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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风去 共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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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决意逆风去 飞一趟

  • 书名:我要逆风去
  • 作者:未再
  • 本章字数:3.8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1 16:22:18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个礼拜,才得空亲自去了一趟腾岳。

成为腾岳的控股方以后,他还没有在厂内正式亮相过。一来,忙于徐风饮料华北市场的事务和“小红马”项目的筹建,二来,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过分干预腾岳的内政。这个女孩一定同她父亲有着一样霸道的管理风格,他并不想将自己和江湖的关系从之前的剑拔弩张,转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剑拔弩张。

所以,他在这天去腾岳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没想到正好目睹了腾岳厂内一场小小的对峙。

在车间里,往日老在徐斯面前涎着脸的裴志远,当着乌压压一群工人的面沉着脸色头筋暴跳,厉声喝道:“老刘,你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规矩?吃完中饭不好好休息,在这里斗地主像什么样子?”

刚走到车间门口的徐斯见状不动声色地停在车间门口旁观。

裴志远对面站的那个,正是他开口指责的人。那人一张油光水滑的胖脸,天生眯眯眼,像极了弥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没笑。

江湖站在裴志远的身边,一身白T恤破洞仔裤,脚上一双腾岳的红线胶底鞋。徐斯第一眼看过去,差点把她当成了工厂里的打工妹。她正微微皱牢眉头盯着自己的舅舅。她身后站着个一脸惊惊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齐了。徐斯一个一个扫过去,对照裴志远刚才的话和江湖曾经的介绍,便知“弥勒佛”应该就是刘军,瘸子是刘军的徒弟张盛。

刘军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眯眯讲:“我的老厂长,这有啥大不了的?你还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赌,我们就小来来放松放松,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再说,这不是给我们江总经理出难题嘛!她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会误会大家的。”

几句话好像是笑言笑语,但没有给裴志远留分毫面子,无怪乎气得他脸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么话也不说。

裴志远指着刘军吼:“你把之前的工资结了,明天不用来了。”

围观的工人哄然。

裴志远讲完后,背着手怒气冲冲往车间另一个出口走了,剩下来的人只好全部看着江湖。刘军也看着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厂干了二十年,裴厂长现在当人事部的老大了,不能就这样让我下岗吧?”他讲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边工人们的支持声。

江湖终于开口讲话,非常轻声细语,“刘叔,工人在工厂里斗地主影响是不好的,裴厂长的顾虑是对的。不过大家是需要放松放松,他也是一时气急了才讲出这样的话来,您也不要放在心上头去,我去同他讲讲。”

刘军勉为其难“嗯”了一声,江湖趁机拍拍手说:“大家先开工吧,赶了这批货,我们月底开一顿庆功宴。”

工人们倒是听她的话,一声令下各就各位。把工人们应付妥当的江湖一转头,看见杵在工厂门口抱胸看戏的徐斯,她赶紧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颔首,“欢迎老板视察工作。”

徐斯用老板的神气扫一眼当着劳动着的工人面前,大大咧咧在工作间内坐下来喝茶的“胖弥勒佛”。

江湖说:“到我办公室去吧!”

她的办公室就设在厂房后头的平房里。

腾岳的厂区同自由麒的厂区相比,简陋太多了。一间制鞋车间并车间后头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间,做工厂管理部门的办公室之用。

江湖的办公室只有二十平米,铺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看来是新铺上的。门口放着深棕色的鞋垫,徐斯抬脚在垫子上擦了擦。

办公室的东面开了扇小窗,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这是房内唯一的植物。窗台下是一张宜家款的原木色写字台,比一般的写字台矮一些,因为要配办公椅。办公椅其实不是办公椅,而是家用的单人沙发椅,上头铺着软绵绵毛茸茸的白色垫子,坐上去一定会很舒服。

徐斯选择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只好转移到写字台对面的双人沙发上。

双人沙发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发床的款式。沙发的左边旁叠放了三只水果色的三脚圆凳。右边立着一张小巧的原木色两用矮柜,既可以做茶几,也可以储物。徐斯忍不住问:“这柜子里放被子?”

江湖点头。看来她是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他想。

江湖从写字台旁的书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矿泉水递给徐斯,讲:“我不喝咖啡不喝茶,只好怠慢了。”

那座书架同样是原木的,足有九层,上头五层放着书籍和CD,下头三层放着些生活杂物和食品,什么牙刷,茶杯和矿泉水,面包,饼干,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块儿。最下头一层是个移门柜子,也许放的是江湖的换洗衣物?

徐斯没有问,他扭开瓶盖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装,讲:“推荐换徐风的纯净水。”

江湖从书架上拿了一小段油纸包着的法棍同一支铝管下来,铝管像是装牙膏的那种。她说:“我中饭还没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饥?”

徐斯请她自便。

江湖扭开了铝管,将铝管内的东西挤到法棍上,咬了很大一口。她吃东西的表情很可爱,鼓着腮帮子很坦率的样子,在他面前也丝毫没有掩饰。只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状的东西涂到面包上,还吞咽得这么津津有味。他伸手把铝管从她手里抽了过来,原来是带莳萝的鱼子酱。他问:“这玩意儿是配鸡蛋和薄脆饼的,有你这么吃的吗?”

江湖从容地解决掉手里的面包,才说:“这样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手上法棍的油纸上的LOGO,“离这里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桥吧?老法的棍子硬得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道:“是在新天地的店里买的,总觉得那里的面包发得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着她生活的品质。很好。她是在认真且开心地生活了。

江湖从文件夹内抽出了几份文件递给徐斯:“这是最近的工作报告和财务报表。”

徐斯将鱼子酱放在手边,接过文件,一份一份看下来。

这本来就是他今日来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会怠慢。重整腾岳后的管理工作和财务工作,她都处理得不错,也有很专业的人在帮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还给她。

江湖没有打算隐瞒他目前遇到的首要问题,她说:“这里有些老厂的陋习,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刘军手底下一帮工人散漫惯了,老是上班斗地主。”

徐斯问:“你舅舅不会才知道吧?”

江湖没有作声,等于默认。徐斯终于明白为什么腾岳这么多年只靠江旗胜施舍来维持生计了。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江湖应了一声:“进来。”

瘸子张盛推开门,见江湖在待客,犹犹豫豫起来,“我——”

江湖态度和蔼地招呼,“进来吧,这位是徐风的徐先生。”

张盛怔了怔,才一瘸一拐走进来,朝他躬了一躬:“董事长好。”然后就站着没敢说话。

江湖拆了一只圆凳请他坐下来,和气地说:“别在意,刚才的事情老板已经看到了。我正要解释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为她口气里除了和气,竟然还有几分无奈和委屈。天知道她怎么一下就委屈了?

显然张盛也看到了,他木讷的面孔上满是为难,迟疑又迟疑,才期期艾艾对徐斯说:“董事长,虽然工人们午休时候斗斗地主,但他们做工还是很卖力的。”

这明明是在帮着江湖解释的腔调。但徐斯自问从始至终,就这个问题上头,他没说过一句施压的话吧?他决定不发表意见,看看江湖到底在唱什么戏。

江湖接着张盛的话解释说:“是这样的,上午我找张盛了解个别组长的情况,张盛讲了中午赌博的情况,结果舅舅正好路过听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个现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释点点头。

江湖继续讲:“我们会处理好的。”

张盛闻言,嘴唇嗫嚅了一下。江湖看到了,鼓励道:“你还有什么想讲的?有些情况是应该让老板知道的。”

张盛才为难地说:“如果刘师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会跟着刘师傅走的。现在工人很难找,接下去那批给美国的鞋子就难办了。裴厂长现在——”他老实巴交地捶捶头,“都是我多嘴了。”

徐斯仍然没讲话,只瞟了一眼江湖。

江湖开口安慰张盛:“不会的,他们不会怪你的。等我们新的绩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劳多得,提高效率交掉美国的单子还有奖金。大家都会乐意的。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们财务和人事做的新制度是为了大家的福利,总之会越来越好的。这点老板是可以证明的。”

张盛听得连连点头。

只听江湖继续说:“不过刘师傅在工厂里声望很高,会有些工人不理解我们现在做的,我们管的他们严是为了他们多赚钱,如果他们能了解这点,哪里会怪你呢?我在这里当着老板的面跟你讲这番话,就等于立了军令状,一定会让大家跟厂子一起进步,一起赚钱的。”

江湖这番声情并茂把徐斯听得惊诧无比,把张盛听得心悦诚服。张盛挺了挺腰,讲:“我晓得了。也许是大家还没能理解江小姐和裴厂长的苦心吧!”

等张盛又躬了躬身离去,徐斯才问江湖:“原来是把我当背景板了啊?”

江湖笑:“你是来得真及时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这几年来,一直管生产和销售的刘军在腾岳很积累了一股势力,大有和厂长裴志远分庭抗礼的势头。裴志远素来计短志短,一向对刘军一伙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江湖正式上任后,刘军对她这位新老总没有正面耍横,但也不怎么放在眼内。岳杉请刘军配合做新的销售报表被顶了回来,江湖于是不再提原先计划内将刘军掌管的生产业务交由张盛来管理的想法了。

张盛这个人,因为自身的残疾一直很自卑。他虽然老实巴交的,人缘却很好,同刘军又有师徒之谊,许多工人与他很亲近。江湖有心有意地同他喝过好几次茶,很是虚心地请教了一番,当然也让张盛看到了她的诚意、本事和在腾岳上头的抱负。张盛确实是真心为工厂前途着想的人,认同了江湖以后,明里暗里总能提点几句。

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们午休赌博很猖獗的时候,恰好被裴志远听到了。不知怎么这些日子裴志远对刘军一伙的气越来越大,逮住这个机会狠狠地发作了一回。

江湖这样一解释,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打量了一遍,这个“不知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湖没有加以注解,但裴志远怎么一下就长志气了看来是另有文章的。他又把她打量了一遍,每次打量她都会有新发现,每次都能刮目相看。江湖的心计是裴志远远远比不上的,腾岳交到她手上,或许是得遇明主?

徐斯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这回张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给你当宣传委员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负,她一上任就把工厂里的陈年矛盾炒到白热化来方便自己行事。现下还有机灵利用现成的机会,把他也当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见他手里的水喝完了,又递了一瓶给他,说:“我舅舅这口气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会去几间老厂子挖人,可能有几间是老板你投资的,请多多包涵。”

徐斯刚扭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才入的口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喷了出来。

江湖慢条斯理说:“当然,只要我工人不少一个,舅舅就不会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矿泉水瓶放下,他抓起刚才信手放在一边的鱼子酱。江湖吃东西看似豪迈,直接拿牙膏似的鱼子酱涂到面包上。但实际上,她挤铝管的时候是由尾部慢慢一点一点往前挤压,这样可以保证铝管不会断裂,并且每一寸鱼子酱都不会被浪费。他把鱼子酱握在手里,问:“怎么没见你的车?”

江湖说:“工厂里有金杯。”

徐斯把鱼子酱还给了江湖,是时候准备道别了。他晚上同齐思甜还有个饭局。徐风新饮料在北方销售势头喜人,齐思甜的广告功不可没,有其他广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万合约。齐思甜说好要请他吃饭,就选在CEE CLUB。时间差不多了,虽然江湖的座椅很柔软,他还是令自己站了起来。

江湖起身送他离去,请来保安为他倒了车。

徐斯抵达CEE CLUB时,齐思甜还没到。主厨正好得这个空当请他品尝自己的全新创意菜——涂了鱼子酱的面包配三文鱼刺身,拗了一个别致矜贵的造型。口味也是别致的,徐斯尝了一口,问主厨创意心得。

主厨说:“有一次看到江小姐这么吃东西得来的灵感。”

徐斯把叉子放了下来,笑问:“她来找过你?”

主厨解释:“江小姐是个挺有趣的人。她来找我介绍了两个师傅去她的工厂做员工餐,一个月的薪水不低于星级宾馆。”

徐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笑道:“是挺有趣的。”

服务生领着齐思甜过来,他决定先享用这顿可口晚餐。

饭后,徐斯开车把齐思甜送回家,一路上懒得寻话题说话。还是齐思甜先开的口,问:“我以为古北的BAR会是好去处,譬如MORE BEAUTIFUL。”

徐斯微笑:“这几个月都在赶广告,不累?”

齐思甜歪一歪头:“所以才需要放松放松。”

徐斯还是把车开到了齐思甜的公寓楼下。

下车后,齐思甜说:“或者喝杯咖啡吧?从爱尔兰带回来的,味道比较特别。当地英国佬开玩笑说要是进中国市场请我来代言。”

徐斯扶着齐思甜的腰,把她轻轻推到公寓楼内:“现在已经九点了,这个点喝咖啡,明早就不用起了。”

齐思甜带着微笑挥手同他告别。

徐斯没有特别的流连,又利落地坐回自己的车内,往过江隧道的方向开去。

齐思甜目送他的座驾离开,在楼底下站了好一阵。她在相熟的酒吧内准备了为徐斯庆功的小小仪式,现在看来是没有用了。她站在风口里打了一个电话,向帮忙准备的朋友道歉。

当然,这一切徐斯都没有瞧见。他开了调频,新闻里正说着丰田的总裁向中国客户道歉,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开着这辆雷克萨斯,也许是该换一辆车了。

从隧道里出来,他往南边驶去,一定又会路过腾岳。那里有低低矮矮老旧的厂房,自由散漫成性的工人,目光短浅的厂长,嚣张跋扈的中层。全部都是江湖要伺候好的问题。可她不久前还是个要人伺候的大小姐。

徐斯牵一牵唇角,笑起来。他把车向腾岳方向开去,掀起路面一片尘土。

江湖正窝在软绵绵的座椅里,抱着茶杯发呆。

办公室靠近外面八道大马路,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嚣鸣和震动,时时会传进厂内。这能让人时刻保持警醒,没什么不好。

她需要警醒,因为她不踏实。是的,虽然同徐风签署了股权购买的合同,成为了腾岳名正言顺的小股东,但她还是不能踏实。腾岳终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她的手中,但她生怕一不小心,又把腾岳给搞丢了。

今日徐斯的突然造访,惊出她一身的冷汗。厂内管理的失调,被他看在眼内,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想法。

江湖拿起手边的手机,手机屏上的新闻APP页面还亮着——电视剧小公主齐思甜晋升东京电影节热门电影的热门女主角,同时她的商务实力借徐风的新饮料的大卖,也被记者大肆吹捧了一番。徐斯和齐思甜合作的每条新闻都没有白白发布,投入和产出完全成正比。江湖苦笑。徐斯这个人处在任何情势下都要把握控制权。

想通这一点真叫她难受,她生活在世间二十余年,头一回求人求到把自己的脉门奉送给别人捏着,太太太憋气了。然,如果父亲站在徐斯的立场,恐怕也是如此作风罢?再然,换做自己站在徐斯的立场呢?江湖将心一比心,平静下来。她对自己说:“只不过是从原来的甲方换成了乙方而已。”

她把杯子里的白水喝完,振作精神,换了一身白色运动服,再换了一双腾岳的跑鞋,决定绕着工厂跑上一圈。

徐斯把车开到腾岳的对面才停下来,那边移动铁门紧闭,工厂在夜里停止运转。

他停在这里,拨了一个电话给浦东别墅里的家政服务员,嘱咐的事件很细碎,诸如放好洗澡水,做好夜宵,夜宵要阳春面加个荷包蛋,但是荷包蛋必须淋上龟甲万。讲完了,才准备再启动车子,这时,马路对面铁门旁的角门开了下来。

徐斯的手停在方向盘上,看到有人从里头有人跑了出来。工厂周边路灯间隔足有十米,灯光很微弱,徐斯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是谁——是穿了一身白衣,用发圈束住了刘海,露出额头的江湖。

徐斯勾起手肘,用食指抵着嘴唇,不自觉地笑了一笑。这么脏的路面,这么昏暗的路灯,她竟然出来夜奔?或许外头的空气十分之好,或许是他的烟瘾犯了。徐斯这样说服自己打开车门,靠在车身上抽了一支烟,目送着江湖绕到了工厂的另一头去。

在一个月前离开上海的前一天,他带江湖去博记吃饭的那回,他看出来她的状态不好,虽然,当时的她刚刚说服他这个冤大头同意她入股腾岳和管理团队。在那天之前的江湖,还不是个很善于稳定情绪的人。但进入腾岳的江湖,却把状态调整好了。厂内形势尴尬燥乱,她淡定地冷静地旁观着,然后把一颗一颗棋子立好,不疾不徐。腾岳能让孤雏重新振翅,也算他的一件功德。徐斯想着,吐了几个烟圈,掐灭了烟头,坐入车内。

江湖的跑动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工厂的另一头,忽然就停住了。徐斯的目光跟着她一起停下来。工厂的角门在朦胧夜色里又悄悄被打开了,有人踩着一辆黄鱼车驶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人。江湖很快地闪到了徐斯看不到的角落内,而徐斯也本能地把车窗摇了起来。

他们俩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辆黄鱼车,黄鱼车上满满当当装着很多麻袋,踩车的人不时弓腰,气喘吁吁,跟着的人帮忙推着车尾。两人一车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江湖从角落里往外走了几步,但依然站在灯光的死角内,不仔细看不会看到她。但徐斯能分辨出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江湖虽然挪了几步,但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她把眉头皱得很紧,她认出跟在黄鱼车后面的那个人是刘军,行迹如此鬼鬼祟祟,必定不会干什么好事。她握握拳,很恼火。在现在的她看来,徐斯不是首要难缠的人物,刘军才令人头大如斗。

这要怪她自己操之过急了。

前一个月初初上任,她满怀激情,充满希望,令岳杉做了好几套方案出来,被刘军三两下回票打回来。后来找刘军一同拜访腾岳的老经销商,他不出意外地又推三阻四。舅舅对此就当没看到。江湖因此气得一佛出世的,换做从前的她,才不管其他,老早把这姓刘的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但是她拼命把脾气压了下去,这是她在现实跟前,又一次改了自己旧日的脾气。

但公事上头的刁难是一码事,如今刘军在深夜里推着装载可疑物品的黄鱼车偷偷摸摸则是另一码事了。江湖深深几个呼吸,命令自己先冷静。她准备先回办公室,就在走进厂门前,她忽而就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的那辆车。那应该是一辆雷克萨斯,银色的,卧在黑魆魆的夜里,像龟息的小兽。银色的小兽很快启动,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速度消失。

江湖回到办公室,拉开了沙发床重重躺下来。一转头,看到了徐斯上午坐过的椅子。她想她是没有看错,八车道的马路尽管很宽,但足够她看清楚对面停的是徐斯的车。

是这位大少爷失态了。

江湖懒懒地从枕边拿出一只化妆镜自照,镜子中的自己眉目清秀,英气勃勃,同父亲年轻的时候很是相似。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自信。从她的少女时代开始,就有男同学因为她的外貌抑或她的家世向她示好,追随着她,为她提供便利。而她,被宠惯了的个性,当然不会去拒绝。

只有一个人不会这么做——他既不会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也不会放低身段迎合她的爱好。江湖黯然。既然他不会,纵有其他人会,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她一骨碌坐起身,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近十一点了,时间不早了,而徐斯在这个时间出现。

父亲讲过,揣摩别人的心思是个技能,学好了才能看形势摆身段,利用别人的心思以便自己行事。话是没有错的。江湖对着镜子笑了笑,露出小虎牙。小时候人人都说她是可爱的洋囡囡,讨人喜欢。讨人喜欢就能够讨到便宜。小时候的她可以,现在的她依然也可以。

江湖放回了镜子,拿起手机,最后看一眼新闻页面上齐思甜的照片。她把屏幕上的新闻APP关闭,将手机扔到一边。

只记当年青杏小,恰似同学少年时。没有想到,她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有联系。会不会有些难堪?这一问题江湖不再去想了,她站起来伸伸胳膊,决定先睡好觉,明天再同岳杉好好商议商议。

没有想到的是,打定主意和江湖在腾岳相依为命的岳杉也存着十二万分的警醒,一大早拿着设计稿件和供货合同急急地来找江湖。

岳杉说:“这个牌子的设计师和打版师给的皮料使用尺寸是两尺,合同上签的也是两尺,但刘军购买皮料按照两尺二入货,对裴厂长报的是两尺一。他报给工厂的尾单数量与实际生产出的尾单数量配不上。”

江湖亲自把供货合同内的细则和设计稿件进行核对,愤怒到极点。

“这批货的尾单有是裴厂长老关系经销商收的货,但刘军隐瞒的那批尾单数量就不清楚流落何方了。”岳杉又说。

江湖冷笑:“看来舅舅一直不知道刘军的瞒天过海,他怎么可以这么大意!”

“以前财务科的头头是刘军的亲戚,要隐瞒厂长,太简单了。”

“我原来希望他可以再为厂里出出力。”江湖叹气。

岳杉收好所有的文件。

江湖说:“如果我现在辞退他,他会立刻带走一批熟练工。”

岳杉恨道:“现在网络上名牌尾单利润可观,刘军获利多少可以想象的出来。这样的蛀虫手底下的人有样学样,能好到哪里去?”

江湖沉吟,细细看那岳杉。她本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只是——江湖说:“若是我爸爸,立马就炒他鱿鱼了。”

听她提到父亲,岳杉脸上无辜红了一红,继而叹气:“今时不同往日,但也不能纵容。”

是的,江湖点点头:“能留住熟练工,总好过在民工荒的时候招人。”她又怅然,“腾岳沦落至此,刘军和舅舅统统有责任。”

岳杉也怅然:“是啊。”

“先把财务科的刘军那位远房亲戚辞退,杀鸡儆猴还是有其必要的。”江湖说。

真是孺子可教,岳杉感到欣慰。

江湖对岳杉撒了一个娇:“岳阿姨,真幸运有你在我身边。”

岳杉面上又红了一红。江湖的姿态像是她的小女儿,何其可怜可爱?她想起江旗胜,又生神伤。

江湖很快就签署好辞退令,交给裴志远。

裴志远阅后大怒:“原来他们蛇鼠一窝这么久了!”

江湖看着舅舅轻轻摇头,怎么让她开口呢?“腾岳”深深的痼疾就在这里。刘军和舅舅都是谋尾单外快的人,看中蝇头小利而不思进取,何其可悲可叹?江湖故作无奈地对舅舅讲:“可是一帮工人会跟着他走。”

裴志远只想刘军早走早好,最近三五不时就有工人来汇报刘军背着他的所作所为,暗地里编排他的无能,把他内心早窝的那团温火终于烧旺。这时也该爆发了,江湖话音刚落,他就立刻拍桌:“让他滚。背着我捞了这么多。人怕什么,我腆出老脸去趟浙江,不怕弄不出几个人过来这里。”

江湖怯怯点头,“舅舅,我们甥舅一道做事情不容易,外面的人都在打鬼主意,所以我们更要团结,好好做好,不能让外人赚我们的便宜。”

裴志远也有一丝长辈的护犊心,拍拍胸脯,“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意,这样,我明天就去跑跑门路。”

江湖拿出几页文件,翻给裴志远,她说:“舅舅你也别急,我和岳总暂时想了个办法。”

裴志远一看,心头一惊,再觑一眼娇娇弱弱的小外甥女。谁能知道她会想出这么豪放又阴损的招数?

这是一份财务部制作的绩效奖金发放条例,为奖励生产部和销售部,今年破例为这两个部门入职一年以上的老同事多发一份绩效奖金,但为了区别年底的双薪,绩效奖金计划在年后第一季度末再发。

江湖授意岳杉写这份报告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应付刘军鼓动工人辞职的招数。如今刘军之事败露,他能立马做的最大报复就是带一批同气连枝的工人另投下家,让腾岳人力全空,交不了外单的货。因为以他的资历和如今业内的用工荒这个大环境使然,是不愁找不到下一个东家的。

但江湖一改薪酬制度,整个情势就不一样了。那起跟随刘军的工人一定不肯白白放弃这份可以到手的利益而去摸不清底细的新厂重新打拼天下。

这个小江湖是怎么想出这个招数的?裴志远想着,在这份报告上签字时,手不自禁就抖了一下。

徐斯再度用例行督导的借口去腾岳检查工作时,江湖把这份报告连同其他报告全部交给他。他单拿出这份报告看了个仔细。

整个过程中,徐斯看一眼报告,又看一眼江湖。

她可真会装,正用自责的态度做检讨:“是我一开始把人力资源这一块儿想得太天真了,现在这样做只能算亡羊补牢。”

徐斯把报告放下。报告是份好报告,很有策略和气魄,也符合她当初许下的不会罔顾工人利益的诺言。能做到言出必行,是一个出色管理者的应有素质。

只是——徐斯揉揉太阳穴,不那么喜欢她装腔作势,他切入正题:“接下来谁来管生产,谁又管销售?”

江湖立刻奉上解决方案:“张盛是可以胜任生产部经理的,营销和销售只好我自己先来了。现在腾岳也就是几个门市部和一些外地的体育用品商店的渠道而已。”

徐斯微笑:“又做营销又做销售?”

“非常时期的办法。”

“如果还有工人跟着刘军走人呢?”

江湖恳切地望住徐斯:“我舅舅也担心这个问题,因为这次代加工的产品质量很不错,美国人在同我们谈加单,但我想今年还是要让腾岳的新产品上马的。人手——确实是大问题。”

徐斯扣了扣自己的太阳穴,发现自己被套进去了。这家伙是有伏笔和有下文的,而且肯定会让他头疼。

江湖露个很为难的表情:“我舅舅决定去浙江找一些熟练工。”

徐斯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会挖到我的墙角?”

江湖倒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也不能这么说,在人力资源市场里公平竞争嘛!虽然和他们都一样受了徐风的融资,但我们希望能够通过努力,在利润上让您满意。”

“这么说起来,倒是为了我着想?”徐斯冷笑。

江湖知道他生气了。她是了解过的,徐斯从不允许徐风辖下投资的公司工厂之间存在恶性竞争而产生内耗。他是在明示着他的底线。她此刻此行是在触他的底线。但是没有办法,那些工厂是自由麒的旧部,舅舅的旧关系在里头,无意中吃几次窝边草是免不了的,与其事发后难堪,不如提早向他报备。

她对他笑了笑,笑得怪无奈的。

徐斯又把报告拿起来迅速浏览了一遍。

江湖心内忐忑。他没有说话,一定是在心里揣测她,评估她,端看她是否有这个实力与虎谋皮。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地自嘲地笑笑,自己被人这么称斤论两。

徐斯注意到了她唇角一闪而逝的笑,应该是她用来自我解嘲的。她有她的难处,好在她足够诚实,虽然这是不能被他认可的。他把报告递回给江湖,对于报告对于她刚才的话都没给出意见,只是讲:“这几个月我会抽空参加你们的高管会议。”

他的不合商理不合常态的一句话炸开江湖的脑袋,她几乎嚷出来,“什么?”

“人力成本增加这么多,管理层出现严重问题,新产品研发迟滞。”他立时列出来的三条理由足够腾岳受到他这位大股东的“特别关注”了。

江湖不能反驳,“好吧,那是应该的。”

徐斯准备告别,同她握手,她的手白皙柔软,他差一点不愿意放开。

这之后过了两周,徐斯收到了江湖发来的新产品试样会议的邀请信,用下属口吻盛邀领导莅临指导暨参加高层会议。

徐斯如约去了腾岳。没有想到这一次腾岳工厂又变了个模样:保安在门岗内辛勤值班,专业地为他泊车至指定区域,白色横格线全画好了。江湖同她的管理层在会议室内等待徐斯莅临开会。会议室是从车间里辟出来的一块空间,用透明玻璃隔断,悬挂投影幕,树立写字板,墙壁上贴着各个年代的人们穿腾岳鞋的照片。

徐斯走进来,同大家问好,他看到人群前头精神奕奕的江湖。她冲他微笑,“老板早。”

室内只有她最精神最自然,其余人等如岳杉、裴志远、刘军都在暗暗观察他。他当仁不让坐在主席位,泰然自若旁听江湖开会。

江湖在会上宣布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所有的尾单由财务部审计完毕才能销货,第二件是宣布“徐斯也首肯”的那份绩效考核新标准。

她很会自说自话,徐斯记得自己没对这份报告做过任何指示。她在占他风度好的便宜。

室内唯一被算计的刘军勃然变色,但是觑一眼不知根底的徐斯,也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发作。

江湖乘机火上浇油,“设计师下午会拿新的样鞋过来。”

刘军明显诧异,硬声硬气问:“什么时候做新产品了?”

江湖和和气气答:“也不算新款,就是把我们厂老解放鞋的外观改良了一下,把鞋面的布料换了。昨天张盛上好胶底,就等设计师今天把新做的鞋垫送来成套了。”讲完又平心静气地望望张盛。

张盛极其坐立不安,被刘军当众瞪了一眼。

徐斯把一切看在眼内,想,她这么光明正大地挑拨离间。

会议结束,江湖大方邀请徐斯去食堂吃午饭。

食堂也是她来了以后重修的,刷了墙壁,换了红桌白椅,就像腾岳鞋上的白底红线。处处都见心思。

午餐供应的食单写在食堂门口的黑板上,今天供应三份款式——红烧小肉饭,青椒鸡片饭,水煮鱼配饭。甜辣俱有,兼顾到各地工人的口味。

江湖在食堂里笑嘻嘻地和工人们打招呼,有人叫她“老总”,有人叫她“大小姐”,她都一一回应。所有遇到徐斯的工人都称呼他“老板”。

江湖说:“我们做了个企业简介,给大家分批培训过。”

徐斯问:“也包括介绍了我?”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但是都喝过徐风的饮料,知道有徐风的支持,都很有信心。”

这算不算是拍他的马屁?

徐斯点了一份红烧小肉饭,还加了份水煮鱼,都是异常可口的。江湖只吃特制的色拉,加了三文鱼片。这是直到现在为止,她搞的唯一区别于工人们的特殊待遇。

江湖告诉他说:“CEE的主厨人真好,我想请他帮忙找个会做员工餐的厨师。他介绍的这位做本帮菜和淮扬菜都不错,还特地去学了川菜。”

徐斯讲:“你开这么高的工资给他。”

“他要为几百个工人服务呢!”她说。

吃完午餐,厨师出来问同事们的意见,一身厨服洁白,好像高级西餐厅走出来的。

设计师下午准时抵达,江湖招呼他们先同徐斯认识。然后在会议室里一起讨论设计师新出的鞋款。新的设计很像腾岳早年产的工字解放鞋,但是鞋型俊俏得多。

江湖问:“新的鞋垫已经换进去了?”

设计师点头。

徐斯问:“鞋垫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设计师答:“从中科院买了个防臭防汗的试剂专利,不过要试好几个配比才能知道最佳效果。”他指指自己的脚上,“我一路穿回来,正好省掉试效果的时间。”

江湖吩咐设计师把鞋子换下来,请张盛过来和设计师一起测试鞋子和鞋垫的气味和湿度。

毕竟有着女性的矜持和一点洁癖。

张盛和设计师把测试情况写在问卷上交给她,她认真阅了一遍,用笔划出重点,说:“比上一次要好很多了。”她把问卷递给徐斯,又嘱张盛叫来一名女工试穿女款,亲自为工人系好鞋带。女工的脸涨得通红,不习惯被老总这么服侍。她并不在意,接着自己也换上了样鞋。

徐斯把问卷看完还给他,上面所有的指数都已经写的非常详细了,她还要自己来试穿效果。

张盛和设计师讨论一张新的图纸:“我昨天又想到了个可以不用鞋垫的夏季款式,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徐斯饶有兴趣地凑过来看。新设计上,鞋的侧面多了六处透气孔,鞋面图案根据透气孔的位置重新进行了设计,风格很独特。设计师给出意见,张盛认真听讲。他瘸了一条腿,但是对鞋子有出人意料的专注。

腾岳的人不是一无是处。

徐斯把江湖叫到她的办公室:“还没有处理刘军?”

江湖报告:“我让财务先介入尾单的处理,操之过急会影响正常工作。”

就该如此,徐斯赞同。她现在做事情有章有法,不疾不徐,没有了在日本时的冲动莽撞,也没有前一阵在景阳春里醉酒呕吐的娇蛮任性。她到底有多少面?

徐斯发现自己开了小差。

等徐斯离开以后,岳杉来到江湖的办公室。

江湖问:“今天清点成货数量的时候,刘军刁难了吗?”

岳杉说:“他没什么立场反对财务部做这个核查。”她显然不是来谈公事的,问,“那位徐先生,他算什么意思?”

江湖答:“他觉得我们工作开展得比较糟糕。”

岳杉深深看了江湖一眼:“徐先生和女明星有绯闻。”

“我知道。”江湖说,“我想他的关心对我们工作的开展也会有点帮助。”

江湖的坦白让岳杉吃了一惊,她以为只是男方的有心追逐,没有想到还有女方的存心利用。她又念及江旗胜。这对父女行事何其相似?专会走“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的路子。

然,江旗胜是江旗胜,江湖是江湖。裴志坚对江旗胜是一往情深,而徐斯不见得会真心被江湖玩弄于股掌。岳杉很担忧,她说:“任冰上一回跟我提过,徐风华北市场的新动作都是徐斯的部署。”

这个江湖也知道:“他不是花架子,听说在徐风的生产部、营销部、研发部、销售部都混过很长时间。”

岳杉劝道:“江湖,你如果不欢喜徐斯,下的功夫要把好度,这样的男人若是对你好的时候,一百样都好,要是翻了脸,对付你的手段就绝不是刘军那种段数了。”

江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负面的结果,但是她也清楚,人在市场,步步为营,盈亏需自负。她很感激岳杉对她的真心实意,抱抱岳杉的肩,“至少腾岳可以最终得益对不?”

注意到徐斯对腾岳反常理的特别关注不止岳杉一个人,裴志远是在心里打了好几天小九九,才跑去试探江湖,“哪里有这么办事的集团老总?老往小破厂转悠。”

江湖不接腔,只管笑笑。

裴志远以为她害羞,愈加肯定徐斯投给腾岳这么多钱是看在江湖的面子上的。

江湖从舅舅的言行就能猜到他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存心不去点破。让舅舅觉着有大好处而更加卖力干活,也算意外的收获了。

裴志远往江浙珠三角跑了几趟,果真物色到一些不错的工人,等人数招募得差不多,江湖对刘军下手也就不客气了。

也合该刘军事败,自从他的亲信被江湖辞退,他就有了拉队走人的想法,临走之前心有不甘地想狠捞一票,正待机会。恰好有一批货加工完毕预备出仓,刘军叫了两个亲信趁月黑风高再一次动了尾单。不料才把货运出工厂,就有工人追赶出来,又是吵嚷又是拍照。

江湖好整以暇地跟在后头。

徐斯自任冰那儿知晓事件发生的始末,摇头:“狠了点,也不给别人留余地备着日后江湖好再见。”

任冰颇为认同,“刘军搁了点狠话。”

徐斯想,江湖小小得意,就忘记她已没有江旗胜在背后撑腰了。既然都做了,就让她听天由命吧。他走到窗前抽了支烟。

齐思甜打电话给他:“我的新戏确定被提名了。”

徐斯很想了一想,才记起齐思甜的电影处女作似乎被东京电影节组委会选了去,也许有机会拿奖。他衷心祝福:“GOOD LUCK!”

齐思甜声音忽而哀怨:“我们一个多月没有吃过晚饭了。”

徐斯有点嫌弃这样的哀怨,他没有答。

齐思甜马上知道僭越了。她虽然一直制造着亲近他的机会,但他始终没有承认过他是她的男朋友,这样的哀怨只适合真正的情侣之间。她说:“别太忙了,你注意身体。”

徐斯轻巧地把电话挂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有条微信进来。他看到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无奈地想,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故。果然,江湖发来的讯息是:“周末有空吗?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帮助。”

他没有立即回复,下班赴了一个母亲主持的商务饭局,等席后人散了才拨了江湖的电话。这时已经是十一点了,江湖没有睡觉,很快就把电话接起来。她叫他:“老板。”

徐斯挑了一下眉:“什么事?”

“请你吃饭。”

她哪里会主动请他吃饭?他笑。

“还有一群媒体朋友,你都认识的。”

果然。

她怕他不答应,还小心小意,轻声轻气地加了一句:“请你赏光。”

徐斯答应的速度比自己心中拿捏的分寸更快:“那起码也得是私房菜吧!”

江湖的声音很俏皮:“遵命。”

徐斯不知道她是用怎样的表情来讲这两个字,这轻佻的一声“遵命”贴在他的耳际久久没有散去。

而江湖是狠狠摁掉了电话。

很艰难很艰难才拨出这个号码,如非必要,她根本不愿用这样的语气向徐斯开这样的口。

这全要怪她鲁莽,棋差一招,未能周全全局,忽略了刘军这么多年同腾岳几个主要经销商建立的深厚关系。尤其这层关系并不是建立在腾岳鞋的市场表现上,而只是依靠了刘军的交际手腕。这样才更脆弱不堪,更易被破坏殆尽。

刘军当然没忘记在几家经销商面前好一阵挑唆,又因腾岳鞋的销量确实一向上不了台面,这些人不用顾刘军的老面子,就不客气地借各种理由退货。江湖应付得一个焦头烂额,跟着舅舅四处请客安抚恳求。

有个经销商透了个口风,犹如给了江湖一道晴天霹雳——那刘军离开腾岳后投奔的竟然是张文善。江湖这才晓得一向被自己鄙视的张花少真有些门路,傍了几个资金雄厚的合伙人托关系把“自由麒”运动系列这块业务吃了下来。现今招了刘军过去,正好报当初江湖怼他的一言之仇。

刘军更是仗势放话出来,谁要是接了腾岳的单子,就别想接“自由麒”的单子。口气虽夸大了,但也颇有些威力。虽然自由麒集团解体了,但“自由麒”品牌的市场影响力余威犹在,运动服更是一直热销。也不能怪经销商厚金主而薄她这个已无威势的落魄孤女。

这之于江湖,犹如一把刀子戳到心内。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差点抱着枕头又要痛哭一场。

什么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有比这个更难堪更无奈更悲愤的局面吗?“自由麒”挟江旗胜之余威,仍可横行天下,而失去了父亲的江湖只是一棵草芥,与腾岳一样被人视如敝屣。

裴志远焦躁起来,催着江湖,“你还不去求求徐斯?要不然新鞋子到时候找谁帮我们卖去。”

江湖前前后后想了好多天,想了好多办法。人托人,势借势是现在面临的局势里是绕不开的方法,与其取远,不如就近想办法。

这是她第二次无奈地低下头,想到去求徐斯来帮助自己。

心里虽然极之难过,但江氏荣光和自我尊严仍不可堕落,而市场守则,也应遵守。不可以白白让别人帮忙,她要教徐斯知道,请他帮忙是一种双赢,最终以商业盈利来实现。

江湖将自己先前做好的营销方案整理了一遍,调整了若干计划以应对目前颓势。约好了徐斯后,又把计划修改了好几遍。

终于挨到周六。

江湖没有去美容院,只简单地自己动手打理了一下,脸上只上了一层粉底,没有刷睫毛,只上了淡淡的大地色眼影,没有扑散粉,选的口红也是雅致低调的橘色。她将头发全部平顺服帖地拢在耳后。选了一套套装,上身是白色窄领中袖衬衫,腰部系上宽宽的蛇皮腰带,下身是一条黑色的A字裙。脚上当然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高跟鞋。

在出门之前,江湖拿了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镜戴上,照了照镜子,不张扬,不显山,不出风头,很合适今晚的场合。

她满意地对着镜子笑了笑,笑起来却很好看,像父亲。

这餐饭定在当年杜月笙公馆里一家叫大山鳍的日本料理店。这家店在媒体圈很有些口碑,不但因为好吃因为贵,还因为规矩特别大——只做晚市,需预定,只能点老板指定的套餐。

来这里吃顿饭必定会成为友朋社交的谈资,对喜欢社交的媒体人更是如此,这就是她选择此间的根据。

江湖把车开入料理店对面的地产大厦地下车库,停好车出来,身边缓缓开过一辆白色黑篷的兰博基尼,车身流线必然是精彩的,她艳羡地看了好几眼。

她从前撒娇撒痴要父亲买一辆兰博基尼送给她。父亲乐呵呵先讲了两个笑话,然后正色讲:“百来万的跑车可抵一间小型厂一年的销售额,开着太炫耀了,国内这样的路况开着更加没必要,连我都只开别克。”

兰博基尼在隔着她红色保时捷的旁边找好了位置,停稳了。车门一开,下来的是徐斯。他着一身黑色西服,沉稳又不失庄重。

江湖突然想起一些脱口秀段子,不由笑出了声,问:“你怎么没开敞篷?”

徐斯看她的巧笑倩兮,就晓得她又有俏皮话要嘲他两三句,便顺了她的意思讲:“今晚既没星星又没月亮,开敞篷干嘛?”

他迟她半步,和她一起走出去,在她身后把她的打扮看清楚。大小姐今天穿着异常低调,改行要当修女了?

江湖眨一下眼睛:“想起两个笑话。有个乡镇厂的厂长买了辆兰博基尼敞篷车,和厂长太太开着去逛马路,不巧半路上下了雨,结果呢,他们的工人看到兰博基尼又开回来了,敞篷却没有关上,厂长太太就在车里撑了把天堂伞。”

徐斯随和地笑笑,说:“我没带天堂伞,不过还好,我试车的时候第一个学的就是怎么开关这个敞篷。”他想,她不刺他几句大约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但又很想成全她这番小快乐,于是又问,“第二个笑话呢?”

江湖便又说:“前几年金融风暴,迪拜有很多人破产,有人交不起私家车的相关税费,就把兰博基尼丢在马路上再去报失。生财有道的中国人把车子拣了回去,锯成两半,当废铁运回国,然后再拼装起来,一点点痕迹都不露,继续卖给中国的富人。”

他们从地下车库走到地面上,凉风习习,徐斯发觉自己嘴角上扬。他在她的面前,真不能太过高调,那总能激起她的好胜心。徐斯把食指摆在唇前,做个噤声姿势,“难得托人把车从迪拜运了回来,你要是声张出去,明天海关得办我走私罪了。”

江湖笑得很快活。徐斯有男人适当的大度和幽默感,还有灵敏的反应力。他并不是笑话里徒有虚表的富人。她把实际的想法告诉他:“今天和媒体吃饭,是想借他们的喉舌,把腾岳的新动作和新实力呐喊一下。”

徐斯问:“原来的计划提前了?”

他记性很好,还记得她当初的方案里写好的媒体推广计划,也记得她原定计划中的执行时间没有这么早。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为了应对当下的窘境,是不得不拉徐斯出来狐假虎威。他一向是媒体关注的对象,同记者们私交又好,近日又得势得很。所以她才需要让媒体为她来壮一壮声势,告诉世人腾岳是徐斯投资的新事业,让那起跟红顶白的人见到风好转个舵。

想到这里,江湖流露一丝谢意,又半藏几分真心,讲:“是的,不得已把计划提前了。要麻烦老板了。”

徐斯可以体会江湖感谢的意思,她现在有难处,但又不肯全盘吐露,还以为在他的面前能隐藏几分,可是眉宇之间的微愁出卖了她。这样子真教人怜惜,徐斯差一点把手抚上她的脸颊。

幸亏已到餐厅门口。

进入包厢,徐斯又看似不经意地瞥一眼江湖今日的打扮。

这个女孩,能把细节也做得这么有心机。心机绝不是贬义,有时候细节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包房里的媒体人都已经到了,俱为本城有名有姓的女主编、美女记者和美女博主。这群媒体女强人对穿着打扮都很有一套,也大多有着姣好的面貌和身材。她们来凑局吃饭,也多多少少存了斗靓的心思。

所以江湖让位,让自己低调下来,做鲜亮颜色后头的幕布。

徐斯知道她为什么请的全是女人,恐怕这也是今日自己被请来列席的原因之一。美女们一见他,都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一时半会倒把江湖冷落下来。徐斯同众人寒暄,心思却流连在江湖身上。她正把一位近五十的娱乐媒体老总唤作“姐姐”。那位女士平素同洪蝶平辈论交。

穿日式厨服的服务生送上第一贯鲔鱼寿司。徐斯坦然往江湖身边的空位坐下。

鱼肉很新鲜,醋饭微温,入口即化。身边的江湖同他人谈起米兰秋季新装。

第二贯是鲭鱼寿司,非常有嚼劲。

江湖用闲聊口吻告诉大家同徐斯这边的合作内容。

与洪姨平辈论交的长辈诧异,问徐斯:“徐斯,你不是投资了童装吗?”

徐斯在寿司上淋了些酱油,说:“遇到更好的项目当然不能错过。”

第三贯是黄鳍鱼寿司,第四贯是鱿鱼寿司。在席的一位主编不爱黄鳍鱼,江湖把自己的鱿鱼寿司换给了她。

她们一边吃一边聊。

主编在做选题,叫做“潮人新时尚”。

江湖说:“我们正准备做个鞋子的手绘大赛,就在大学里组织比赛,会有奖品和奖金。”

徐斯微笑,“这个活动还能兼做慈善,捐助贫困生,学生会的人和校领导会比较起劲。”他亲自为那位主编斟满清酒。

主编面上红了一红。席间有人抢先声称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五贯上来的是新鲜的甜虾,色泽艳丽,大家叫好。

有记者建议,“说起来,最近送选东京电影节的那部电影是用了腾岳鞋做道具的,你们何不找他们一起宣传?”

江湖好笑地望望徐斯,他当作没看见。因为正好接下来的第六贯是他喜欢的海胆,甜润且不腻,这样的甜,应该可以称为清甜吧?

她略带嘲讽的戏谑笑容也有一种清甜。

一餐完毕,徐斯拍手,大家跟着他鼓掌,算作这顿饭的喝彩。谦恭的主厨听见了,赶忙进来向宾客们问好。

徐斯用日语向他表达感谢,来宾们都表示满意。

确实都会满意。江湖是千金落魄,明珠蒙尘,令人不禁恻然。而力撑她的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徐风集团第二代年轻企业家,手上资源不知凡几,也许往后更有想不到的好处。谁不怜惜江湖?谁又不想结交徐斯?不管雪中送炭也好,锦上添花也罢,大家心里都有数,总之会大力地为腾岳好好捧个场。

饭局结束的时候,有几家媒体已经决定为“腾岳”做一期专题,介绍老牌子的历史,当然也会介绍老牌子得到新兴集团强而有力的支持。

徐斯看着江湖笑容满面地一一送走那些媒体人们。她虽在求人,但态度始终不卑不亢。她做得很好。

他的手机冷不防响了起来,便走到一边接电话,江湖没有离开,她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空地上,仰着头看向东面天空。

那边是杜月笙的老公馆,现在改成了宾馆,也许正在办婚宴,往天空砰砰发着七彩绚烂的烟花。夜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时烟花搅动了黑夜的寂寞,铺上炽烈的碎色,终于让沉寂已久的黑夜热闹起来。

徐斯讲完电话,回到江湖身边,说:“走走吗?”他想,她应当是有话要同他说,才会这么客客气气等在一旁。

江湖笑笑,跟着徐斯走到林荫道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徐斯走得很慢,一直在等江湖开口讲话。

江湖其实只是想向他汇报工作,“我把腾岳的品牌预热提前了一段时间,接下去会策划个手绘比赛。”

公式化的口吻让徐斯烦躁,以及,他想,她连他的背景连同他的男色全部利用了一把,却还要藏着掖着不肯承认。他微微冷笑,说:“行了,工作上头的事情八小时内再谈吧。”

江湖住口了,不是不尴尬的,她察觉到他不太愉悦。

他们走到东湖宾馆的门口,里头果然是在办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来宾们在一起跳舞。草坪另一边是那栋久经风霜的老建筑,如今依然气派。

徐斯说:“杜月笙有句名言。”他转头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

江湖心中一震,看到他目光里有点傲然的气势。她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热舞的人们,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讲:“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讲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还有一句话‘做人有三碗面最难吃——体面,场面,情面’,多无奈的一句话。但是也是要看人怎么来做。我爸爸还对我讲过他的另一句话——‘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讲完以后她把头转过来对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道:“你真能奉承人。”他把手伸出来,邀请她,“我们也去跳舞。”

江湖指指自己的衣服:“就这样的衣服?”又指指里面的人们,“我们又不认得他们。”

徐斯一副不把谁放在眼内的表情,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么多宾客,他们哪里会发现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那边的爵士乐队把曲子换成一支圆舞曲,旋律圆满,诱使人们的双脚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江湖心里也是喜欢冒险的。徐斯已先往宾馆里走去,没有保安拦他,她怎么能不随其后?那是不能落后的。

他们很容易就混到人群里头,徐斯把手伸出来,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的皮带上。江湖的身体颤了一下,微抬起头,看到徐斯正俯下头。正有射灯余光从他后头打过来,他的眉目都好像被洒上光辉,脸颊轮廓更加清晰明朗,英俊得飞扬跋扈。

江湖微微一凛,这样一副聪明面孔,绝对不会有一副笨肚肠,也许他已洞察她的本意,因而开始生气。

徐斯也看住江湖。她仰起小脸,就是那副稍带迷糊又显然精明的样子。头发已不服帖了,散散乱乱地垂在她的肩头,只有一身的衣着还是保持着严谨正气,或者说是道貌岸然。就是这道貌岸然,才在那夜之后,形成他们之间无形之墙。也因为这道貌岸然,竟能变作强大磁场,让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看清楚她。但江湖总在他的目光进逼的时候,慌忙转开视线,只看脚下步伐,有意地拨开与他的距离。但他们是靠得如此的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从那夜后,再也没有靠得如此近了。这么情形缠绵,状态暧昧。徐斯想得心随神外。

他的确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习过这样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导,只能小心翼翼跟随着他,被动转出一个又一个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初中就学了华尔兹,最后是陪另一个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满了岔路。她失神了。

这模样落在徐斯眼内,他却在忖,她是不是终于有一点点女孩的害羞了?她低着头,只管看脚步,是在怕面对他吗?徐斯将下巴悄悄俯到江湖的头侧,看着她白皙细腻的脖颈。草坪上,他们的影子渐渐合一。他慢慢收紧手臂。

江湖立刻醒觉,一时心慌,一步踏错,重重踩了徐斯一脚。两人猝然停了下来。徐斯把眉毛一蹙,将她揽紧,俯下身,气势这么迫人。

江湖只觉得心脏要跳到嗓子口,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大少爷脾气说发作就发作,当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就是这种戒备,这种道貌岸然,让她同日本的那一夜判若两人。徐斯差一点冷笑出声。一个人怎么装这么多面?他问她:“你这么慌干什么?”

江湖低语:“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说:“江湖,你还真是虚伪,心理活动这么多也不怕累?”

他还是讲破了,这样倒也不用继续装腔作势了。江湖扬起头,用一副坦然的态度讲:“不如说是客气。老板,也许我的方式方法不会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商业收益总是好的。是不是这样的道理?我是给你打工的。”

在生意场上,他会认可江湖,这样的合作伙伴能够携手共进,共谋利益。但他此时不太想当商人。他抱紧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颤。

江湖还是害怕的。他的目光逼迫着她,让她清楚知道她刚才说的话有多刺激他。

她就像拨乱线团的猫,弄了一爪子的线,现在无所适从了,对他的下一步行动担惊受怕。

江湖将眼睛闭牢,算了,与其让他占掉先机,不如自己先行就义,也好拔高一筹。她踮了踮脚,轻轻在徐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亲。

她的唇很软,贴在他的面颊上停留的时间很短。温暖一闪即逝。徐斯一震,继而一怔。

她把眼睛睁开,颔首微笑,“谢谢你照顾我,也谢谢你的宽容。”

她这么轻轻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动做了。徐斯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够宽容你的。”

她却说:“我会为你给予的宽容回报相应的收益。”

“你知道我刚才想做什么?”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话,也许我会当场给你一耳光,我们俩都会暴露在这个不合宜的场合,丧失了体面。我刚才讲过,杜先生说过‘体面’不好吃。”

“这么说,是你帮我保存了‘体面’?”

在徐斯眼里,这个厚脸皮的丫头竟然还“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他心头起了无名的微怒,重重推开了她,转身自行离去。他没有看到留在原地的江湖是重重吁了一口气。

这一晚,徐斯心绪烦躁,懒得再跑一长段路回自己的小别墅,干脆回了离此处不远的老洋房区内的徐家老宅过夜。

也许因为长期未在老宅过夜,对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铺认了生,徐斯这一夜辗转反侧,睡得不怎么舒坦。到了后半夜,他静思而后,不得不承认,他是因为心有不甘而起的心烦气躁。

及至天蒙蒙亮,徐斯就利索地起了床,同在老宅的母亲和婶婶尚未起身,他蹑手蹑脚地又出了门,没有惊动长辈们。

初晨的太阳温吞吞的,如同他昨晚辗转反侧之后的情绪。一股气憋在心口,那个难受。

他一路过了江,把车开进了腾岳的厂区内,才醒觉自己此举过分无聊。今日是星期天,谁知道江湖会不会在厂里?

保安正在交班,见了他忙不迭打招呼,他摇下车窗问:“江小姐在不在?”

夜班保安讲:“在的。”

很好,那就没有白跑一趟。徐斯下车,把车钥匙丢给保安泊车,他径直走到江湖的办公室门前。

徐斯是敲了很久的门,江湖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来开门,但衣服穿齐整了,头发也顺过了。看得出来她一直很注意在工厂内的个人形象。

江湖一开门,见是徐斯就先吃了一惊,残留的惺忪睡意立刻跑了个精光,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关门。

徐斯动作灵敏反应迅速,用手格住了门,一扳,人一侧身就进了房间,然后用力把门甩上。

江湖往后退了两步。一大清早,她的反应有些迟钝,思维也不清晰。她还没明白这个大少爷为什么这时候出现,只结结巴巴道:“你——你——”

徐斯一个箭步走过去,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后脑勺,对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江湖一动也不能动。

昨夜回到工厂,她就一直在想,自己给徐斯的那个吻,是做得过火了。一时间乱掉章法的争锋好胜,想夺掉徐斯的主动权,想避开徐斯的正面交锋,想争徐风一筹。但也许后果会很严重。这正如日本那夜,她太懊悔自己这种不能自控的情绪让自己做出特别荒唐的行为。

滥用暧昧,有违初衷。有违初衷,也许会遭到谴责。她竟然在这条暗道上越走越偏。她什么时候才能像父亲一样,将所有的情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料想得到徐斯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快到在次日的一大早就行动了,他疾风一样出现在她的房间里,什么都不说就吻住了她。

虽然他的吻带着清晨微凉的舒服的气息,也仅止于触碰了她的唇,但仍是骇到了她。江湖紧紧闭着双唇,睁大了眼睛,谨慎地盯牢徐斯。有些事情的后果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当年是如此,现今也是如此。

徐斯感受到了江湖身体在颤抖,她的唇甚至也在发抖,她没有他想象中胆子那么大。任性的大小姐,她所有的心机和任性,都有一定的心力承担的范围。

终于,徐斯还是不忍心,他放开了江湖。眼前的人,算不上是花容失色,但也基本接近这个状态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一米的距离。是他失态了。这是不应该的失态。今早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做他平日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江湖气息很急促,胸脯都跟着不住起伏。

他们两人都让事情失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江湖说:“徐先生,对不起。”

是他吻了她,但她对他说“对不起”。徐斯只觉得好笑。那么,江湖自己先承受不住,预备摊牌了?

她果真垂下眼睑,看都不敢看他,低声说道:“如果我做了什么让您误会的事情,我想这都是我的错。”

一股浊气就这么从徐斯的心底腾腾生起来。他原来是准备要自省自己失态了唐突了发了神经了,但她有必要做出一个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当成错误全部自己承担的罪人姿态吗?

徐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干脆寻了那张舒适的办公椅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他说:“江湖,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你吗?说真的,我的确是想追你。”

江湖把眼睛抬起来,好像在思索,也许在思索要说怎样的话来跟他周旋。他们这样真不像一早就发生过亲密关系,且刚刚还亲吻过的男女。他已经不会给她机会就此糊弄过去了。

徐斯接着讲道:“既然已经说白了,再装腔作势也没什么必要。你考虑考虑。”

他讲完,立起身来,不管还在发愣的江湖,自管自开了门走了出去。

早晨的太阳完全升了起来,徐斯将车再开回大马路的时候,遇到了早高峰的堵车,正好方便他打一个电话。他对齐思甜讲:“我应该都没什么空去你的饭局了,你和徐风的合作很愉快,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对徐风的支持。”

齐思甜半天没有答话。徐斯摁掉了电话。

很快齐思甜的电话回了过来,她说:“多谢你照顾了,好的,再见。”

齐思甜已经确定自己多日以来的精心接近,已经全部化为了泡影。但其实她和徐斯从未有过什么好聚,徐斯虽然没有拒绝当也没有承诺,如今的拒绝,只能说明一个原因。齐思甜知道自己出局了,为了不让最后的结局更难堪,只好选择退到安全的位置上。

挂上齐思甜的电话,徐斯只是在想,今日之后,江湖又会做什么选择呢?

他回到家里,母亲已经起床,正同婶婶一起吃早餐。桌上放着一窝莲子银耳羹,徐斯给自己盛了一碗。

洪蝶奇问:“昨晚回来睡觉了?这一大早又去了哪里?”

徐斯答:“跑步。”

洪蝶给他加了一碗白粥并油条,说:“胡扯,这外头就是商业街,哪有地儿让你跑步?”

徐斯嬉皮笑脸说:“我开车去中央绿地跑的。”

方墨萍睨他一眼,“听说你又换了车?”

徐斯预备听训。

方墨萍没有拿正眼瞧儿子,“一个人的身份不是用车来表现的,当年你爸爸踩黄鱼车出的身,如今谁又能小瞧了他?只有那些没三没四不轻不重的二流子才会把钱洒在车上,开到大马路上去招摇。现在公司做大了,就更要矜持,要稳重。”

徐斯没有想到母亲和那江湖丫头会英雄所见略同,笑道:“妈说的都对。”

家政服务员进来送信件,有一封请柬,用大红的信封装着,是给洪蝶的。洪蝶随手放在一边,也没拆开。

等到了办公室里,徐斯发现自己的案头也放了一只大红信封,同早上洪蝶收到的那只一样。Jane说:“利都百货高总寄来。”

他拆开信封,是一封结婚请柬,新郎的署名是高屹,新娘署名海澜。

徐斯把任冰唤来办公室,问他:“高屹的婚宴请柬收到了吗?”

任冰果然是收到的,他以为老板不想列席,便答:“我买好贺礼,附上赠言吧!”

徐斯说:“高屹做的倒是很周到,连我婶婶都请了,也没见他们聊过几次。新娘子你认识吗?”

任冰知无不言,“高屹的母亲过世后,应该没什么亲人了,这回请了不少商界的朋友,搞得很热闹。新娘是他的高中英语老师。”

徐斯十分意外,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其中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故事,但是他忍住不再追根问底。他只是想,江湖认得不认得这个新娘呢?

他决定亲自出席高屹的婚宴。于公于私,都似乎是有这个必要。但是,高屹会不会也请了江湖呢?

江湖得知高屹结婚的事情,还是从齐思甜那儿听说的。

她准备同齐思甜谈一个合作。这一步棋,对腾岳极之重要。

那日在大山鳍,建议江湖为腾岳鞋找东京电影节参赛影片合作的那位记者,和江湖是英雄所见略同。一开始江湖就是这么计划好的。她预备在国内先借媒体用怀旧风把“腾岳”的概念炒热,用手绘比赛来推出腾岳的新品吸引眼球,然后搭一搭齐思甜那部可能获奖的片子,将腾岳鞋同中国功夫挂个勾,从国外炒到国内来。而且最最巧合的是,东京电影节期间,在东京有个国际鞋业展览会,简直就是天时地利了。

如今就差人和,这需要齐思甜的配合。

江湖先是请岳杉出马同齐思甜方面洽谈,被打了回票。

从初中开始,江湖就知道齐思甜是一等难缠的角色。她若是求你办事,必定千好万好,若是反之,则效果也相反。当年“自由麒”如日中天的时候,齐思甜为了争取到拍一支“自由麒”的广告没少在江湖身上下功夫。当然,她现在也有权利拒绝收入并不是十分丰盛的广告代言。

这些人情冷暖,这段日子以来,江湖是尝遍了。

不过齐思甜很懂人情世故,打了个电话同江湖打招呼。她说:“老同学,经纪人对我的代言管得严。”

江湖讲:“没关系,可以理解。”

齐思甜问:“什么时候见面聊聊?好几回和你在一个场合内碰头,总没空说上话。”

江湖只是苦笑。也许是因果循环。在父亲在世的时候,是她从来不主动与这班别有用心的同学们攀交情,到如今,轮到她自己别有用心要和别人攀附交情,也是同样这般的难。不是没有一点点的自怨自艾。

齐思甜又说:“也许很快就有机会了,听说海老师和高屹结婚了,你会不会参加婚宴?”

江湖当下没有愣很长时间,她客客气气说道:“哦,是吗?大概会去吧,看我的时间。”

挂上了电话,江湖却愣了很长时间。

她坐在办公桌前,怔怔看着窗台很久,窗台上的仙人掌已经长了老大一圈,针叶繁盛。

她从来不养植物,念初中时上生物课,老师布置同学们养花作业,她选择最不用费心的仙人掌。她把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放在鞋柜上,高屹每个礼拜会来家里给她辅导功课,顺便从江旗胜手里领取家教报酬。他进门时习惯用一只手撑着鞋柜,用另一只手换鞋。

江湖想用仙人掌来扎他的手。因为他总是不理她。

多幼稚的恶作剧?当年的小江湖都会暗暗骂自己天真无聊。

发这一阵呆,已到晚上七点半了。岳杉每天七点半下班,下班之前会来找江湖聊聊。今日她同样准时来了,手里拿了一叠资料,随手放到了江湖的办公桌上。

两人交流了一阵公事,岳杉把所有报告都讲完,才递出一份资料:“这是利都百货五楼运动城的专柜租赁合同。高屹手底下的人送过来的。”

江湖猝然一惊,早已平静的思潮开始翻涌。

岳杉说:“他给了个五楼最好的位置,价格也很公道,很符合你计划里的直营店发展的策略。签与不签,你看着办吧!”

江湖很唐突地问岳杉:“如果是爸爸,他会不会签?”

岳杉想也不想,“你爸爸讲过,人在市场上,就算被对方插过两刀,只要有生意可做,仍然可以合作。虽然他去廉政公署指正过你爸爸,但这份合同我研究过,没有太大问题。”

但是,这是让江湖会痛彻心扉的取舍,她说:“可是,高屹他——”有太多话难以启齿了,忽而眼内忽然蓄满了泪,嚷,“我不想——签。”

岳杉眼前的江湖,又回到几个月前那副迷惘又痛不欲生的模样。这是最令她心痛的,会让她感同身受。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江湖放在书架上的镜子,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两鬓微斑,面染沧桑,的确是不年轻了。几番沧海浮沉的苍老身躯,愿意重拾斗志,站到这个女孩的身后,是因为从她的背影看到了另一个背影。

岳杉以为可以再次见证另一个王国的建立。但江湖毕竟年轻,她有他父亲的心机,但却又有更多年轻的羁绊,那些无谓的羁绊,在江旗胜曾面临的困境面前不值一提的羁绊。这些羁绊让她糊涂,让她软弱,让她痛苦到无法保持清明的头脑。

于是,岳杉说:“傻孩子,你怎么还把高屹看成是你爸爸的对手?你太不了解你爸爸了,以他的见识和手段,怎么可能败在籍籍无名的小辈手里?凭他高屹,就算让你爸爸那些投资失误了,那又能怎样?江旗胜就算是做错了,也是有本事扭错为赢的。”她握住江湖的手,“你别小看了你爸爸。”

江湖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痛苦的当初,怎么都解不了的心结狠狠捆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很困难。她只是拼命摇头,现时现刻没有办法做其他的思考。

岳杉感到很累。她露出疲惫的神态,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女孩还陷在痛苦泥淖深渊无法自拔,她以为她有着江旗胜的刚强。

但岳杉站起来那刻,江湖立时察觉到了。脑中保留的一段清明,让她知道不能让岳杉在此时离开她,然后再用另一种态度来猜度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也是别有用心地,她在岳杉还没走出这间房间时及时开口,“岳阿姨,我知道我自己很蠢,总是想着这些。可是,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是你站在我面前,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你做了足够让我痛恨的事情,我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你。”

她的语气极为悲戚,让岳杉不禁站住了。

江湖用纸巾把眼泪擦干。她想,她很久没有完整地去想一想,那段往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是她愿意把这段往事向岳杉倾诉。

十四岁之前的江湖,一直以为高屹的生活中,只有自己和高妈妈两个女性,她有足够的时间霸占高屹的全部时间。

当然,这是在高屹和海澜重逢之前。

江湖还记得海澜当时是师范学院的大学生,派到学校来实习。报到的那天,穿了朴素的一身白,清清秀秀的。她当时给江湖的班级上视听课,放的片子是《肖申克的救赎》。她把片子内的经典英语台词一句句写到黑板上,在同学们陌生的单词上标上了音标。

视听课是两节课连着上,中间休息的时候,江湖看见高屹站在教室门口。她以为高屹是来寻她的,她刚刚想站起走向高屹,却看到海澜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

平静就这么被打破了。

江湖知道高屹和海澜有牵扯,是在酒吧的门口。

父亲有时候会带她参加饭局,见识商务场面。这天的饭局气氛很热烈,后来又去了酒吧加节目。江湖非要跟着去见识,一贯宠爱她任她予取予求的父亲就把她带上了。只要跟着父亲,她江湖去哪里都是通行无阻的。

海澜出现在酒吧中央舞台,她穿着白色长裙,抱着一把吉他,声音像缓缓溪淌,清冽悠扬。

回家的时候,江湖趴在爸爸的别克君威后座,往后看的时候,瞧见了高屹。他靠在酒吧对面的墙壁上头,看到海澜走了出来,也不管亮起来的红灯,敏捷地穿过马路,仿佛生怕慢了一步。

江湖的心骤然一紧。

海澜代初三年级的英语兴趣班和自习课,她很年轻,看起来顶多像高中生的样子,所以很有亲和力,许多学生都喜欢她。

有个同学的母亲是师范学院的老师,她知道了一些关于海澜的情况,譬如海澜是北方小镇考来本地,家里只有一个重病的母亲。

齐思甜叹:“海老师很自强不息啊!”

江湖不屑地想,自强不息个鬼。

她回到家里,把仙人掌放在鞋柜上,再打开电视机,心安理得地开始看《还珠格格》。高屹会在这天来给她补习。她已经升上初三了,对学习总还是漫不经心的。她就读的重点中学的校长是父亲的中学同学,学校里有项奖学金由“自由麒集团”赞助,所以江湖在学习上从来没有什么精神负担。

只有高屹这种要赚父亲钞票的人才会认真。她总是这么想。

高屹当做没有看到她在鞋柜上放的那盆仙人掌,他一如既往公事公办地督促她背化学元素表。

江湖挑衅地讲:“我知道你这样的年纪叛逆,但是不能叛逆得太离谱了。”

高屹轻轻一笑,“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中考吧!”

江湖愤愤而又有些忧伤。

有人说,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江湖却觉得男孩的心思女孩怎么猜都猜不准。高屹在学校里从来不会理她,别的同学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她只能在课余偷偷注意高屹的一举一动。

江湖知道高屹和海澜在放学后,在离开学校很远的路口会合。她跟着他们鬼鬼祟祟走过几条马路,到了西区一段荒废的铁轨。

高屹和海澜,一人沿着一条轨道当做走独木桥。海澜手舞翩跹,朴素的白裙子在夕阳的余晖下划下美好的痕迹。然后,高屹的手握住了海澜的手。

这一幕太深刻了,江湖久久难忘,也久久忿懑。在她很小时候,高屹的手握过她的手,现在高屹的手握的是那个年轻女老师的手。

在学校篮球赛那天,高屹带领他们班队拿了高中组冠军。江湖兴冲冲去小卖部买了一罐可乐,她想高屹一定会口渴,她有点好心,想给高屹解渴,但是走近高屹没有两步,她看到了海澜走近了高屹。

海澜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和高屹的运动背心颜色很相配。她在人群里给高屹递过去一块擦汗的毛巾,那模样带着春天的温柔。

江湖突然不甘心了,她在人群里大声叫着:“高屹高屹。”

也许高屹没有听到,也许高屹不想理她,他正一心一意跟着海澜从人群里走出去。江湖拼命地拨开阻碍她的人群,可是不小心被人绊了一跤,她手里的可乐先落了地,易拉罐摔爆了,可乐喷了她一身。从此后她再也不想喝可乐了。

从填报志愿开始,高屹似乎同高妈妈闹了些意见。江湖总能听到他们母子之间小声的争执。

有一天高屹出门上学,眉毛上贴了一块创可贴,看见江湖,理也不理她。但是江湖一把拽住了他,笑嘻嘻地问:“被揍了啊?”她想要伸手摸摸他脸上的创可贴,被他一转头给避开了。

“你就幸灾乐祸吧你!”高屹冷冷地说。

“讨厌。”但是江湖还是很想和他说说话,问他,“喂,你要考哪个大学?我爸说你可以考一本里那些和国外学院合作的金融经济科,那才前途无量。学费嘛,我们家公司有助学基金的。”

高屹冷笑了一下,江湖看了出来,心内生出了些畏惧,又不敢再和他讲话了。

高屹填的高考志愿是北方的一所大学。这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按照他的成绩,他可以考上远比这所大学好得多的大学。他和班主任相持不下,于是高妈妈就被叫到了学校。

江湖都看到了,她想,她知道怎么回事儿。

她在学校里到处找海澜,终于在学校的花坛截住了她,她身边围着好几个同学,齐思甜也在其中。可江湖不管,气冲冲说:“喂,你有空吗?”

海澜看过来,她应该不太记得江湖,但也不喜欢她这么无礼的口气,问:“什么事情?同学。”

江湖说:“我在那边等你。”她往前走了几步。

海澜让其他同学们散了。

江湖确认了一下四下无人,先哼了一声,说:“搞师生恋很新潮吗?”

海澜沉默了。

江湖冷笑,“高屹都高三了,你想害死他吗?他干嘛要考回那种地方去?他本来就是那种地方来的,那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海澜平静地说:“小同学,你说得很对。谢谢你的提醒。”

江湖那时候只是小同学而已。她倍感挫折。

高妈妈在学校里当着老师的面给了高屹一巴掌,这件事情被江旗胜知道了,他语重心长对高屹讲:“你妈打你,是要你分清形势。”

高屹在江旗胜的面前,从不会低头,但也从不会多说话。

有了父亲的插手,江湖更加有底气,她甚至在动脑子,想,在父亲身上做一些工作,海老师是决计不可能分配到自己的学校的,而高屹在高妈妈和父亲的双重压力下也一定会屈服。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是十四五岁的江湖心里最大的心计了。

而海澜,也许领会了江湖的意思,开始回避了高屹。

江湖挺得意,为的是她头一回可以操纵别人的行动。

但高屹还是千方百计想要找海澜讲话,甚至在学校里也会堵着她。这些出格的行动当然有观察敏锐的学生发现了。

江湖听到齐思甜绘声绘色讲着高屹和海澜的事情,立刻对她嚷:“你无聊不无聊,整天说三道四,神经病。”

齐思甜愣住。她性情温顺,长得又很漂亮,一直是公认的初中部校花,同学们都喜欢她。只有江湖会这么蛮横地当众不给她任何面子。而江湖丝毫不觉得。

对江湖来说,那个初夏太闷热了,重重莫名的心事压住了她,让她总在翻来覆去地不踏实。

在那个周日的傍晚,江湖睡了个不踏实的午觉醒过来,身上有个地方坠坠地痛,还有些温热的湿漉漉的感觉,就像这燥热的天气。她一骨碌坐起来,看见身下的席子染了一片红色。这样不免是惊慌的,但是她竟能迅速镇定。

高妈妈是个细心的保姆,早就为她准备了一些青春期女生应该有的东西。江湖从衣柜里翻出了卫生巾。换了干净的睡裙后,她又打了一桶水,将席子擦干净。她打了电话给附近的星级酒店叫了晚餐外卖。

这样一折腾,她再也没有睡意了,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半。从未有完整双休日的父亲还没有回家,而高妈妈也在这日请了假。这一段时间,高妈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经常请假,江湖只得从附近的星级酒店,凭父亲的金卡叫外卖来打发三餐。

用完晚餐,江湖百无聊赖,不知是什么情绪的驱使,让她悄悄摸去了高家的亭子间。

这天的月亮不亮,乌云很多。她刚刚走到高家门口,高妈妈突然把门打开,看到她在外面,十分意外,问:“江湖,你怎么来了?高屹呢?今天星期天他不是该去给你补课吗?”

江湖脑袋里轰的一声,瞬间愤怒到了极点。这个高屹,一定是去见海澜,还非要扯着她说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高妈妈就把关于高屹和海老师的那些事全部说了出来。

高妈妈如遭雷击,听得目瞪口呆,等江湖全部讲完了,她焦虑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我得找他去,我得找他的老师去。”她一边讲,一边真的要往外走去。

江湖没料到高妈妈反应这么大,她害怕了,说:“高妈妈,你等高屹回来再说吧!”

高妈妈甩开江湖的手:“等他回来?他这么晚都没回来,不行,我不能不管。”最后她还是匆匆走了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江湖帮他们把门带上,她按着坠疼的小腹追了高妈妈一小段路,可是高妈妈脚步飞快,一忽儿就不见了踪影。她急得直跺脚,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回到高家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高屹一个人回来了,看见了她,皱眉说:“这么晚待在这里做什么?我送你回家。”

江湖问:“你又去找那个老师了?”

高屹掏出钥匙开门,“懒得跟你说。”

他还是这副态度,不把她放在眼内的态度,江湖又气又恨,赌气讲:“是啊,你懒得跟我说,所以你妈妈去跟校长找老师说了。”

高屹一愣,推开了门,先叫了一声“妈妈”,当然无人回应。他急了,声音也大了,问:“江湖,你跟我妈说什么了?”

江湖瞪着眼睛嚷:“你这么凶干嘛?你觉得你做得很对吗?”

她见高屹要追出去,存心挡了他一挡,被他着急一推,重重摔在地上。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哭出来:“你还推我,你还推我。”

高屹没法,把她扶起来,说:“你别闹了,我妈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江湖只觉得手掌痛得要命,只觉得心里没有来由地沉甸甸。高妈妈还不回来,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一害怕,甩开高屹自己跑回了家。

这一夜她睡了醒醒了又睡过去,早上被父亲叫醒。父亲说:“高屹妈妈出车祸了。”

江湖茫然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咽了咽喉咙,很疼也很干涩。

高屹临近高考的时候,办了母亲的葬礼,没有参加高考。葬礼很简单,参加的人也不多,人都是江旗胜出面请来的。

江湖一直红着眼睛躲在父亲的身后,没敢看高屹。

他瘦了,脸上生出了胡茬子。送了母亲的遗体去火化回来后,他盯着江湖。江湖很难形容那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她当时抽泣着,根本不敢过去。还是江旗胜推了推女儿:“过去安慰安慰高屹。”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去。

高屹很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那晚我是去和海澜告别的,她准备回家乡的中学任教。我妈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考上这里的大学,我不会辜负她。”

他的声音很凉,让江湖的心不住抖,又悔又怕,她流眼泪辩解:“是你没有早说!”她跑回父亲身边,想,这都不是她的错,都是那个老师的错。

回家路上,她忍不住把高屹同海澜的事情全部告诉了父亲。父亲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后来把高屹叫到跟前问:“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高屹说:“我不会辜负妈妈对我的期望。”

江湖向岳杉这般道来,虽然强忍不再哽咽,但神色愈加哀伤,说到最后把头低垂下来。

岳杉是头一回听说江家的这段隐事,知道之后,更不忍心让江湖自揭年少疮疤。她拍拍她的手,想要给予安慰。

江湖握紧了岳杉的手,继续讲了下去。

“从小到大,高屹都不怎么喜欢跟我说话,可是我就是喜欢跟着他,搅和他的那些事情。后来我交男朋友,总是把男朋友跟他比,每个都谈不长。高屹大学毕业后进了丽都做招商,一直在日本和香港工作。他没再跟我们联系过,我也不敢和他多联系。”

“后来,我们公司和香港的利都百货合作,我又见到了高屹,他管着招商的事儿,我磨着我爸和他多合作,多提点他。可是,可是,后来爸爸事发,他去廉政公署举报——”江湖突然噤声,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把那段更惊心动魄的往事——也是父亲的丑事吐露,她不能让岳杉晓得,她低下头,“我今天才知道高屹和那个实习老师结婚了。有时候我想,我就像《神雕侠侣》里的郭芙,砍了杨过一臂,可也成全了他。我欠他的,他欠我的——也没有办法算了。”

岳杉久久无言,看着江湖,女孩抬头望窗外,视线停在无边的黑幕之中,好像找不到归去方向。她的眼圈也红了起来,她唯一能劝慰江湖的是:“我一直认为高屹是迫于公司内部的压力去联署举报,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他没资格也没实力扳倒你爸爸。”她的心软弱下来,“是我不好,挑起你的心事,你爸在天之灵会怪我的。江湖,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做得很好。”

江湖发觉岳杉又回到她的身边,她不是孤独的,而岳杉的姿态是保护的。她轻轻靠在岳杉肩头,摇头:“岳阿姨,爸爸不在了,我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委屈,而是人生有因果,没有办法的。爸爸这么强大,最后还是倒了,我常常害怕。”

“怕什么?”

“我怕江湖险恶,人情冷暖。徐斯,还有那个张文善,他们挖了一个个坑给我跳。”

“你可以不理这些去国外的。”

“爸爸十六岁就一个人上山下乡,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建了自由麒。”

岳杉心想,她到底还是江旗胜的女儿,她有这一份自觉,那么她就可以放心了,这个女孩会不断进步,直到成功。

江湖在夜里又没能睡着。

无数秘密和无数细节在她的心头表白和呈现。而她想念父亲,想起天城山那晚的噩梦。父亲,父亲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屹的心思?

江湖抱住枕头,喃喃自语:“爸爸,你到底有多少想法,我是不知道的?”她在沙发床上辗转几回,又看到窗台上仙人掌的影子,刺得眼睛发痛。

在次日清晨醒来时,江湖身心俱疲,好像又回到几个月前一样。她一边整理着沙发床,一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这不是她把一切向岳杉坦诚的目的。

将房间和心理整理妥当,江湖振作了精神,驱车去附近别墅区找个恒温游泳池游个泳,把身心安抚下来。满面的容光又回来了,清醒的头脑也恢复了,再驱车回去办公时已是精神奕奕的状态。

她在回程中遇到红灯停下来时,看到路边有辆拖车拖走了一辆老式别克,徐斯就站在路边,穿的一身白,手里还握着一瓶水。那套衣服是她买的Jean Paul Gaultier的本季新款,穿在他身上正合身,也符合他的气质。

江湖正想摇下车窗同徐斯打招呼。这时路边蹿出一个民工,走路摇摇晃晃,似乎喝了酒。民工走到她的车前,突然对着她的车窗吐了一口浓痰,又摇摇晃晃地走到对面去了。

她被这瞬间的变故惊住了,只呆呆望着车窗上滑落下来浓痰,感觉作呕。

徐斯当然也看到了她,他走过来扭开水瓶,把里头的水统统倒在车窗上,然后示意江湖开门。江湖竟然瞬间就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她把纸巾盒递了出去,徐斯抽出几抽纸巾,从容地把车窗抹干净。

江湖由衷地讲:“谢谢你。”

徐斯晃了晃手里徐风蒸馏水的空瓶子,笑:“幸亏我带了水。”他不客气地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江湖说:“为了表示感谢,我会把工厂里的饮用水全部换成‘徐风’的。”

徐斯关上车门:“那倒是要换成我谢谢你了。”

江湖想起他们最近一次的对话,很有一点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只好找别的话题化解:“你怎么在这里?”

徐斯说:“我最近住附近的别墅。”

果然是狡兔三窟的有钱少爷。她想。

徐斯解释道:“老爷的别克车,一开上大路就抛锚了,车子刚被拖走,就看见你在这儿。”

江湖笑起来,“你开的车怎么不是被丰田召回的就是一上路就抛锚的?”

徐斯对她的揶揄应当不作解释的,可仍答了句:“谢谢,那是我妈的车。”

江湖点点头:“老一辈的品位真够一致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越想越好笑,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禁不住跟着颤起来。

这样看着十分危险。徐斯不满道:“哪能这么开车?”

江湖也觉得笑得过了分,收敛起来,说:“去哪儿?我送你。”

徐斯把手背在脑后:“去佘山。”

“What?”江湖惊叫,“这里到佘山?”

徐斯说:“Yes,我十二点要在那儿跟大人们开个会,十分紧急而且重要。”

江湖看了一眼放在车前座的卡通小圆钟,合理建议,“这里很难叫到出租车,这样吧,我送你到张江地铁站。”

“你不知道本市地铁在上班高峰能挤死蚊子啊?”

她叫:“我早上还有会呢!”

“告诉他们推迟到下午或明天。”

“凭什么?”

徐斯笑:“你稍安毋躁。”

江湖心内一转,安静下来。

徐斯知道她识趣了,便说:“我妈今天约了几个重要人物过来聚餐,其中有两位两个月后领队去东京参加一个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专家研讨会。”接下来的话,徐斯就不用讲透了,江湖真是太承他的情了。她马上说:“那么那个鞋业的展览,领导们会去参观?”

“那是日本方面安排的行程之一。”

江湖自然有点羞赧,但又有点小受鼓舞。徐斯母亲邀请的重要客人,如果能够亲自到腾岳的展位做一些慰问,自然会有不可估量的其他价值。而徐斯为她想到了。她自动自发地就把车往高架的方向转过去。

徐斯笑:“所以我正要到你工厂找你说这事。”

江湖说:“那绝对是真要谢谢你了。”

“江湖,是不是觉得和我谈恋爱好处还是挺多的?”

江湖不知道怎么答。徐斯真的明刀明枪同她周旋了,她又乱了章法。先前暧昧周旋,不过是想着利用他的喜欢,取得一些方便,再争取回报给他商业上的实际利益。她同他,就可以两不相欠了。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计划。现在把一切都说破了,接受了他的好处,迎接了他的追求,那么,她同齐思甜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

江湖的笑容渐渐隐去,自己谋篇布局的功力如此逊色,才会导致现今的尴尬场面。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斯扭头看向窗外。

此时上了大桥,黄浦江面一片迷蒙,对岸的城市也在迷雾之中,看不清那边的真相。而他身边的真相顶简单:她小心谨慎地利用着他的喜欢,可又不情愿真的付出什么。这是个矛盾的女人。

也许江湖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江旗胜在最初认识徐斯的时候,曾有意撮合他们。

这是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徐斯都不记得有这回事。还是那日饭桌上,婶婶同母亲讲起地产商沈贵因楼房倒塌那事被判了二十年,他才蓦然回忆起来。

那时由他代表“徐风”和江旗胜及沈贵一起合作那个房地产项目,江旗胜称赞过他的果决干练,有意无意介绍过江湖的情况。

他偶尔同混时尚圈的熟人闲聊,说起了“自由麒”的江小姐,对方讲了一件逸事:“江小姐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交了个时尚杂志当主编的男朋友,这男的之前谈过女朋友,和江小姐交往期间,还和一模特藕断丝连。江小姐知道后发了火,拍着桌子说‘既然想傍我就摆出傍我的态度’。回头就把男的甩了,那之后‘自由麒’的广告再也没有上过这本杂志。”

光是江湖说的这一句话就让徐斯敬谢不敏了,他委婉地对江旗胜表达了拒绝的意思。江旗胜当然不会高兴,但很快徐斯发现那个项目的问题,退出了他们的合作,也就没有进一步交集的可能了。

现在想起来,不是不能理解江湖的矛盾。江旗胜千金何曾落魄到要去傍别人?江湖内心的百感交集乃至挣扎,徐斯竟然能揣摩得透。

车子上了高架后,两人没有再说话,江湖打了一个电话吩咐岳杉和舅舅把会议改到下午。

岳杉多问了一句江湖现在人在何处,江湖如实答了,岳杉说:“徐斯有心了。”当然是有弦外之音的,也许还有提醒。

江湖说:“我心里有数。”

徐斯侧头看了一眼江湖,等她挂了电话,才问:“你心里有什么数?”

江湖想了想:“怎么和老板相处的数。”

徐斯把手搭在她的座椅上,人倾过来,好像是贴在她耳边讲话似的,似笑非笑说:“江湖,追女孩子就要摆出追女孩子最有诚意的态度,你觉得我的态度怎么样?”

她最怕的就是他这种似是而非的调情态度,会让她感到压力很大。于是她坦白说:“我觉得压力很大。”

一句话逗得徐斯哈哈大笑。

一路气氛尚算轻松地抵达佘山的徐家别墅,但也是过了十点了。

徐家别墅的花园内正在开茶叙,花园内放了好几张古朴的藤桌藤椅,洪蝶坐在最显眼的那桌旁,他们家请的几位上宾就坐在洪蝶的身边。一行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很熟络,是经常打交道的样子。洪蝶见徐斯和江湖进来,向他们招手。

徐斯对长辈们玩笑说:“我们来抢鞋业的老板们的先。”

却原来是这样。江湖大为汗颜。同业们都已经想到要来争取这些领导们所能给予的支持,而她这么后知后觉。她大大方方跟上去,同长辈们问好,被洪蝶拉到身边坐下来,徐斯坐到他们对面。

领导里有一位江旗胜在世时的熟人,有若干个月没有见过江湖,此时见她气色不错,比前一阵胖了,也恢复了往昔的明艳,颇为感慨,问了问她的现状,说:“老江在天有灵会欣慰。”

江湖没有红眼睛,也没有哽咽,她说:“我现在才知道爸爸以前有多难。”

洪蝶笑道:“你爸爸是你的榜样。”

徐斯唤家政服务员再加两只杯子,还为自己和江湖要了早餐,但江湖托词已用过早餐。这样的场合正好讲话,要是吃起东西来,就难免让话题的长度和深度打折扣。他也就不勉强,等茶杯送上来,亲自为她添了茶,推到她的面前。

洪蝶怪异地看了他们一眼。江湖低着头当做没有看见,只答复长辈的问话:“‘自由麒’是我面前的丰碑,我只希望可以做到爸爸做的一二,也许就算是成功了。”她对着大家微笑,“也要多谢长辈们的关怀和提携。”

话说得很得体,能让长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领导们点了点头,洪蝶又问了问腾岳的情况,问得很仔细,江湖也答得得体而清楚。接着,那位同江旗胜熟稔的领导又讲了些江旗胜的成功往事鼓励江湖。江湖的眼角还是忍不住湿了,她用喝茶来掩饰,抬起头来,又是满眼笑意。

徐斯坐在她的对面,正拿着卷着油条的蛋饼狼吞虎咽。这桌子上只有他一个能旁若无人无需关注他人印象地据案大嚼,真是幸福人生。

洪蝶笑着对徐斯说:“你这老板当得真是轻松?”

徐斯已经解决了他的早餐,正悠闲地喝茶,边说:“不轻松,什么都要操心。”

江湖到底是没忍住斜他一眼,徐斯只是望着她微笑。

其他客人陆续到访,都是鞋业的同行。徐家花园里那些藤椅原来就是做这些准备。江湖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徐斯把她送到花园门口。

江湖颇为庆幸,也很感激。她向徐斯道别时说:“老板,多谢你。”

家政服务员跟了过来,手里提着装着保温饭盒的环保袋。徐斯接过来递给江湖:“回车上吃点东西,一路开回市区时间不短。”

江湖怔了怔,才接了过来。等家政服务员走远了,她示意徐斯同她走远几步。

这时的江湖矜持拘谨了,她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心情很复杂。她对徐斯说:“徐斯,如果我之前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想先抱歉,也许是我自己想的做的太偏门了,这样不好。”

这是她头一回这么郑重地叫他的名字,却是为了道歉。徐斯觉得实在好笑,他报之以没有笑意的微笑,说:“江湖,怎么这样敢做不敢当?”

江湖叹道:“您就当我敢做不敢当好了。”

徐斯没有想到江湖也会用这么无奈的口气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愣了半晌,他突然问了一句:“江湖,在日本的时候你又算什么意思呢?”

江湖冷不防听到徐斯旧事重提,心里没有丝毫准备,也不知道该对他讲什么,最后只好呆视着他。

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娃娃一般的无辜,让他也没有办法再讲什么。能讲什么呢?他脱口问这一句已是失态——徐斯有点气急败坏了。

而江湖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唇动了动。她在想,这样的事情,女方都不去介怀,他这样身家这样性格的人又何必耿耿于怀?真是头疼。遇上这位徐斯先生,连讲一句话都要费脑细胞。她自小到大,何曾为了和一个人相处花这许多的心思,反复斟酌反复筹谋反复思量反复量力而行。

但徐斯似乎是不预备听她的回复了,他摆摆手讲:“得了得了,你先回去吧!”

江湖如释重负地转身,几乎想马上光速逃回自己的车里。

徐斯在她要走的时候又叫了她一声,然后说:“江湖,公是公,私是私,你有你的意思,我有我的想法。不如我们由头来过。”

江湖往后一退,差一点被石头绊倒,绊脚的石头令人气恼。

徐斯笑起来,潇洒地转身回去了。

江湖回到车里,先把保温饭盒拿出来,打开盖子,是热乎乎的燕窝瑶柱粥,熬了很久,味道很香。盖子的夹层上还插着小勺,饭盒底下垫着一包湿纸巾。非常周到。

她小心吃了一口粥,粥米香糯,瑶柱鲜美,香口又暖胃。她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回程路上,江湖把车开得很慢。

自父亲失势猝死再到她苦苦挣扎的今日,已经很久没有男人主动追求她了。

以前的江湖,一直知道自己招人喜欢,不管是因为外貌还是家世。有喜欢她的人招了她的喜欢,她就会尝试着交往,有喜欢她的人不招她的喜欢,她也会放任暧昧,享受一些便利。这在以前,她并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妥,也不会放什么心思进去。

感情之于她是谈不拢了就散,从来不会是什么额外的负担。进退,是在她的取舍之间。她想,徐斯对待感情,应该也是同样的。可他为何——江湖是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她判断不出徐斯到底是真心抑或还是假意,是一时兴起,还是会认真对待。想到最后,她索性不再去想,把心一横,加快车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随他去吧!

回到腾岳之后,江湖把每周的部门例会开了。会后她收到上回宴请的主编微信发来的几条链接,腾岳的报道在他们的几个平台口均已发布。

裴志远向江湖邀功:“亏我一直盯着,好几个经销商松口了,答应咱们继续入货。”

江湖说:“舅舅辛苦了。”

裴志远走后,岳杉才讲:“一周时尚的报道相当详细啊!不但讲到了徐风,还把你外公老厂长是烈士子女的往事都报了。”

她笑:“他们主编很捧场,最近帮我做了不少宣传。瞧,经销商都松口了。我想在他们几个媒体账号投几次广告。”

岳杉点头,说:“最近营销工作陆续增加,又是广告又是比赛又是展览的,经销商那里还得盯着,靠着你舅舅可不行。”

江湖呼一声:“原来我真的三头六臂,能做这么多的事情。”

“是,你是哪吒转世。”

江湖叹气:“真是哪吒转世倒也好了,还有齐思甜小姐需要公关,我下周约了她。”

岳杉问:“非她不可?”

“她的片子很有希望在东京电影节拿奖,又恰好用到我们的鞋,是个绝好的机会。”

“为什么不直接找导演或者男主角?”

“找了导演就得供着一个剧组,何况导演哪来的疯狂粉丝一起炒作。男主角是新人,人气比不过齐小姐。”

这便是岳杉所不能了解的工作范畴了,她说:“我建议你尽快招一个营销经理。”

岳杉的建议正是江湖最近考虑的内容,也是江湖在刘军辞后,在人力资源工作上的首要之务。她寻了在猎头公司任职的一位旧同学帮忙招聘营销经理一职,对方同她闲聊几句,无意中讲到了高屹的婚礼。

“没有想到高屹和海澜会在一起,这是咱们母校最大的新闻了。”

江湖轻咳一声:“没有想到你们都这么八卦。”

“因为大家没有想到以前的优等生高屹会和实习老师有一段,还修成正果了,谁的青春期能这么轰轰烈烈啊?”

江湖没怎么搭腔就挂了电话。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保安抱着一件足有半米高的植物站在门外,脸都被挡住大半。江湖眼前一亮,那花儿鲜红的花瓣向外卷开,极大极艳,阔大的绿叶根本掩不住花儿的近乎嚣张的嫣然姿态,远远一看,更像团热烈的火焰。

保安报告道:“刚才有人来送给您的,您看放哪儿?”

江湖见保安抱得费力,先忙指着书架的角落让他放好。保安按照江湖的指示安放妥当,好事多嘴一句显摆:“江小姐,这令箭荷花倒是值不了多少钱,但这个紫砂花盆可值了老钱了。”

江湖问:“刚才你讲这是什么花?令箭荷花?”

保安介绍道:“这叫令箭荷花,花又多又大,长得快,又漂亮,一般养花人家都会养来布置阳台。但是栽到这花盆里就不一样了,这可是四方侧角千筒紫砂盆,又这么大只,看陈色也是件古物了。”他说完便将一张卡片交到江湖手内。

江湖接了过来,笑道:“您是行家。”

保安憨憨又得意道:“平时爱折腾些花花草草。”讲完就退了出去。

江湖展开卡片,不过是洁白的一张卡纸,正面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徐斯”。好一个徐斯,如此光明正大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江湖捏着卡片哭笑不得,望着着眼处这么大盆的花,一下就把她的小小办公室变局促了。

这时,手机适时响起来,“败类”两字闪动。江湖接起来就说:“我办公室没有阳台可以布置。”

徐斯在那头讲:“就放着呗,和你的仙人掌做个伴,听说这花也是仙人掌科的。”

原来是如此,江湖又望一眼自己窗台上小小仙人掌,在这间屋子内毫无疑义地被艳丽无比的同科花友令箭荷花压过了风头。而保安也说了,这花并不贵,自然就不能退。她只好讲:“那谢谢你啊!”又想,也亏徐斯这位花花公子想的出来,旁人送百合送鸢尾送剑兰送马蹄莲,他一出手一盆匪夷所思出其不意的令箭荷花,太教人措手不及。

徐斯在那头答道:“行啊,既然想谢我,就请我吃饭吧!”

江湖愕然,哪有人这么不客气的,而他也太太太不客气了一点,她也不气弱不回避,把语气加重了一点点,“徐老板!”

徐斯好像笑了起来:“江总,有什么指示?”

江湖没好气,“您都指示了,吃饭呗!”

“怎么,不乐意啊?”

真真不能同这位徐斯在话题上兜圈子,才一两下又把自己兜成了下风,江湖无声地咒了声“算你狠”。

徐斯不逗她了,说:“今天请你去CEE试菜。”

江湖望望火热的令箭荷花,又望望台历上的日程表,今晚左右无闲事,就答应了。况且也巧,她下午同齐思甜约在CEE CLUB附近,正好顺路。

江湖又望了望令箭荷花,心里无端端升起一阵尴尬。

齐思甜在这天的气色不是很好,戴着墨镜,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人还是美人。

江湖候了她二十分钟,她不算迟到得太离谱,且一到便抱歉道:“早上从成都回来,飞机晚点了,晚上还要飞香港。最近商演太多,总没空赴你的约。”

“这么辛苦。”江湖附和着客气。

齐思甜坐好,微笑,每个角度都完美无缺。她说:“工作需要。”然后开门见山,“经纪人在帮我谈一个国际名牌,所以现在不太能接新的广告。”

江湖也微笑地注视着她。这么得体的一个拒绝的理由。她把准备好的计划书放到齐思甜的面前,讲:“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帮忙拍广告片,只是小小的亮相一下。也许目前我这边开价不会比国际大牌更有吸引力,但是合作期间,每售出一双鞋都可以给一定比例提成。”

齐思甜用双手接过来,认真翻阅了一遍,认真回答江湖:“我回家再看看。”她突然问,“高屹的婚礼,你会不会去?”

这问题是突兀的,但江湖是有准备的,而且她也不想回避了:“他没有给我请柬,不请自去是冒昧的。”

她已经太久没有和齐思甜打交道了,几次社交场合的相遇,双方也只当不认得对方,如今坐在一起叙旧,双方心内是各有各的计较的。她有心理准备,齐思甜也会有她的分寸,她是聪明人,她的有的放矢会在不得罪对方的范围内。

江湖暂且听了下去。

齐思甜说:“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一个人在舞蹈房跳舞扭伤了腿,当时门还关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海老师正好进来,背着我去的医务室。她对我说,吃一点苦,坚持到底,没有什么的。她毕业以后回老家教书,我一直和她有些联系,没想到她和高屹那段是真的,现在能有个好结果,真为她高兴。”

江湖有一段相反的回忆。

当年跳的那一段舞是为学校艺术节排练的节目,齐思甜是编舞的,江湖和好几个女同学都是被选中的舞蹈演员,但是她嫌累嫌麻烦,很不配合齐思甜,中途还把同学们叫出去吃冰淇淋。齐思甜没有去,但其他同学都陪着江湖去了,舞蹈室里只剩下齐思甜一个人。

原来她后来摔跤了,还是海澜背着她去的医务室。这些她都不知道。谁说往日之水不可留?往日分明总是鞭笞着今日。

江湖抬腕看表,然后站起来,“我还有事情,这个事情还是请你考虑考虑,我们会好好运作这个品牌。”

齐思甜当然会讲:“我一定会考虑的。”她指指那边,“我的经纪人来了。”

果真有名女士走近过来,一边走一边讲电话,走过来时挂上电话,同齐思甜讲了一句:“向晚说要找时间同我们聚聚呢!”

她们要讲私房话了,是不适宜有外人在场的。江湖欠了欠身,同她们道别。

江湖是到了CEE CLUB的门口,才骇然发觉玻璃门倒映的自己一脸晦气,一身暗色服饰,仪容仪表显然糟糕得很,暗忖,怎么一天就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惨?

徐斯见到她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这是有原因的,徐斯原来还请了莫北夫妻一同用餐。对方夫妇衣着都很得体,尤其莫北的妻子莫向晚,面貌姣好,衣衫光鲜,笑容恬静,在现场仅有两位女性的情况下,把江湖比得灰头土脸。

莫北的手一直挽在妻子腰间,让江湖一见便知这位靓丽女士生活在幸福家庭中。而她,孤零零漂泊江湖,灰头土脸自当正常,这徐斯有什么好皱眉头的?她没好声气对徐斯低声讲:“今天很忙很赶。”

徐斯笑了,说:“你来捧场就是给我面子了。”

听得江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多嘴多舌必是下风下场,她需谨记。

徐斯将江湖作为自己的朋友介绍给莫北夫妇,仿佛这是一场平常的友人聚会。只是江湖有一点不自在,这是她认识的第一位徐斯的朋友,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朋友同她约在一块?

徐斯当然是不会作解释的,直接领着他们一行人直接进厨房看总厨操作。

江湖站在一边不怎么讲话,听那莫北同徐斯说:“你算得真精,和同行西餐厅联合进货,食材成本降低不少了吧?”

徐斯笑道:“是不少。”

江湖暗自咋舌,此人精力真真充沛,连家族旗下小小餐厅都能管理得有模有样,不能不叹服。

但也叹息。

自从接手腾岳以来,她恨不能自己有三头六臂来处理各宗事务,还是屡屡力有不逮。一碰到烦心事,多操点心思,脸上倦容立现。多不公平?同在职场内,女性同男性在体力和精力上的差别就是这样的明显。

江湖找了个机会悄悄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拿出随身的化妆包,重新化了一个淡妆。在收起口红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正是莫向晚。

对方友善地说:“现在精神了很多。”

江湖朝她微笑点头,她从一开始就觉着这位女士不但面善,连名字都有些耳熟。

用餐时,徐斯一句话就解开了她的疑惑:“说起来,你和向晚还是前后脚的同事,为同一个老板服务过。”他还特地详细补充了一句,“那时候你的前老板做的是经纪公司,向晚是他们的经纪总监。她离职以后,你们公司倒转型成纯公关公司了。”

江湖忽然就醍醐灌顶了。

她暗忖,自己的前老板曾经开的确是艺人经纪公司,莫向晚又是管理艺人的,同那起明星必有些私交。于是一念通,百念融,她心存感激地望一眼徐斯,这厮但笑不语,席间没有再提及什么。

用餐结束之后,徐斯先将急于回家看顾孩子的莫北夫妇送走,江湖没有跟着一一块儿走,而在店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候着徐斯。

她想,这顿饭吃下来,她再不明白徐斯的意思,就太过迟钝了。但这个意思他们都不便说破,而她是承情的,徐斯也是周到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在最得体的范围内。

江湖颇有些坐立不安。

徐斯是同莫北说了一阵话才道了别,折回店内。

江湖坐在暗处,人却在沙发内辗转,身板还是硬直,一刻都不能放松。所以她才会这么累。徐斯想着,问吧台要了一杯热柠檬水,走过去放在江湖面前,说:“向晚离职以后,因为结婚生子就没有继续找工作。现在他们的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所以她有意物色新的发展机会。她的情况你可以具体了解一下。”

江湖捧起透明水杯,握着喝了一口,讲:“我知道了。”

徐斯又说:“她的工作业绩是标青的,对媒体公关圈很熟悉,人才难得。”

江湖笑起来:“连老板都说‘人才难得’,那一定是很难得的。谢谢你的晚餐和你的花。”

徐斯也笑:“那你就抓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