们从来都不在同一个起点!”

向朝阳回到家后,在后院里找到了两罐仍有余量的自喷漆,她发了疯一样在墙上挥洒着。她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只是想用大块大块的色彩把自己埋葬。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一束光亮照在她面前浓烈的红色上。她才发现天色暗了下来。

向朝阳知道是谁在给自己打光。

“没关系,画吧,你身后有我在呢!”是杨简的声音。

眼泪就像漆罐里的喷漆一样,涌了出来,向朝阳再也抑制不住,她用手胡乱地擦着眼睛。

杨简在她身后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向朝阳接了过来。

她的指尖接触到了他的指尖,他的手是暖的。

在这样的暗色里,给她照亮了前方那仅有的一点点色彩,也只有他了。

“哥,谢谢你。”

这是向朝阳第一次当着杨简的面,叫他哥。

她没有抬头,所以她没看到杨简脸上复杂的表情。是那种一开始很欣喜的,继而忽然又失望了一下,然后又释然了的表情。

“以后都有我。”杨简说,“没考好没关系,明年我们复读。”

向朝阳摇摇头,“不,我要尽快上班,上了班以后,我会把这几年的钱还给你。”

“阳阳……”杨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他抬头看着前方,他和向朝阳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墙上,就像是紧紧依偎在一起。

就是这种又远又近的关系。

他想,就这样吧,又近又远没有关系,他至少可以在他的女孩经历苦痛的时刻,站在她的身后。

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他们还会经历很多很多。

向朝阳想的也是,前面的路是多么的黯淡啊,可是第二天朝阳会照常升起,她还会有新的经历。她还会遇到很多人,遭遇很多事,但无论如何,她必须鼓起勇气往前走,直走向朝阳升起的地方。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失去设计师工作的向朝阳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前方的太阳,也是这么想的。

那一刻,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用着和江湖很像的神情,散漫而又笃定地对她说:“让你的身后站满千军万马,你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

那个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他姓徐,是个投资人。这天以后,姓徐的投资人开启了她第二段职业人生,于她的鞋设计师生涯至关重要。

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杨简听着老九这么抱怨着那个欠了供应商一大堆债,身无分文,却还想着复兴“腾跃”的女孩子,“简直就是一只小狐狸,防不胜防!”

他就知道,他要开始他的第二次创业了。

像狐狸一样狡猾的江湖,是这么给他画饼的,“我要每个中国家庭,都有一双腾跃鞋,就像三十年前一样。老杨,我以茶代酒,如果你愿意五年后和我一起,握这把刀,在中国市场里,切出属于腾跃的蛋糕,就喝了这杯茶。”

他慷慨地喝下了那杯茶。

从此以后,这便是他们选择走的道,也是徐斯和江湖选择走的道。

那是多年以后的一段故事,一段逆风所向,始有江湖的故事,也是一段逆风之处,总有朝阳的故事。

——修订完结于202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