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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风去 共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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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诚恳相交往 怀着爱和恕

  • 书名:我要逆风去
  • 作者:未再
  • 本章字数:4.6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1 16:22:38

日本革靴工业同业联合会准时将东京国际鞋展的布展流程发至中国的承办单位,江湖在第一时间同对方取得联系,把通知拿到手里。而且时间也正好,东京电影节的宣传已然传至中国,正合她意,她希望届时能遇上非凡的热闹。

莫向晚同江湖讲道:“齐思甜希望她穿的鞋子更加特别一些。”

江湖拿出一款手绘功夫鞋,“张盛赶出来的样品,配合他们的功夫电影做的功夫鞋,我们的设计师亲自做的手绘,防臭又防汗。”

这一款鞋绝对复古又型款小巧,手工绣了“功夫”字样纤巧灵秀,穿在女士脚上不会太过粗犷,又能修整脚形。

岳杉问:“哪些人同行?”

莫向晚把现场人员名单交给岳杉,有十个武校的学生和纺院模特班学生。

江湖道:“一起过去的工作人员能减则减,向晚、张盛和两位设计师与我同行,翻译就在当地请了,那边不少中国留学生。岳阿姨留下来主持大局。”

莫向晚在预订酒店时,江湖又补充了一句,“就订池袋的太阳城王子酒店,给演员们订景观房,工作人员住特价房,再同国内的旅行社联系个旅游套餐,就在展览结束后第二天的。他们都是学生,拿的薪水低,用旅行补偿补偿。费用应该在我们的预算内。”

岳杉看在眼内,江湖的大气初显端倪,越来越像个样子了。

在去东京之前,徐斯没有再和江湖约会,他们都能体谅和配合对方的忙碌。

临去东京那夜,徐斯同江湖通电话:“祝贺马到功成。”

江湖答:“承老板贵言。”

他们又聊了些公事和私事。江湖一边聊一边想,又要去日本了,她不意外地想起他们在日本曾发生过的荒唐事。那夜之后的经过和发展,出乎了自己的预料,颠覆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全部生活。她在感情上头计算,得失之间感慨。

徐斯说:“我会想你。”

情话脱口而出如此自然,江湖有一瞬而生的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答。

徐斯在电话这头无奈地想,到底是女孩,会害羞,也幸亏还会害羞。她再如何在商场在人生场上步步为营,也还是个娇惯的女孩,在情感上头并不善于游刃有余地步步为营。

然而,为此颠颠倒倒的却是从来都能步步为营的自己。徐斯挂上电话,又在想,是真的挂上电话后就开始想念她。不知江湖是否同此心?这样的想法让他心中一悸,连忙收敛心神,不让自己再有心慌。

江湖不知道徐斯这些颠颠倒倒的思想,将东京的展览做到最好的念头在第二天就侵占了她的满心满意。

不过,仍旧有唯一的不安定。在飞机上,江湖问莫向晚,“齐思甜是不是把我的方案都看完了?”

莫向晚答:“她有点疑虑,送的礼物能不能讨芳汀女士喜欢。”

江湖是考虑过的,她说:“只要她在电影节获奖名单揭晓后把礼物送给芳汀女士就好,一来不算在事前讨好卖乖,二来这样分量的礼物也够不上讨好卖乖的嫌疑。我想她的公关能力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莫向晚说:“芳汀是法国老牌演技派,她心里一直敬畏,所以更怕会冒犯了影后。”

江湖解释道:“芳汀很喜欢李小龙的功夫片,这次很看好齐思甜的那部和中国功夫有关的片子。而且——”她俏皮地笑笑,“我们运气很好,芳汀是大码脚,所以她一定会喜欢我们的鞋。”

莫向晚见她成竹在胸,也很高兴,但时而会神不在焉。

江湖问:“想念孩子?”

莫向晚点头,“还没有离开他们半个月这么长时间。”

江湖忽而黯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一出差就是老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找条板凳靠在阳台上,站在上头翘首以盼。她决定往后不再让莫向晚频繁出差。

下了飞机,入住酒店,一切工作按部就班开始执行。展台搭建需要两天,江湖接来翻译,亲自督场指挥,帮忙搬运货品,嘱腿脚不灵便的张盛组织演员的排练。忙碌的搭建工作之余,她拨空和场内的几位国内外同行交换了名片。

开幕那天的清晨九点半,天气晴朗,文化会馆挂出祝贺的条幅,迎风猎猎,各国媒体济济一堂。江湖准备就绪了。

日本革靴工业同业联合会的代表做了开幕词,翻译对江湖说:“他们说欢迎来自中国的贵宾参观。”

语毕,中国的贵宾陆续出来。江湖一眼就望见人群中在徐家别墅做过客的那几位长辈,这几位长辈还不是领队,他们毕恭毕敬陪同着一位着深色西服的领导,现场的海内外记者们紧紧跟着他们,镁光灯闪个没完。

江湖吩咐张盛,“等一下不要紧张。”

张盛点头,“一早就练习了好几遍,不会紧张。”

半个小时后,中国的展商用舞狮开场,腾岳的展台中心一处透明的手工作坊内一切准备就绪——张盛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戴好眼镜,坐在里头用简单的易携设备做鞋面。军绿色的鞋面被裁剪好,他聚精会神开始在鞋面侧边绣一个“工”字。整个人连同鞋子都特别朴实。

长辈们陪同领导走到这里,停驻下来,一直看着张盛把“工”字绣好,问身边的人,“这是解放鞋?”

不待那边寻人,江湖就已经毕恭毕敬走了过去,在陈列柜上拿了一双军绿色工字解放鞋成品送到领导跟前。领导细细鉴别了一遍,“嗯,做过改良了?”

江湖答:“用了中科院新研发的防水面料,加了除臭除汗剂,胶底的形状也改变过,可以修饰脚型。这样就很时尚了,限量版加了手绘和手工绣字。”

领导点点头,笑着对身边人讲:“他们工厂我还记得,当年把鞋子送到前线去过,现在换这么年轻的孩子来管理了。”他说着掏出钱包,“我要买那位师傅手里做的一双留作纪念。”

张盛战战兢兢走出透明工作间和领导握手致谢,镁光灯又闪成一片。

一切都在原定方案内进行。

莫向晚喜不自禁,“刚才拍照摄影的记者里有CCTV,说不定可以上七点新闻档。”

江湖说:“这是最理想的。”她始终笑得很矜持,但在心内大呼万岁无数遍,很想立刻掏出手机立刻给徐斯打个电话。她笑自己痴傻。

第一天展会结束时,几乎人人累瘫,但是成果很圆满,已有日本的经销商打探情况,表示出签约代理商的意向。

第二天,腾岳众人仍是准时抵达现场,先来一场精神抖擞的武术表演。穿老款腾岳鞋的学生们英姿飒爽地打咏春拳,引来乌压压一片海外人士和日本人的围观,时不时喝两声彩,又拔了会场的头筹。

莫向晚正为学生们准备茶水,又安排化妆师们为即将上台的女模特们吹发化妆,忙得有条不紊,江湖很想感谢徐斯为她介绍了这样落力的人才。

一位戴眼镜的斯文男士悄悄走到莫向晚身后,她一转身,脸上的惊喜落进江湖的眼内。

一旁的江湖也不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内一热,她衷心祝愿人人家庭美满,并且充满了爱情的芳香。她放莫向晚提前下班,和先生享受二人世界。自己则在会后领了一群学生夜游东京六本木新城。

大家先是在森大厦前合了影,接着逛到Roppongi Hills。电子大屏幕上正播东京电影节特辑,齐思甜在大屏幕上巧笑倩兮,穿电影中的运动服出场打了一套咏春拳,有板有眼。大家都看到她脚上那双腾岳鞋,于是又是一阵激动地抱团合影。

由江湖请客,一众年轻人吃饱喝足以后,又逛了逛,有个男生指着路边一家店叫:“馒头店。”

可不是?正正宗宗五字的中文招牌——“老张馒头店”。大家都记得这个牌子,是国内的老字号,可惜国内已是凋落,谁知墙内开花墙外香了。只见店内人头攒动,生意热火朝天,门口挂的小黑板上头还用中日英三国文字写着外卖电话,二十四小时送货上门。

有人叫:“用我们的小笼包赚死小鬼子的钞票。”

年轻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馒头铺里走出来一位秃顶凸肚的中年男子,把门外这群年轻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被江湖瞧见,对方点头含笑致意。江湖觉得他十分和善,也礼貌含笑致意,然后跟着大伙又嘻嘻哈哈奔向下一处景点。

这天夜里,江湖回到酒店时已近凌晨,和江湖同屋的莫向晚没有回来过夜,她梳洗完毕后,一个人寂寞地坐在窗前,用手机打游戏。一边打一边想,徐斯会不会像莫向晚的先生一样突然出现?他是花花肠子,一切皆有可能。

想得有些多了,江湖逼着自己赶紧睡觉。

最后一天的展览,众人更加不会松懈,对腾岳鞋有兴趣的海外经销商代理商们正式来接洽。江湖和莫向晚轮流拿着资料在会馆外的咖啡馆里接待,连厕所都来不及上。

等午饭时间过了,江湖装了一肚子咖啡,正想去厕所,不巧被一位从新加坡赶来的客户缠住。对方问得殷勤,又是男士,她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人家,不得不死命掐着自己的虎口,企盼会谈快快结束。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用英文讲:“对不起,有什么具体细节可以问我,这位小姐还有个会。”

如果说这一刻的江湖没有惊喜,那是骗自己的,她笑意盈盈回转过头来。徐斯拍拍她的腰,示意她赶紧撤。

从厕所回来时,新加坡客户已经走了,徐斯坐在原位等着她。江湖趋前,学日本人躬身:“欢迎老板视察工作。”

徐斯执起手里的资料做一个要抽她的姿势,可哪里舍得?

瞧她这一副模样,同所有工作人员一样穿腾岳自产的中国红系列的运动服和胶底鞋,把刘海捋到头顶,用一枚银色发卡别住,留出光洁的额头,更加显得眉尾飞扬,眼波流俏,双颊映辉。

人,是精神焕发的人,春风得意得毫不谦虚。同上一回在此国相遇的她早已判若两人,脱胎换骨了一般。

徐斯想拥抱她,但这里是公共场所,真煞风景。他问江湖:“带了礼服吗?”

江湖答:“带着一两套简陋的小礼服。”

她的精细在他的意料之内,笑说:“乱哭穷!今晚就请穿着你‘简陋’的小礼服再办趟公事。”

江湖话头醒尾,“大领导要宴请?”

她的神态都透出聪明活泼劲儿,徐斯想即刻就亲到她的脑门上,“大领导今晚要宴请在日的中资企业大老板们,想不想去轧一脚?”

江湖孩子似地把声音拖长,“想——”

她穿得这样孩子气又这样孩子气地撒娇,就如百只猫爪在他的心尖上挠。徐斯瞅住她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很不想就此离开,可又不能忘记下午的重要会谈。

道别的时候,徐斯握住江湖的手,吻在她的手背上。江湖的手微微发着颤,他的吻就像一把羽毛骚动着自己的心。

徐斯临走前体贴地帮她在附近的料理店叫了一份定食,嘱咐:“再忙也要吃午饭。”

需不需要像父亲似的这般提醒?江湖被感动着,但她知道不能太形于色了。她把这份感动暗压入心底,目送他离开的背影,待到看不到时,就开始盼着晚上的见面。

最后一天会馆提前关门,三天来的回报让大伙士气很高昂,结业铃声响起,大家高叫“胜利”。莫向晚同张盛都催江湖快些回去准备晚上的晚宴。

江湖对现场外援劳力莫北笑道:“那只能请外援莫先生代班了。”外援莫先生笑着应承,好好先生的样子。

莫向晚告诉她今晚同先生去伊豆泡温泉,江湖当然放行。今晚大家心照不宣地各自行动了。

江湖与大家作别后,火速回到酒店,洗了澡换了装,又去酒店附设的美容中心吹了头发,让刘海蓬蓬地偏向右边,同发尾一色微微翘起来,颇显俏皮。再回到房内化妆,狠下了一番功夫,出来的效果把自己也惊艳到。她想,真是太久太久没有这番出挑靓丽,拿出必得艳冠群芳的势头了。

然后她翻了翻带来的小礼服,白色的小短裙过分素淡,于是便选了另一条黑色的紧身V领长裙。

徐斯在酒店大堂看着一袭长裙的江湖,差一点点窒息。

他一直知道江湖盛装时有娃娃般的娇憨美,有时加上她天生的任性和高傲,还会很有一股子逼人的嚣张气焰。但是,他从不知道她其实也可以在娇憨中有逼人的性感。

这条长裙裁减实在得体,V领边缘紧贴胸线敞开,她的锁骨恰到好处地露出来,但绝不暴露,腰部的褶皱收得很好,裙线流畅而下,紧贴臀线,自小腿处再散开去。分明的曲线,告诉别人她是如何曼妙。

徐斯的眼在江湖的身上流连好一会儿才抬起来看向她的脸,修饰过的发风情万种,修饰过的眉眼明艳照人,修饰过的唇色热烈如火。他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只好呆呆看住这一只欲振翅而飞的娇艳蝴蝶。

但“蝴蝶”却对自己一身穿着不太有信心,江湖走到徐斯跟前问:“这是前些年的旧款,会不会太过时了?我很久不买新款了。”自嘲笑了笑,“没什么钱买新款。”

徐斯挽起她的手,真心说:“怎么会?”他看到她的手指上戴着山茶花戒指,和身上的裙子相得益彰,一点细节都没有放过。他将她的手挽到自己的臂弯里,想,这样的她去到任何场合,都能让聚光灯照耀过来。

事实上的确如此。

徐斯携江湖齐齐出席在丽思卡尔顿酒店宴会厅的晚宴,引起的瞩目绝对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们一进场便有人窃语,“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老江的女儿气势不减当年。”

也有人知晓些内幕的,“据说把个鞋厂搞得起死回生了,算虎父无犬女吧!”

当然也免不了闲言碎语,“还不是借到好风入青云?徐家的青年才俊春风正得意。”

江湖统统不放入耳内。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是非黑白,羡妒敬贬是这一出出折子戏交际场永不落幕的戏码。上场下场,有时是弹指一挥间的得失,其间冷暖也在所难免,所以不必在意。

江湖的笑容得体,应酬得也得体,完完全全宠辱不惊。这便是自出生起便跟在江旗胜身边浸淫了这么多年的气势,她始终没有堕掉江旗胜千金的名头。徐斯想。

他领着江湖走到大领导们跟前打招呼。

场内几个记者闻风望向这里,徐斯向江湖使个眼色,她知其意,朝记者点点头,对方得到鼓励,过来想要抢个民营企业年轻创业人和领导们的交流心得的采访。于是,江湖别过领导们,随着记者坐在僻静处答了一通场面话,末了还同记者又邀了个回国后的饭局。

待再次回到场内,却见徐斯正被另一位漂亮小姐截住讲话。江湖想,是不是要煞煞那边的风景呢?可这两日还要倚靠老同学齐思甜把事情办好。他们谈性颇浓,徐斯脸上露出好神气,看来话题很得他的心意。

江湖留给徐斯和齐思甜交流的时间,自己往布菲台拿了一份抹茶冰激凌,走到宴会厅的落地窗前,一边悠闲地品尝着,一边看向窗外霓虹点点的夜之城。

张文善的身影倒映在月色下城市光影之间,江湖不禁皱了皱眉。她没有回头,因为不想应付他。

偏偏对方就停在她的身后,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没有回头,便油腔滑调地吹了声口哨,迫着她转过头来。

江湖皱了皱眉,她向来不吃这一套,就算转过头也不准备搭理这张文善。

江湖的丝毫不给面子,张文善当然察觉到了,不禁心头无名火起,皮笑肉不笑地讲:“我和徐斯老搭子了,老想最近他怎么不同我们耍乐了,原来另寻了乐子。江小姐,站在朋友立场要劝你一句,你的旧属刘军总说你还是当千金大小姐比较合适,何必胡打海摔抛头露面,还得放下身段趋迎奉承。老江董给你留下保障应该很够的吧?你何必呢!”

江湖在踏入今日这样的场合那一刻,就想象得到必定会有人做出如张文善一般的判断。不能说,别人如此想她,她不会产生任何尊严上的隐痛,但由张文善这么个专门落井下石拈花惹草的草包来揭,却是伤不了她分毫。

江湖笑了笑,笑容妩媚,张文善观之竟有一瞬失神。她满不在乎地说:“做企业当然要胡打海摔抛头露面,不然怎么为国家做贡献?刚才领导还再三告诫我,要我们年轻人创业需勤勉谨慎。张先生,我爸留给自由麒的保障,你可别辜负了,今年交的税比不过往年,那就太丢你们张家的人了!”说完颔首离去,独留面色紫胀的张文善在当场。

但这么一停留,又不见了徐斯,齐思甜倒还在原地同几位领导攀谈。江湖望见了她,持着香槟杯款款走过来。她今日一身银色中裙,款式大方,态度也大方,倒没像江湖打扮得那样嚣张。

江湖用冰激凌杯同她碰杯,“我已经看到你们到了日本的通告节目,你非常出色,祝你成功。”

齐思甜礼貌地笑,“托福。鞋子我已经收到了,试了试确实舒适,希望芳汀女士会喜欢吧!”

江湖道:“她一定会喜欢,也会喜欢你的表演。”

齐思甜把眉毛一挑,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来。江湖已自离去。

她在场内转了一周,碰到不少熟人寒暄,就是没有找见徐斯,心里渐渐有些不爽快起来,忽看到有人往门外聚去,便也好奇趋前。

门口有两位酒店服务生正扶着捂着眼睛的张文善,向前来询问的酒店保安回答着什么,现场有人懂日语,马上就有一个段子流传开了,都说这位服装行业新贵张先生在酒店男厕所跌了一跤,眼睛撞在了门框上头。

江湖暗自琢磨,这酒店的厕所里怎么可能没有递手巾的小童服侍?哪会让客人遭这样的意外?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她随身的手机响了起来,徐斯发来的微信言简意赅,“来车库。”江湖拎起裙摆,悄悄从边门溜了出去。

这一次来日本,徐斯租了一辆车解决交通便利,可巧还是雷克萨斯,与他先前开过的是同款。江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车,才走到车门前,车门就被里头的人打开,她的手被里头的人伸手拽住,那只手的手指上似有乌青,她还没看个清楚,整个人就被拉着顺势坐进车里去。

门关上时,徐斯整个人也趋近过来,对住她吻下去。

不轻不重的力道,足够让江湖的心跳开始紊乱,她怕那样的火热会在她的胸口烙出一个个永不磨灭的印记。她有点害怕这样的印记,想要往后躲,但徐斯的双手紧紧扣着她的后背,就像是要箍紧了她,让她永远不能逃离。江湖叹了口气,终是抱住了他。

徐斯把头抬了起来,让江湖看清楚他眼中倒映着她,还盛着他明明白白的渴望。

“让我吻你——好吗?”

他那副淡淡烟草气息也停留在她的唇齿之间。

全身的血液仿似腾腾岩浆缓流,把身体一处一处燃过,不知何处才是出口。也许根本不需要出口,这一刻这一秒,就此时间停止,瞬间成为永恒。

也许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只是很短的一个间隙,他们以为天地之间只剩下彼此。

江湖喘息时想,怎么最后会这样?怎么会是徐斯?一个吻就让她意乱情迷,猛一激灵,她电光火石般地回想到刚才齐思甜同他的亲昵片段,这刻他还这么如火如荼地同自己接吻。这煞风景的想法让她的热情一个折扣打下来,猛地就把徐斯推开去。

徐斯正在全情投入,不妨她这么大力地一推,一阵错愕,清醒过来先是瞧见她的唇膏花了,像一只小花猫,指了指她的唇忍俊不禁。

江湖见他笑得如此促狭又开怀,赶忙掏出随身带的化妆镜,瞧见自己不但唇膏花了,身上更是有一万分的狼狈,全部拜他所赐。她拿出湿纸巾把嘴上唇膏抹干净,心头很是气恼,将湿纸巾甩到徐斯身上。

徐斯不以为意,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看清楚他这只手的无名指和中指上头确有乌青。他说:“我们去买件衣服逛逛夜市?”

江湖没有好气,“这边风景无数,我还有公事缠身,没心相奉陪老板赏风景了。”

徐斯佯装皱眉研判地看她,“你这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刚才我不过和齐思甜敲定下季产品广告代言费的事情。”

江湖在肚子里说,此人素行不良,她又不是不知道。

他又说:“还说和我交往压力很大,明明压力很大的那个是我,新账老账三五不时被翻出来。”

江湖叫:“哪有三五不时?”

“这不就开始了?”他人又凑过来,“大小姐,你不会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

江湖叹气,伸手摩挲着眼前人的脸,清楚自己真的把感情投入给这么一个一开始她坚定认为不可信任的男人了。至此投入之后,她又有了满心的苦恼,“我不知道。”

徐斯把额抵到她的额上。直到这一刻,当这段感情真正开始的时候,她生出来的另一种彷徨和拘谨又让他不知道如何来说情话了,他只想紧紧拥抱她。

江湖抓起徐斯有乌青的指节,狠狠捏了一下。他呻吟一声,按住她的手:“干什么?”

她说:“我讨厌你,一开始就讨厌你。”

他反而笑眯眯地问:“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说来听听。”

她指控:“从你不给我买麦当劳开始。”

他张大嘴“啊”了长长的一声:“原来那时候你就对我有意思了。”在她想要伸手掴他,说,“那时候你有多嚣张,现在还是一样嚣张。”

江湖推他,“我都快见不了人了,你还折腾!”

徐斯流氓似地扫她一眼,“这样的就算折腾啊?”

这时他们隔壁的车打了灯,缓缓驶出停车位,唬得江湖目瞪口呆。不知隔壁车主何时进的车,不知那位车主有没有看到他们刚才那出天雷地火。种种担心让江湖立刻用手掩住面孔。

徐斯只是笑,摸摸她的发,哄她像哄小孩子,“乖,我们去买衣服,然后去吃夜宵,刚才我可什么都没吃。”

徐斯先把车开去银座的一家大牌专卖店,江湖死也不肯下来,徐斯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西服遮到她身上,连拖带推把她拽进了店内。好在店员很专业,目不斜视,反而江湖做贼似地速速选了衬衫和长裤,又速速换好,连镜子也不照一下就催徐斯付账走人。

店员很贴心地为江湖把吊牌剪了,又把换下的小礼服叠好放进购物袋,双手递给江湖,最后九十度鞠躬送他们出门。

出了店门,徐斯问:“想吃什么?”

江湖看了看手机上头的时间:“都十点了。”她没忘记这些都难不倒徐斯,不过她有更好的主意,“去六本木买包子拿回酒店吃。”

徐斯问:“到你的房间吃?”

江湖闹个大红脸,气恨恨反问徐斯:“你没订酒店?”

他用可怜巴巴的口气说:“我早上十一点才下飞机,马不停蹄租车办事儿,现在行李还在后备箱。”

江湖冲他脑门挥拳头,对他无可奈何,也知道他心存旖旎念头。然而讨厌的是,她也有旖旎念头,是因为在他乡见到他?还是因为刚才的那个吻?还是因为这段吹了很久的徐徐微风终至酿成了席卷全身的风暴?现下现刻,只看他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她竟马上就有一份难以形容的牵动在心头滋生。

江湖偏过头没好意思接腔。

徐斯很自然地自进店内起就拖着江湖的手,现在还是拖着。他很不舍得地放开江湖的手,自刚才那一吻至此时此刻,他必须对自己承认,不论之前他经历过多少风月情债,但却从未有尝试过在心灵的顶端呼之欲出的跃动的感觉,瞬息之间就能没顶。

两人手拖手,站在霓虹闪耀、车水马龙的街口,没有讲话,都在理着心头的万千情绪。

“快去拿车。”江湖终于先开口说话。

徐斯才惊醒,去停车点拿车开了过来。他依旧不太习惯日本的右驾驶位,开了好半天方抵达目的地,结果望着已经闭门谢客的“老张馒头店”大跌眼镜。

江湖拿出手机按照门口黑板上的号码打过去,有位声音温柔的接线小姐接听起来,江湖用英文提问,对方也能应答,于是江湖点了蟹粉虾仁小笼、虾仁烧卖、酸辣汤、太白醉拉糕、醉鸡、炸猪排,还问有没有啤酒,对方答有朝日也有力波啤酒,江湖选了力波啤酒,约定一个小时以后送货到酒店。

徐斯哭笑不得:“‘老张馒头店’?我还以为到了城隍庙。算你有创意,跑日本吃小笼馒头。”

江湖扮个鬼脸:“我心是中国心,我爱吃中国馒头。”

他们回到酒店里歇息半刻,外卖就送到了,竟然多了一份牛肉粉丝汤。送货员用中文解释:“我们登记江小姐姓名时就猜测是同胞,果然是这样的。他乡遇老乡太让人高兴了,非常感谢惠顾。”

徐斯塞了小费给送货员。

江湖说:“真仔细,知道我们少点一人份的汤。”她接过徐斯递过来的小笼,使劲儿地吃。

徐斯瞧她吃得香,非要抢她的小笼,江湖用手挡住,“去去去,那边有虾仁烧卖。”可他就是同她抢着平分了小笼,然后又要抢她爱吃的拉糕,最后幸亏他的手机及时响起来才作罢。

徐斯起身走到窗边去接电话,江湖听到他对那头说:“真够速度的,已经到了伊豆了啊?……不,我们不去了……祝你们夫妻玩得开心。”他收起手机,她正抬起脸,唇角还挂着小笼的肉汁,眼睛盈盈望住他。

伊豆——天城山——都是往事里的一段不大好的记忆,他没有代她决定去加入这个旅行。江湖无法不细细体味徐斯的这份体贴,她把小笼全部推到他面前。

于是这顿夜宵两个人都吃撑了,还剩下最后一碟醉鸡。江湖把盘子推开,躺倒在床上捂着肚子,“我实在吃不下了。”

徐斯让江湖先去洗澡,她一躺下就连脚趾头都懒得动一动。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先拿了衣服洗澡,出来后换了那套他穿过的黑色丝绸睡衣。

江湖已累得眯缝了眼昏昏欲睡,冷不防从眼缝中瞥到他这样熟悉的形象,一个激灵醒过来,脸颊火辣辣的烫。她像火烧了猴子屁股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抄了衣服钻进浴室。

徐斯用过的浴室很干净。地砖上、洗浴池内、盥洗盆里、镜子上、马桶上的水渍全部被擦干了。排风开着,卷筒纸被仔细地卷好了折口,用完的浴巾被整齐地挂在栏杆上,干净的浴巾被体贴地放在了洗浴池一边。

他真够爱干净的,她想,顺手拿起喷淋,上头尚留水珠,银色的手柄微温,她想到是徐斯才用过的,脸上又如火如荼地烧起来。

把自己清洗了个干净,卸掉妆容后,江湖把镜子上的雾气擦干净,她看着镜子里的毫无武装的自己。

双颊酡红得不成样子,不知是热水熏染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江湖用双掌捂住脸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怎么就让他跟着登堂入室了?应该让他再去开一间房,不然是要出事情的。”又念及那一份存在心底的旖旎念头,她暗骂自己是在发痴发昏,太太太不够冷静了。

江湖吹干了头发,调整出一个冷静的表情走出卫生间,决定好好同徐斯商议商议现在下去再开一间房。可是徐斯已经躺在另一张单人床上睡着了,人微侧着,右手摆在被褥外头,拇指和食指上有老大两块乌青。

她走到他的床前,俯下身唤了两声。他没理她,连睫毛都不曾煽动一下。

他比她要冷静得多。江湖吁口气,理不清楚是放心还是有些其他难为情的情绪。她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写字台上的吃剩下的一次性碗筷等杂物。徐斯没把这里一并收拾了,看来他是真累了,一洗完澡倒床上就睡熟了。

于是江湖把桌上的一片狼藉全部清理好,按了服务铃找来客房服务收了垃圾,又推开窗透透气,过半刻关好窗拉好窗帘,摸出随身带的香水往室内喷了一圈,把食物残留的香腻味道全部盖住。

躺在床上时,江湖对着自己笑着摇摇头,之前还暗暗咋舌徐斯有洁癖,然自己也是此道中人尔。她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扭灭了灯,拉了被子蒙了头,很快安然进入梦乡。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江湖清楚地在梦乡中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她不愿醒过来。

梦境里是温暖的,身边是成片的花海,令箭荷花和海棠在朗日清风下摇曳生辉,斑斓的色彩让她满眼舒畅。她徜徉其间,分花拂叶,看到花海那一头的人,就立定在那边,身披万丈阳光,向她伸开双手。她向那头飞奔过去。

“徐斯。”江湖喊。

有人在她身边说:“我在。”

江湖悠悠地睁开眼睛,床头灯被开了下来,晕黄的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隔了床头柜的另一边,徐斯半坐起来,正侧身望着她。

江湖转过身来,也望着他。

徐斯问:“做梦了?”

“嗯。”

“梦到我了?”

“嗯。”

他伸右手在额头做了个童子军礼,“我很荣幸,大小姐。”

江湖又看到了他手指上的乌青。她问:“不是去打架了吧?”见他淡笑不语,她“嗤”地一笑,心内明朗,用调皮口吻讲,“张文善连架都打不过你,太菜了!他今晚得纠结死。”

一句话把徐斯逗笑,极其开心。他也想逗她,问:“小屁孩儿,明天有假期不?”

江湖龇牙,“讨厌,谁是小屁孩?”她想了想,明日全体出差同事均有旅游节目,而她很想就偷这么一个懒,同徐斯在一起,于是就点点头。

“明天奖你去迪士尼。”

这是个绝好主意,而江湖绝没有想到,她笑呵呵地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可惜隔了一座床头柜,徐斯遗憾不能就势吻上去。

第二天才微露晨光,徐斯就把江湖推醒。江湖一摸手机,才六点半,唉声载道着直赖床。

徐斯知道江湖偶尔会在一些重要事件上耍个小无赖,没想到在早起上头也能耍个小无赖。他抱胸说:“要是不起来,咱们就干点别的事儿?”

江湖一下把被子泼到他脑袋上,翻身就下了床,跑进浴室洗漱。

徐斯知道她听懂了,乐呵呵靠在浴室门口,看着她强装不害羞,管自利利落落风风火火地刷牙洗脸上护肤水抹护肤霜刷睫毛膏涂口红,不过一忽儿的工夫。她是做什么事情都有效率的,但他很想她慢一些,不期然地想,就这样看一辈子也是有意思的。

等到两人洗漱完毕吃了早餐整理好行李,都换了休闲服运动鞋,把车开到东京迪斯尼乐园门口,正好是园门大开的时刻。

徐斯把车停好,问江湖:“你爸以前带你来过不?”

“去过美国和香港的。”

“玩了几天?”

“一天啊,他那时候多忙呀!”

“那好,我们玩两天。”

江湖掏出手机看日历:“今天可不是休息日。”

徐斯说:“我给你订了后天的回程机票。”

那她还能说什么呢?这徐斯完全是有备而来的。

等进了园区,江湖再一次确定,徐斯确实是有备而来。他把他们的行李先寄存在乐园旁的迪士尼大使饭店,办理好入住手续。他还在异国他乡请了“黄牛”,对方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打好了好几个项目的“快速通行证”等在园门口,还随手附送两份宣传小画册,一份是中文版公园地图,另一份是中文版的娱乐日程,详细介绍了游览当日所有游行和演出的时间、地点和路线。

虽然有违公平原则,但是——太周到了。江湖情不自禁奖励徐斯一个吻。

他们随着人流涌进这快乐之园。

清晨的迪斯尼乐园本来是座静默之城,阳光渐渐普照,好像魔法就要解开静默之城的封印,闸门一开,童话欢乐迎面开启,卡通人物满场飞奔迎客,园内瞬间就热闹非凡起来。

江湖的心情跟着热闹起来,想捉一只“小猪”来合影,可“小猪”为了逃避“大灰狼”跑得飞快,让她追了大半个广场,终于气喘吁吁揪住两只猪耳朵,让徐斯拍了好几张照。

她的精力可真是旺盛,昨晚明明睡的比他晚,徐斯想,但如果不这样旺盛,怕根本走不到这一天。他一路给江湖拍了许多照,她表情俏皮,动作夸张,在他眼里,是只和满广场卡通人可爱得不相上下的娃娃。

江湖在沃特迪斯尼铜像前才终于肯站直了拍照,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她告诉徐斯:“我现在特别尊敬创造出一个王国的神。”

徐斯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一队旅行团走到他们身边停下来,巧的是都是中国人。团员准备和铜像合影,导游正在做介绍,“东京迪士尼对日本人意义非凡,一生中一定要去三次——小时候和父母去,谈恋爱就要带着女朋友去,结婚生子以后带着小孩去。”

江湖拖着徐斯往“太空山”跑,他说:“小时候我倒是没捞着被爹妈带来玩一次,第二次来倒像是第三次来似的。”

江湖没听清楚:“什么?”

徐斯当然不会告诉她。只一路小跑跟着她到了“太空山”。他们竟然是第一车玩客,得到工作人员的特别祝福。

只是徐斯实在想不通江湖怎么就对这些危险系数高的游艺器那么感兴趣。好在这室内过山车的设计考虑到大多数游客的承受力,并不十分危险。

坐了过山车的江湖显然意犹未尽,脸上红扑扑地兴奋不减,看得徐斯直发笑,说:“真是小毛丫头。”

江湖果然又兴致盎然地拉着他往“巨雷山”方向跑了,徐斯边跑边快速扫了手中的说明——好家伙,竟然又是过山火车。

不过此时园内游客已多,处处都排开了长队,“巨雷山”下头的通道也不例外。江湖唉声叹气:“亚洲人怎么这么多呀!岛国人也这么多呀!”

徐斯指着前方绵延几十米的蜿蜒人蛇,“这儿是快速通道?那得排队到什么时候?”又望一眼立在前边的一块牌子——“此处向前需等待60分钟。”

两人一致决定换一个游艺项目,结果是就算有“快速通行证”也要排老长的队。江湖咬咬牙,随便选了一处排着。

徐斯趁排队的空当又给她拍了不少照片。

江湖老时不时出神地望着乐园里开开心心的大家子小家庭,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徐斯偷偷拍她,后来发现了就抢过照相机反要给他拍。徐斯在镜头前有一段天生的倜傥风度,江湖连拍十几张,再一格格看下来,心想,自己怎么竟为男色所迷?罪过罪过。

这样一闹,时间过得飞快,终于轮到他们上游乐船,完成一段可爱美妙的旅程,而后自高处往下坠落,溅起水花扑满面。回到地面,徐斯掏出餐巾纸替江湖擦干头发。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照顾了,江湖决定好生受用这一刻这一天。

徐斯也决定好生受用这一刻这一天。

其实他自小就对游乐场的兴趣不大。原本莫北建议一起去伊豆泡温泉静休几天,上一回他带着太太来过,因太太正怀孕,故没有玩得尽兴,这一回自当补偿一下。可徐斯却毫不意外地记起了天城山上冰冷的月亮,于是婉拒了好友的好建议。

他在飞机上翻了两小时的日本观光导览手册,看到迪斯尼乐园的宣传,相片上有一只游乐器同人民公园里的那只离心力游乐器很相似。

徐斯下飞机时就给东京的朋友打了电话,委托代为弄几张迪斯尼乐园的游乐项目“快速通行证”,好让江湖在这两天玩个尽兴。

现在看见江湖能快乐成这样,证明他的决定是个好决定。

徐斯随江湖又玩了三个游艺项目,从最后一个游乐区出来后,两人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懒得再到处寻餐厅吃饭,只随意地在就近的小卖部买了热狗和饮料胡乱吃了,还打包了一只火鸡腿。然后江湖建议找好下午乐园巡演游行的路线,先去占地皮。

徐斯揉她的发,她终于良心发现找来借口让他休息了。

游行路线的两边早有游客三三两两地聚集,他们找到一处离下一个要去的游乐项目较近的空地。徐斯发现四周的游客都拿出报纸铺在地上席地而坐,他用日语同前头的游客商议,匀来了一张报纸,也铺在地上。

江湖笑道:“多学一门语言就是好,处处有的情面讲。”

徐斯盘腿坐在报纸上,拉住江湖的手,使了一把劲拽她坐下来:“江总,可否不讲体面地随便坐坐?”

江湖学不了男人们粗放的盘腿,蜷了小腿到身后,学日本妇女席地跪着。音乐响起来时,她把徐斯的相机抢过去摄影,举累了就放下来,把鸡腿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

不妨徐斯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正捏着鸡腿肉。他笑着瞅着她,她自然就把鸡腿肉喂到了他的嘴里。

他们和这里所有的黄皮肤黑头发小情侣没什么两样。

一辆辆卡通花车徐徐开出来,江湖兴高采烈地拍照摄影,徐斯一直看着她。《狮子王》的彩车开出来时,她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发一阵呆。

他问:“怎么了?”

她告诉他:“那年我爸爸要做华中市场,一个暑假都没有回来,可我就是想让他带我去看《狮子王》,一直打电话缠他,还被他骂了。没想到他回来的第一天刚下飞机就去大光明买了两张票,领着我去看了这部电影。辛巴的爸爸死的时候,我哭得死去活来。”

他环住她的肩膀。

好在紧接着是白雪公主和王子出场,他们站在高高的花车上向人们致意,那样幸福。他们跳舞他们歌唱他们接吻,虽然历经坎坷,但因爱情的美妙,所以人生变得圆满。花车散发芬芳,正如生活。

游客们都看得心满意足。

下午的游乐项目并不怎么累人,无非是旋转木马和几场童话表演。江湖一直兴致勃勃,徐斯也就不会感到太过无聊了。

接近傍晚五点时,他们理智地决定先去乐园旁边迪士尼大使饭店的Chef Mickey占位吃了自助餐。出来时,整个乐园华灯初上,城堡的尖顶矗在夜空之中,漫天繁星成为点缀,美得如梦似幻。城堡区正在进行加冕典礼的表演,烟花伴随着华丽的音乐“砰砰”地射向空中。

江湖翘首,空中鲜花怒放,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牢身边的人的手。徐斯的手很温暖,她一扭头,他就吻住了她。

他们的身体贴近着对方,但那还不够。他领着她回了酒店的客房。

那间客房的名字叫“爱丽丝梦游仙境”,门、镜子、柜子、沙发、窗帘全部都是童话的仙境里的翠绿色彩。徐斯把大幅的碎花窗帘一把拉开,他们一起看到了远处的城堡下,公主和王子登上马车,他们正在接吻。

烟花把天空照得更亮,把此处也照亮了。

江湖仿佛看到昨日梦境中的花海,她把房间内的灯熄灭。

徐斯拉起江湖的手,环住她的腰,贴住她的脸,他们在绚烂烟花下滑出两个舞步。彼此已经熟悉对方的步伐,那就够了。

烟花忽然熄灭了,世间顿时沉寂。他们在黑暗里额头抵着额头。

徐斯慢慢地吻了上来,江湖不再拒绝,也不想拒绝。

她把自己的热度传递给了徐斯。微弱的火焰刹那点燃,欲望在一瞬间噼噼啪啪爆出热烈的火花。

但是,徐斯却珍之重之地在江湖的耳畔问:“江湖,可以吗?”

江湖轻轻点头,她同意的那一刹那,她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不用在一片苍天茫野中孤身独行。

徐斯伸出一只手拂开她垂在脸上的发,然后用两只手温柔地捧住她的脸。她望到他的眼睛里,他们在对方的眼内烙下自己的痕迹,彼此交织,不舍得分开。

透过徐斯的发隙,江湖看到的窗外月亮,恰似一团火球,可以把自己焚烧至灰烬。原来月亮也可以是温暖的,让她可以安心地、满足地、没有任何牵挂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床费了江湖很大的力气,徐斯正在浴室淋浴,她对着卫生间的门恨恨做个挥拳姿势。

徐斯在里头叫:“能站得起来不?迪士尼可没轮椅借。”

江湖用被子围着身体“咚咚”冲过去,被里头的徐斯一把拉了进去。

他们出来时,已近正午。江湖把窗帘一把掀开,阳光正明媚,宛如一把把碎金洒遍恢宏的童话城堡。她“哗”了一声,指着远远的沃特迪斯尼铜像,“他看到这样的城堡一定觉得自己是神。”

徐斯自她身后拥抱她:“你信有神?”

江湖颤了一颤。

他说:“我就是神。”

她微微侧脸,同他的脸相碰。她在心里说:“你信不信有神?——我就是神。”

他们用完早餐,再没力气像昨天那样排队玩游乐器,只手托手在世界市集信步闲逛。但是江湖什么都没有买,徐斯不禁说:“我以为你对这些挂件绒毛玩具都会有兴趣。”

江湖说:“都是Made in China,如果在这里买了,未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徐斯看牢江湖,她同她的企业家父亲应该有着同样的万丈豪情,对于女性来说,多么不易?他说:“我婶婶曾经讲过类似的话。”

江湖难得听到徐斯讲起家人,又是自己心存亲近的那位,就很想听下去。

徐斯见她脸上露出打探的意思,便有了继续讲的兴趣,“我是我妈和婶婶一起带大的,我爸和叔叔去世早,她们俩妻代夫职母代父职,把我和‘徐风’当做毕生事业经营,辛苦了大半生。”

江湖喟叹:“她们都是坚强的女性,都很出色。”她想起洪蝶曾讲过的那段尝尽冷风的凄苦往事,没有来由地缩了一缩肩膀。

徐斯微笑,“坚强通常是和苦难联在一起,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会需要苦难之后的坚强呢?”

一句话把江湖心底触动。他看出她的怅惘,亲亲她的脸,“小蝴蝶。”

江湖推开他的脸,“讨厌,公众场合注意影响。”

徐斯拉住她的手,“你暗示我再回酒店吗?那感情好,我还没退房呢!”

他们嬉笑打闹,好好地逛了一上午,最后一计算时间,还是理智决定下午就把房退了,提早离园。

从迪斯尼乐园离开刹那,江湖心头掠过一阵不舍。童话城堡保留了一段如梦如幻的记忆,让她几近沉醉。太久太久不曾这样放松,不用被世间凡事骚扰。

但是上到高架上头,随车河静淌,渐渐沿河而上,江湖想,终究她还是需要重新进入凡世生活。有点不舍短暂的快乐,可更多的却是对凡世生活生出的流连。她偷偷看着身边的徐斯,这就是她现在对凡世生活的流连。她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两天情难自禁地不像是自己。

徐斯看到了江湖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捉住她的手,吻了吻。他的多情手段好像一团烈火,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尚存着一汪不确定的海潮。

江湖不知道掀起的波澜会将自己如何覆没。

他们驱车至成田机场附近的酒店办了入住手续,再回到市区吃晚饭。江湖为岳杉和一班同事选了礼物,仍建议晚饭光顾那家“老张馒头店”,徐斯当然没有意见。

这天的馒头店生意仍然极好,江湖进去才发现不过三百多平米的地方坐得人挤人。装饰是极为简单的,墙壁上挂着老上海月份牌,用老上海建筑画吊顶,桌椅都是老上海条桌条凳。门边有个展示柜,出售礼盒装的小笼包,白色的环保包装盒,封面上手绘两只小笼包,相当可爱。

他们拿了号,队伍已经排到了外头。徐斯烟瘾犯了,往吸烟点抽烟,拖着江湖一块儿去说说话。

江湖只感叹,“怎么国外做的这么好,国内做的一塌糊涂呢?可惜可惜!”

徐斯吞云吐雾一番,才笑说:“江总,怎么?整合营销的瘾头又上来了?要不回去找他们集团的老总聊聊?”

他口气是一贯的洒脱自信,派头掼得老大。江湖翻个白眼:“我哪里有别人家财雄势大?”

徐斯“嘿嘿”一笑,“别这么指桑骂槐呀?多不像你,你想说我是仗势欺人的大爷对吧?”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答复对方时,不知意抑或无意,用手遮挡了一下话筒,往旁边走了一步。

江湖见状,知徐斯有私话要讲,先独自排到队伍里去。待终于等到位子,徐斯那头正好把电话讲完了,走过来时满脸抱歉,说:“明天这里有个紧急会议要开,不能和你一起回国了。”

江湖别转过头,存心口气含怨,“老板事忙,我很理解。”

徐斯把手敲在江湖额头上,江湖避开,他顺手用力环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回去以后搬我那儿好吗?就在浦东,你上班也近。”

江湖的心动了动,同他这两日的耳鬓厮磨,他们都习惯彼此的亲昵举动。某一个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就此尘埃落定。

然,这里等待座位的队伍能排到头,服务生会她看菜谱,而落定之后是什么?她心里没有谱。心底海潮起伏,这两天的快活,快活得不似真的,好几个瞬间,她真的想放开怀抱,可是又有几个瞬间,她反而更加害怕了,有一种摸不到岸边的惘然,或许是情深了才会情怯?

在这个瞬间,江湖的这个害怕的情绪冒出了头,生出了片刻的动摇,摇摇头答:“不好。”

徐斯只是抱了抱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次日一早,徐斯把江湖送到成田机场,帮她办理好托运,即刻告别。

大少爷心头无端冒出的一段抑郁,江湖体会到了。他们都不是会轻易迁就的人,细微的摩擦立刻就生出敏感。但,正是因为有着万缕的情丝,才生出这万缕的惆怅。

江湖坐在候机室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电视里播着电影节特别节目,齐思甜落选最佳女主角,但是大方地将一双别致的胶底鞋送给评委法国影后芳汀女士。芳汀女士十分惊喜,对媒体说,她相信这个女孩有更好的未来,早有法国的导演盛赞她的表现。规规矩矩用优雅姿态站在影后身边的齐思甜,表情不露声色。

江湖看后会心一笑,有得有失,患得患失,才叫五味人生。但大家都不想教别人把自己看得太穿。

回到上海,江湖给岳杉打了电话,请她将齐思甜的广告费提早付过去。

岳杉答允,又关切地问:“一切还好吗?”

江湖答:“很好。”

岳杉说:“这就好。”又报喜说,“浙江的经销商要和我们重新谈合同,想要增加进货量。”

江湖这才畅快地笑出来,“他们消息真灵通,这么快就听到市场风声了。我们下午开个会讨论一下。”

岳杉劝道:“别急,你还是休息两天再说。”

江湖说:“我现在心急似火!”

她直接回到腾岳,岳杉等着她。

她把买好的礼物拿给岳杉,岳杉展开,羊毛大衣款式时尚,触手极软,版型极好,又是自己老早想托人买的牌子。她笑着说:“天也冷了,我一直想要买一件大衣呢!”再仔细端详江湖,女孩气色红润,眉眼半分春意半分愁绪,她心下刹明,但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湖处理完几件公事,便上网浏览这两天的国内新闻。

法国影后拿中国球鞋的新闻已经被很多媒体争相发布,给腾岳鞋打了老大一个软广告。而大领导鼓励民族品牌快速成长的展览轶事也有不少博主转载,张盛做鞋时大领导俯身观看的照片在网上流传很广,当然张盛手上的鞋子LOGO在照片上都是清晰可辨的。

成绩是喜人的,江湖看得愈发喜上眉梢,于是拨了电话给上一回邀过的媒体人,想请他们再吃一顿饭。对方好好恭维了她一番,又告诉她:“最近整理去年的资料,找到几张江董的照片,正好一起带给你。”

江湖感激不尽,没有想到还能意外得到父亲旧照片,心情又激荡了很久。

她处理完工厂里的一切回了一趟家。

或许是徐斯的刻意提醒,钟点工在她归家之前过来打扫过了,里里外外都很干净。江湖打开父亲卧室的房门。父亲的卧室简简单单,放置的也是红木家具,古朴老旧。长久以来,她终于有了坐在父亲的床边的勇气。

她坐了下来,又躺下来,这晚在父亲的床上睡了个好觉,仿佛又回到父亲的怀抱中。

徐斯在两天后才回来。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和两天前产生的莫名情绪,让他没有主动去联系江湖。可是一下飞机,熟悉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他还是憋不住打了电话过去。

这日正是星期六,这刻只有八点半。江湖的声音迷迷糊糊,听到是他,埋怨问道:“怎么才给我电话?”

徐斯笑起来:“在哪儿呢?”

“厂里。”

“还在睡觉?”

“嗯。”

她娇慵的声音似魔音,让他的心头他的身体都有一点点不自在。徐斯才不让自己不自在,立时说:“我来找你。”

他挂掉电话时,江湖还在混沌状态。

不知是不是成功使人自满,江湖回沪以后,接连两日都睡得极好,少梦了,也能坦然赖床了。她挂上电话,并没有把徐斯的话听清楚,就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直到有人敲了老半天的门才又醒转过来。江湖先看一眼手机,确定好当下的日期和时间,休息日一般不会有同事无缘无故打搅她。她应了一声,换好T恤仔裤,理了理头发才开的门。

徐斯站在门口,挟进一股凉风。

她嘟囔:“你咋老喜欢大清早来扰人清梦。”

这次也是一样的,他侧身进来,就手把门关上,劈头就是一个绵长的吻。

江湖心里有些害怕,这里到底是工厂,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员工路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猜测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诸般猜测让她又惊又怕,可是又情不自禁陷入他带来的激情里。

然则,比赛结束,并未能有胜负。徐斯死死抱着江湖,不愿意起来。他说:“江总,显然你还没做好跟我长期携手作战的准备哪?计划是怎么做的?”

江湖闷闷低头,“我感到压力很大。”

徐斯哭笑不得,她又拿这句搞笑话出来,算不算在搪塞他?她怎可以老是搪塞他?他没好气地,“行了,就这么说定了。主动权都在你手里,我压力都没大,你压力大什么?”

江湖所有的异议和反抗均被视同无效。她彻底闷掉。

徐斯就是徐斯,他既然已有决定,所有言行均如计划进行。江湖虽然仍旧不肯与他真正同居,介入他的生活。但他总有办法,让江湖在他的浦东小别墅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而江湖呢?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步步陷落,入了徐斯的各种套时,她的生活用品早就在徐斯的别墅里占了一席之地。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江湖也就只好让自己去习以为常了。习惯确实是个强大的心理暗示,江湖慢慢习惯和徐斯共同生活的状态后,兴致来时,居然还会在徐斯从没有用过的厨房里简单做几样西式小食。

她向来不擅长家务和厨务,拿着菜谱做出来的东西口味自然放不上台面,徐斯倒是能二话不说全部吃光,但总忍不住会损她两句。二人都是口齿伶俐的人,一言我一语逗来杠去,辩到最后笑作一团,倒营造出一种别样的家庭氛围来。

江湖不得不承认自己越来越沉迷这样的家庭氛围。一起下班、一起做饭、一起洗漱、晚上再一起同榻而眠。

似乎快要有一个温馨小家庭的雏形了,但江湖知道,自己心里仍有道防备的障碍。这体现在她和徐斯明明睡在一张床上,清晨二人醒来时,却是各据一边,楚河汉界,分得很清楚。这一点上,他和她,有一种不自觉的相似,在各自内心里,同对方仍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这算不算是保护自己的行为?

不过,徐斯还是按照他自己计划中的流程,带着江湖进入他的私人生活,与他几个好友频繁聚会。他的挚友不多,就那么几个,除了江湖认得的莫北,还有两位,一位在广告界内很有些名头,名叫关止,另一位是有名的珠宝品牌负责人,名叫于直。与徐斯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已婚的身份,每次出来饭局都会带着妻子,人口众多热闹非凡。

后来大约是徐斯觉得饭局无趣了,就近择了大家都得空的十一假期,组织起远途游。他告诉江湖,“于直的太太高洁是珠宝设计师,正巧去台湾办各展,我们干脆一块儿凑去看看日月潭爬爬阿里山。他们都会带孩子去。”他问她,“江总可否拨冗同去?”

江湖兴致老高,“老板放心,同去同去,一定同去。”

对徐斯的安排,江湖不是不领情的,尤其是在认识了他最亲近的朋友们后,她很有些结交之心。她看得出来徐斯和他的朋友们感情亲厚,由此开始默默反省着自己。她从小到大只在父亲的堡垒里称王称霸、争强好胜,二十多年来竟未能真心结交一个半个真正知心的好友。这样的人生原来寂寞得很,她从徐斯对比到自己,不禁惭愧,也生出渴慕。

在议定假期出游计划后,江湖雷厉风行地调整了工作时间,将一些必要的会议预先开完。下班后的她开始钻研厨艺,因为想着届时可能有郊游野炊需要。她每晚照着菜谱操作得格外认真,几日下来,烤蔬菜和鸡翅膀等简单操作已经难不倒她。于是她请来徐斯试吃。

徐斯一边吃一边表扬:“很有进步。其实你可以跟关止的太太蓝宁学学,她有一手淮扬菜绝技。”

江湖抽了几张擦手的餐巾纸丢到徐斯腿上,“别得寸进尺,本小姐生来就不会伺候大爷。”

徐斯擦了手,拽着她坐到自己腿上,嘴上还油腻腻地就亲了上来,江湖慌忙推着他的脸逃开,他嘘她,“我是为你好,免得以后应对家务压力大。你做什么事情都好,就是家务做不好,太丢人。”

江湖一边躲他一边嚷:“丢人?丢什么人?”

徐斯笑,“丢我的人。”

“呸。”

她终于被他捉住压到墙上,彼此之间不留一丝缝隙。江湖推着徐斯嚷:“你才得寸进尺。”

在约定出发的那日,徐斯的友人们全都准时到了,每一个都带齐了家属。江湖是头一回和这么多孩子处在一起。

因为人多,因为有孩子,所以在飞机上的时光不会很闷。莫北和莫向晚的大儿子莫非生性活跃,时不时说两个自编的笑话,逗笑大人们。

关止和妻子蓝宁生的是一对龙凤胎,不过一岁多的宝宝,已经能看出不同的性格。女宝宝很沉静,大人逗她,她就笑笑,若是不逗她,她也能安静地看着大家。而男宝宝就活跃得多,根本不怕生,一路不停伸手问不同的大人要抱抱,就是不肯自己独自待着。

而江湖的目光一直在与她一条走廊之隔的于直父女身上。于直的女儿和龙凤胎差不多大,喜欢笑,笑起来漾开唇角,和她的爸爸有相似的唇涡。她的性格和龙凤胎里的男宝宝一样活跃,一路上在她爸爸的身上攀爬翻滚,她爸爸的T恤被她拉扯揉捏,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径爱怜地瞅着她。她也是爱她的爸爸的,她在她的爸爸的手掌心上站立起来,扶着她的爸爸宽阔的肩膀,和她的爸爸脸对脸,嘟起小嘴朝她爸爸的脸上吧唧一下亲上去。

江湖眼睛一热,她忍不住想起有关于她自己的孺慕之情,她曾经得到过同样的宠爱。她偷瞧着这对父女,一眼又一眼。

徐斯全部看在眼底,他对江湖说:“这个小球球最喜欢亲人。”他对着球球拍两下手,球球被吸引过来,朝徐斯伸着小身体,歪着小脑袋。徐斯笑眯眯说:“球球啊,你好可爱啊!徐叔叔很喜欢你啊!”球球像是听懂了夸奖,开心地拍起小手,徐斯把脸歪过去,凑近球球,用手指指脸颊,“来,亲叔叔一下。”

球球果然嘟起小嘴,朝徐斯凑过来,还没碰到徐斯的脸颊,就被她的爸爸于直捂住小嘴抱了回去。

徐斯嗤笑道:“忒小气了。”

于直凉凉地说:“我生的女儿当然只能亲我,你要找人亲自己去生一个。”

球球的妈妈高洁忙不迭打圆场,她拉着女儿的小手朝江湖打招呼,“阿姨是不是很漂亮呢?”

球球“呀呀”叫了两声,朝江湖伸出小手,她的爸爸只好依依不舍把孩子递给满心亲近的江湖。

江湖小心翼翼地抱过球球,球球伸出小手捧住她的脸,嘟起嘴巴一口亲上来,弄得她一脸的口水。她从来没有同这么小的小孩子相处过,虽是被亲了一脸口水,可还是很开心。

徐斯掏出餐巾纸替她擦了脸,转头嘲笑于直,“看到没看到没,你姑娘比你友爱多了。”

于直凉凉地说:“那自然是我教得好。”

江湖早已习惯徐斯同他这几个朋友互相抬杠,她也存了点心,想要同他的朋友们相处得更熟悉亲睦些,待下飞机时,她已收获了每个孩子的亲吻。

徐斯悄悄同她讲:“你从没在两个小时里亲我这么多次。”

江湖反唇相讥,“你又不是未成年人。”

徐斯口上哀怨道:“小气了。”但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

他们在台湾的第一夜宿在日月潭边的酒店,房间是江湖自告奋勇为出游团队早就订好的,全都选了面对日月潭大好风光的湖景房。在办理入住时,徐斯才发现江湖给他们各自订了一间单人房。他不满地瞥江湖一眼,江湖只当没看见。

众人在酒店休息一夜,次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于是按照原定计划游览了几个景点然后去野炊。江湖终于得以大展厨艺,将烧烤料理得当,口味上外形上都没有出错,受到小莫非的大力夸赞。她头一回因为这看上去根本不足为道的小小夸赞有了得意和满足。

用完餐后,年轻的妈妈们带着孩子去水上船屋小憩,男人们则在附近的打靶场小试身手。莫北因近视并不太擅长此道,干脆换了江湖去玩。

江湖其实也不擅长此道,先旁观了一阵,发现于直的打靶命中率远胜徐斯和关止。她忍不住嘲笑徐斯,“行不行啊你?”

徐斯不以为忤,指指于直,“比他这个专业水平我是比不上。”把江湖揽到身边来,“不过教你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湖没有躲开徐斯当着他朋友们面的亲近,一心在想,他是个乐于享受生活的人,把人生过得比她要有趣味得多。她跃跃欲试起来,认真跟着他学着如何给子弹上膛,又如何瞄准。

徐斯贴着江湖的身体,手把手一招一式教她如何射击,在她即将扣动扳机时,他存心在她耳边低语,“今晚我去你那儿。”

结果江湖每一枪都没中靶,徐斯在她身后看得直乐,她愤愤地朝徐斯挥挥拳头,然后掌不住自己也笑得前俯后仰。

徐斯问她,“怎么笑成这样?”

江湖一边扶着胸口一边答:“就是想笑。”

她想,与徐斯相处经月,她在拾取以前父亲带给她的一些快乐,家常而又温馨的,她应当好好享受这一切。

于是,江湖玩性大发,干脆同徐斯和关止一起组队,与于直较量起来,但总败北在于直孤军之下。江湖有点气馁,兴头却更甚起来,耍起小姐脾气,要求行家于直退出,可她倾尽全力仍旧赛不过半业余的徐斯和关止。

待赛到夕阳西下,三人协议偃旗息鼓。江湖佯装气愤,“你们一点儿都没有绅士风度。”

关止赶紧耍赖摇手,“不关我事儿,徐老板有令不准放水。”

江湖气恨恨朝徐斯挥舞拳头,徐斯用手握住她虚张声势的粉拳,“对你这样的人,放水反而是不尊重。”

江湖抽回手,“还不如说你徐老板从来不肯做亏本买卖呢!”

徐斯对她笑得意味深长,“就是做了亏本买卖才觉悟到不能一直亏下去呗!”

这时莫北赶来,通知大家,“太阳都快下山了,吃饭吧各位。”

江湖四下一张望,不见徐斯的另一位好友于直,便问:“球球爸爸人呢?”

徐斯再次握住江湖的手,“他自然有他重要的事儿得办。”

一行人迎着夕阳沿着石径行向船屋,与其他朋友汇合。行近潭边,江湖遥遥望去,半片霞光洒在日月潭中央的拉鲁岛上,小小的只有二十坪的拉鲁岛整个好像被云霞笼罩着,散发着莹莹的红光。再走近些,江湖才发现原来那不是霞光,而是小小岛屿的东面,排列着十来艘的将树干挖空做成的独木舟,独木舟上的人均提着一个小小的红灯笼,像是在迎接着什么。

江湖瞧着有趣,有心探险,问大家:“是不是当地的邵族在做什么祭祀活动?我们包辆船过去一看究竟?”

徐斯制止了她的跃跃欲试,“拉鲁岛上以前有个月老祠,九九年地震以后迁走了,但是月老住了上千年,还是会过来办点事儿的。”

江湖把脸板住,“又打什么哑谜啊你?”

关止笑着问徐斯:“你怎么不在今天和于直一起请月老把事儿办了?”

徐斯撇唇,“正后悔着呢,谁晓得于直是打这个主意?本来这创意就是我想的。”

江湖大摇其头,“这哑谜打得不舒服。”

莫北对江湖说:“你看那里。”

江湖再遥遥一望,有一辆快艇驰向拉鲁岛的码头,停下后,快艇上走一下一女子。这时,呼啦啦围上去好几个身穿当地邵族民族服饰的女人,她们手里握着杵一样的长木头,在那女子身边击石而歌。

夕阳渐渐随顿重的杵音而落,月亮渐渐随高亢的歌声而升,晕红的昏色之下,独木舟上的红灯笼愈加喜庆而明亮。江湖看清楚了,下船的女子用手捂住了嘴,因为自击杵而歌的人群里排众而出的男子单膝跪在了她的裙下,歌声愈加激越起来了,像是欢呼,像是祝贺。渐渐地,独木舟上的红灯笼连成了一片圆满。

江湖的心随着那里的杵歌一跃一跃,也许因为杵歌激越,也许因为看到了一份圆满,她的眼睛模糊起来。

徐斯在她的耳边说:“邵族人以前在拉鲁岛供奉月老,所以这是个台湾人求婚的好地方。球球的妈妈和爸爸在台湾曾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唉,我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可惜被于直这小子用了去。”他揽住江湖,叹一声,“头一回这么后悔给兄弟办事。”

但是江湖并没有听出徐斯口气里浓浓的遗憾,她正在目醉神迷地喟叹:“这样——真是美好啊!球球一定很幸福。”

是的,江湖又陷入了感伤的又怀念的美好回忆。她很久时间没有想到父亲了,更久时间没有想到母亲。父亲和母亲都围绕着她的日子,在她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像老电影回放一样出现。

她也曾经像今日的小球球,有一个懂情调识情趣的父亲,为秀丽端庄、可亲温柔的母亲制造一出一出的浪漫。她是旁观的快乐的小女儿,就像今日的小球球。

可是——江湖黯然下来。往日不可追,她曾经拥有的,一项一项离她而去,终究只留下一个她形影相吊。

江湖在这个感动、感念又感伤的夜里辗转着,久久不能入睡,干脆爬起来拉开窗帘,走到阳台上,伏在栏杆上。潭水边竖着一杆一杆的圆形路灯,好像一把珍珠洒在潋滟的湖面上,衬出一片波光粼粼。月亮在粼粼波光上颤抖,就像她的心事。

隔壁阳台有人问她:“在想什么?”徐斯正靠在栏杆上,笑着望着她。

江湖沉吟一下,终究把最慨叹的心事隐藏起来,只道:“真好,你可以参与你朋友这么重要的时刻。”

“怎么比被求婚的还感慨?”

“发现我的人生真是孤独又乏味。”江湖说。

徐斯安慰:“别这么说。”

江湖说:“我小时候一直是一个人玩儿,长大了也是一个人玩儿。从来不参与别人重要的事,也觉得自己重要的事不需要别人参与。”

“你爸一定不放心你和别人玩儿,你是女孩,又有这样一个厉害的爸爸,对吧?”

江湖把下巴轻轻搁在手肘上,慢慢蹲了下来,高度就和一个小女孩一样。

“我小时候也来过这样的地方,跟着爸爸参加这个研讨会那个颁奖典礼,这个签约仪式那个合作会议,他总把我一个人留在酒店里,不管酒店是面对高山还是大海,我只有站在阳台里看看风景。他说,如果我一个人奔出去,跑丢了的话,就会很麻烦。我既不想麻烦他,更不想麻烦别人,久而久之的,也就只有我自己和自己处,从来不会参与别人重要的时刻。”

徐斯说:“我的朋友于直和关止,你也看到了,只要女儿在身边,就一定抱着不放手。女孩儿是要娇惯一些的。”

江湖点点头,笑起来,她又想起了于直和他的女儿球球,然后,再度想到了父亲。她定了定神,伤感地说:“从小到大,我只有一个玩伴,爸爸也只放心把我放在他身边。他会尽心尽力地跟着我,不让我有任何危险,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我到底喜欢玩什么不喜欢玩什么。他都是随我的便而已。”

徐斯知道她说的是谁,他承认自己心里有些许的满不是滋味。他往外看了看,这里是两楼,江湖那边的阳台比这里突出半米,有扶手相连。徐斯就忽而在这边的扶手一撑,跃上栏杆,矫健地跨到那一边栏杆上头,顺手一拉扶手,跃进了江湖的阳台里。

整个动作虽然一气呵成,可也把江湖吓得够呛,这里虽然只有两层高,但那个高度也是有些危险的。她站起来抚着心口,叫:“你做什么?”

徐斯走过来,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他说:“你大了,也该换个伴儿一起玩了。老是缅怀往昔,对我这个男朋友太不尊重了。”

江湖把头低下来。

徐斯轻轻吻她的发:“小蝴蝶,我很高兴我带你经历的这些,是你爸爸没带你经历过的。”

江湖伏在徐斯的怀里:“徐斯,因为这些都是我没有体验过的,所以我才不容易确定——”

“确定什么?”

“一些情绪。”

“你想得太多了。”

“也许吧。”

她仰起头,他吻住她,然后稍稍离开,又抬头望望月色,说:“今晚的一切都不错,不要辜负。”

徐斯掏出手机,拨动几下,竟响起一串悠扬的曲调,江湖熟悉的嗓音缓缓响起。

“Maybe I hang around here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

We both know I got somewhere else to go

But I got something to tell you

That I never thought I would

But I believe you really ought to know

I love you”

江湖是怔一下,才想起来是Olivia Newton John的歌,自己那张Olivia Newton John的碟被徐斯借走至今未还,原来他都听过了。

徐斯把手机搁在地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环抱着江湖的腰,一手执起她的手。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月光下跳舞了,他们的舞步已很协调,身体已很亲密,一贴近就能找到自己在对方怀抱里最合适的位置。

江湖贴近着徐斯,双手慢慢改为环抱住他的颈,他抱着她的腰,轻缓随意地舞动,让她安心地闭上自己的双眼。这一刻这一秒,她满心所想的,只有眼前的男人。

月光洒在她身上,山风在她的耳边拂过,这个夜晚,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他的气息。

这一次的活动结束之后,徐斯又稍稍改变了他同江湖的相处方式,他开始不避讳在腾岳与江湖同进同出了。

好在工厂内其余众人都不敢讲老板是非,高层这儿岳杉同莫向晚都不是多事的人,也绝口不提。倒是裴志远为老怀宽慰地讲了一句,“女孩子家家一个人在商场摸爬滚打总是不好的,有人撑着,你爸也能放心不是?”

江湖只好干笑,但有点怕这个一贯市侩的舅舅会去四处炫耀。

这一段感情,之于她而言,虽然徐斯给予承诺,她仍旧战战兢兢不敢欣然将之全部接受下来。诚然,她愈来愈依恋他,依恋到已经想要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可是,他是何等样人?她心中早就做下定义了。她还有她不可言喻的畏怯之处,是她作为江旗胜的女儿与生俱来的本能带给她的判断。他们是否真会有一个锦绣未来呢?江湖自小到大从来没有过这样复杂而难以决断的情绪。

但是,徐斯的拥抱一如既往的火热,私下相处时的耳鬓厮磨,总会让她忘情。江湖时而会叹息,女人毕竟比男人多了那么多软弱,和多了那么多的情。

徐斯反而毫无江湖这样纠结的情丝,他的念头既定,就没有了犹豫。在腾岳接送江湖时,偶尔碰到来接送妻子的莫北。

莫北问他:“看样子是真的打算定下来了?以前从没见你带女朋友跟我们一块儿聚过这么多回。”

徐斯对朋友毫不隐瞒,“是的,天时地利人和。我没看出这个选择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总不见得一辈子打光棍不是?”

莫北忍不住笑起来。

徐斯说:“我们处了挺长一段时间了,一切都很合拍。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最后会是她。”

莫北深有感触,说:“缘分总是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来找你,能理解。”他拍拍兄弟肩膀,说,“想好就好,只不过这些日子看下来,有些地方你要斟酌斟酌。”

徐斯挑高眉毛。

“不要一味以己度人。你这个人办事情独断专行惯了,在感情里其实独断专行不好。”莫北说。

徐斯问:“你这么看我?”

莫北耸肩,“以我对你的了解,有这样的感觉。当然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

徐斯笑起来,“也许,我一向主观能动性强,不轻易被外界改变想法。不过既然我想到的,一定会是最好的办法,于公于私都会有益。”

徐斯在自己内心又把全部的念头转了一遍,再次确认是不是于公于私都会有益,他的经验告诉他,他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他依旧决定按照他的计划继续安排后面的事情。

头一桩是洪蝶的生日会。徐斯是第一次想在家庭聚会中携伴出席。他同江湖说:“下个月婶婶要过生日了,我们家几位长辈,生日的时候总要聚聚,偶尔会请三四亲朋好友。”

江湖心内一触,问:“洪姨下个月过生日?”

徐斯答:“所以请你用你的眼光挑个礼物,顺便拨冗列席。”

江湖一点即明,徐斯带她出席这样的家庭聚会是意味着什么。她忍不住了,追问:“徐斯,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徐斯搂住她的肩膀:“江湖,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都有。”

又是这样坦白,徐斯不是不气结的,恨不能掐她两下才解恨。他何曾对一个女孩用心至此?

但是江湖抚摸他的眉头,“徐斯,我是觉着现在这样去参加你们徐家的家庭聚会,好像一切都快了点,那就有那么点——那么点——”她斟酌了一下,“不真实。”

徐斯叹气,“江湖,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人呢?”

江湖讲:“你是做什么事情都会有计较的人。”

徐斯笑,江湖是了解他的,因为了解他才生出万般的不确定。他喜欢这个女孩,也许正因她的犀透和她对他的了解。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心,加深对她的拥抱:“小蝴蝶,我可真喜欢你。”

直白的爱意表达,徐斯不是第一次说,这一次说,才让江湖真正心襟荡漾。她不禁暗骂自己:为何要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是否父亲的离去,让他的女儿面对感情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而转念,她又想到了高屹。是的,生为江旗胜的女儿,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感情,一直求而不得。因为求不得,于是更不解。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如高屹之于海澜?还是像如今的徐斯待她?

若她同徐斯一如最初只是一场游戏,她亦有游戏态度可待之。但,江湖知道自己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质变,也许是徐斯让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感情在升温,于是也就逐步瓦解了她原本以为很坚固的心防,她早没有了最初的铿锵决定。可是,在享受欢愉的最初的欣喜冷却以后,她却开始害怕失败。

这不是江湖想要的情绪,但现在开始无时无刻捉着她不放。她常常暗自叹息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冲劲和自信全部丢到哪里去了?

她明明只在想到高屹时,才会丧失自信和勇气的。

就在前几日,江湖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又遇见了高屹。

那是在父亲的墓前。

江湖一直没有提醒徐斯,父亲的忌日和洪蝶的生日是在同一个月。这也是她一开始听说洪姨生日时惊讶的原因。而徐斯呢?只是稍稍提了一下是否可以一起扫墓,但是江湖婉言拒绝了。这是她对徐斯有所保留了。

这样时节,有人庆生有人祭亡,真真实实的生死两重天。

江湖还是习惯想自己独自一人和父亲待着。她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去墓园祭拜,一开始只是在父亲的墓前静坐,看云卷天舒,什么都不想。进入腾岳后,她想的就多了,会把她的捷报禀报父亲,告诉父亲自己在日日进步,不会玷辱先人名声。

江湖在这天也是带了近些时日的业绩过来,她转过父亲墓前的一排雪松时,看见有人一身黑色素服地立在父亲墓前,双手握成拳,垂在身前,头也垂着。

她在雪松后头停住,她在想,为什么高屹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高屹做了一个让江湖惊讶的动作。他慢慢蹲了下来,轻轻抚着墓碑,表情肃穆,而嘴唇微动。

他在同父亲说什么呢?是宣泄还是忏悔?抑或是念旧?可他当年处心积虑做出那样的圈套。

江湖很想走过去问出这个疑问,但不敢跨出这一步——她一如既往地怕着这个男人,渴望接近而又不敢接近,不知是愧还是恨,是爱还是怨,世间有太多难解的情绪了。

江湖最终仍是没有跨出这一步。一直等高屹走了以后,她才走到父亲的墓碑前。

父亲的遗像上的模样并不慈爱,不是在她面前的那个爸爸的样子,而是他的一张杂志采访照,那是曾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企业家江旗胜。

江湖拿出手绢,把父亲的照片擦拭干净。再把供饭、供酒一一摆好,学老人那样焚香烧纸,下跪磕头。这样最俗气的祭拜,才能表达自己的哀思。

然后她坐在父亲墓前的草皮上,望着父亲的照片,默默和父亲说话:爸爸,你走了以后,我遇到一个男人,他为难过我,后来追求我,当然也帮助了我,他说他喜欢我,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相信他,选择他。

照片内的父亲余威仍在,目光炯炯,仍是那个笑傲江湖的王者霸主。江湖痴痴望着父亲,父亲永不会再给她指点了,她只能自己选择。但她知道父亲从来是催自己前进的,因为父亲的目光永远向前,蕴含力量。江湖把背脊挺了挺。

从墓园出来,天空碧蓝,门前一条宽阔大道直通通与天际相连,也是另一种海阔天空。

江湖给徐斯打了电话:“什么时候给洪姨买礼物?”

徐斯在那头笑了声,江湖自我排遣自我疏通以后,就可以迅速站起来做选择,这一段日子来,她的这一点是顶顶吸引他的。他说:“你有什么好建议?”

江湖倒真有个主意,问:“洪姨属什么?”

“马。”

江湖道:“OK,我知道了。”

这天晚上,她就把徐斯约出来,一起去了老凤祥,同店家谈妥用花丝镶嵌的老工艺定制一件千里马造型的金器。

徐斯笑,“虽然很俗气,但也不乏新意。”

江湖也笑,“徐老板,何必损一半赞一半呢!”

徐斯说:“下周六早上十点,我来接你。”

江湖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徐斯一直以为,自己目前对感情以及感情所将涉及的事业所做的决定都是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地方会让母亲感到不合适。但方墨萍的态度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当她听徐斯讲完在洪姨生日会上会携伴出席,且那个伴侣是江湖时,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的惊讶,“一直以来我们的家庭聚会,你都不会把处的朋友带回来,这会造成家人的误解,这不合适。”

徐斯答:“妈,那是因为没有到合适的时候,也没有合适的人。”

方墨萍满脸不以为然。

徐斯很是意外,母亲的话内隐含着拒绝的意思,他不是听不出来,这不符合常理。于是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妈,你和婶婶不是当年还想让我做江董事长的女婿嘛?”

方墨萍捏捏眉心,“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你不是一贯看不上小姑娘的大小姐脾气?虽然她如今已非昔日可比,但你们才相处多久?这太草率了。”

徐斯说:“妈,此一时彼一时。”

方墨萍摆摆手,她不会同儿子再争执下去,说:“既然已经请了人家,那就带回来招待一下吧!就这样罢。”

母亲既然这么鲜明地表明了立场,徐斯就没有再争执下去,那样做实属无益,他自有他的方法继续同母亲磨下去令她最后妥协。

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母亲对江湖会有这么大的排斥反应?

母亲对他的未来妻子的要求几乎条条都符合江湖的情况——有家世,有样貌,有能力,能助到徐家事业。她也曾惋惜过江家遗孤的不易,而暗示他们给予帮助。他实在想不出母亲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

婶婶洪蝶似也听闻了徐斯母子的争执,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多加询问,也没有向徐斯表达自己的立场。

在她生日会这天一早,徐斯至江家把江湖接出来,先提醒了一句,“我妈这个人脾气比较古板。”

以徐斯女友身份觐见徐斯的母亲,对于江湖来说,不仅仅是对自己感情的一重确认,也是真正遭遇参与到另一个家庭的问题了。徐斯用这么俗套的方式给予他们关系一个肯定,她是不该再彷徨后退了。

也许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江湖给自己鼓了鼓气,说:“你说过的,她们坚强惯了的。”

徐斯撩了撩她的发尾。江湖今天的打扮没有大意,黑色无袖裘绒中长裙,裙子只到膝盖上头,所以下面穿了一双黑色长靴,外头再罩一件兔毛大衣。他看到她的裙子边上滚了一圈手工绣制的小碎花,端庄以外不掩俏皮,不会让长辈们觉得扎眼。

显然江湖是用过心思的,这心思让徐斯很满意,她是对徐家长辈怀着至大的敬重了。他笑着亲吻她,“到时候不用紧张,一切有我。”

江家老宅离徐家老宅并不太远,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徐家的派头也完全在江湖的意料之内。

她见过他们佘山的别墅和浦东的别墅,佘山的别墅做任何晚宴都派头十足,浦东的别墅简约清净,很适合徐斯这种乱讲究的人独居。

而这座老宅又是别有另一段风情了,虽是在弄堂深处,但门前有道拱门雕刻着“建于1930”,里头座座都是前天井后花园俱全的独立小洋房,徐家是最里头气派最大的一栋。建筑是老建筑,屋内也是老洋派的。柚木的门,英国款的深棕真皮沙发配同色柚木家私,客厅地上铺一条羊毛地毯。摆饰却全都是传统的明清瓷器,相当有气派和格调,和江旗胜是一个品味。

江湖颇有亲切之感。

徐斯解释:“全都是婶婶的手笔。”

江湖侧头:“洪姨很有一套。”

家政服务员过来接过江湖脱下的大衣,方墨萍就出现了。

能生下徐斯这样的儿子的女性,当然会有其独特的美丽。她面对着江湖时,脸上带着和蔼客气的笑容。但江湖望向这位长辈时,还是被对方周身那股不恶而严、不怒而威的气势震住。

方墨萍说:“江小姐,很高兴你能来。”

太过客气了,反而让江湖迟疑了一下,才说:“阿姨,您好。”

她和方墨萍握手,对方习惯性将手压在她的手上方。这个习惯同父亲的也很相似,都是强势的长辈。江湖感到有一点点压力。而徐斯只是随和笑笑,没有插口。

应该说徐斯所有的气焰在他的母亲面前全部收敛,完全恭顺儿子的模样,真实摆明在这栋宅子内,谁才是王者。

方墨萍说:“徐斯婶婶在二楼,今天徐斯的两个舅舅都来了,他们正聊着呢。”

江湖一想到二楼都是徐家的自家人,没来由地尴尬起来,忙说:“那么先不打搅长辈们了。”

方墨萍往晒台边的小沙发坐好,招手让江湖过去,又吩咐徐斯,“你上去吧,舅舅有些话要问你,让我先招待江小姐一阵。”

徐斯望望江湖,给予一个鼓励眼神,江湖回报一笑。

他们的眼神交流都落进方墨萍眼里,她清清喉咙,唤家政服务员泡两杯咖啡。她还问江湖:“江小姐喜欢喝什么咖啡?”

江湖知道这个问题要给个明确答复才够磊落,便答:“卡布奇诺。”

方墨萍笑道:“真是个孩子。”

很快,咖啡就被送了上来,香气醇厚,江湖轻轻抿一口,知道是手工现磨的。方墨萍喝的是清咖。江湖放下咖啡杯,暗觑方墨萍,她的态度神情同洪蝶相比,毫无风情可言,但举手投足自有她的独特风度。

方墨萍说:“现在的孩子都喜欢喝卡布奇诺。”

江湖笑了笑。

“肯花心思做好事情,是个肯进步的好孩子。”

江湖细细琢磨着“肯花心思”四个字,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甚至开始揣测这四个字经方墨萍讲出口到底是褒还是贬。

“这段日子你应该很辛苦,我听公司的同事说过‘腾岳’能够重新立起来,是自由麒江小姐的本事。”

“自由麒江小姐”五个字,无疑是江湖曾经有的荣光,现经由企业界的长辈之口重新戴上,一时之间,她有了些微的激动,讲:“我不足的地方还有很多,需要向前辈们好好学习的。”

方墨萍笑了笑,淡淡讲道:“你们这班小辈都长大了,徐斯能招揽到这么好的人才,是我们的荣幸。我一直尊敬江董,可是要他的千金做我们徐斯的下属,这实在太委屈了。徐斯没有考虑周到,因着故人之谊,也不该让女孩子出来抛头露面。”

一直到现在,都是江湖在听方墨萍的讲话,长辈的声音很轻缓,不疾不徐,也有关爱的口气,但是意思是在层层递进的。听到这里,江湖的呼吸就急促了点儿。长辈还是有下文的,而她这个小辈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好预感。

还来不及做什么心理准备,长辈的下文很快就来说。方墨萍说:“其实你只入个股,让徐斯找一群合用的管理层,就用不着这么操心了。趁着年轻,出国念念书,也好有空交个男朋友。”

这总算是方墨萍最终的全部意思了,她讲完,江湖的心如预料的那样扑扑乱跳起来,不知是生气还是气馁。徐斯的母亲摆明枪马地对他们的感情给了个否定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不是江湖意料之中的。

说实话,江湖虽然对徐斯的情感还是有些迟疑和彷徨,但对是不是能取得徐家上下的认同,是很有自信的。这是身为江旗胜女儿天生的一段自信,却一上场就遭遇挑战。她像哽到块骨头一样堵着一口气,不知如何整理好自己被打乱的思路。

对方施施然又喝了口咖啡,江湖把咖啡杯转了一圈,仍决定开口了。她说:“我爸爸一直教导我要趁着年轻多做实事,自己双手争取来的比父母给的都要宝贵。在腾岳工作的这段时间,对这点我尤其有体会。我想我是应该多做做的。”她将唇倔强地抿了抿。

她不知道的是,阳光正均匀洒在她的眉梢上。

她也不知道的是,方墨萍正在心内感叹,年轻真是好,有饱满的脸庞,水润的皮肤,满腔的勇气和不肯退缩的心。

江湖继续讲道:“我和徐斯合作的比较愉快,彼此也很谈得来,观念——至少合作到现在还挺一致的。阿姨,您放心,我想我可以和他继续愉快合作下去的。”

她讲完全部的话,吁出口气,心上的阴翳暂时扫落一半。这是无可避免的,方墨萍开始这段话题,就带给了她们之间一点点开战的火药味,而江湖不想让自己铩羽而归。

方墨萍是把她自下而上又观察了一遍,笑道:“真不愧是江董的女儿。”

徐斯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走到她们跟前来,问:“聊什么聊这么久?可以开饭了。”他当着他母亲的面,附身亲了亲江湖的脸颊。不但江湖被吓一跳,让方墨萍也有一丝没好意思。

江湖想,才以为此栋小洋楼内,为王称霸的应该是徐氏的董事长,适才看来,徐斯也自有他的手段应对,并不一定束手就范。

她瞥一眼徐斯。他神态自若,对母亲微笑:“妈,婶婶一定要等你一块儿吹蜡烛。”

方墨萍对江湖仍展开和蔼笑容,“不要见怪,我们家中历来的习惯。”

不管她如何在话头话尾令江湖难堪,或者说暗示江湖知难而退,但一番长辈的礼貌和周到,还是做全了。

江湖随她们一起去了朝南的饭厅。徐斯一一介绍了今日请的几位客人,除了血缘亲眷,就是徐风集团的高层。徐家的两位亲眷都是徐斯的亲舅舅,其中一位身着军装,看来是在军中有任职,这一回带着女儿女婿一同来了。

寿星洪蝶姗姗来迟,众人起立迎接。

江湖转身看去,不禁赞叹,洪蝶不管何时出现在何种场合,都绝对是场内的唯一焦点。

这天是她的生辰,她着一件绛红色锦缎旗袍,右襟处刺绣上一只挣翅欲飞的蝴蝶。整个人喜庆又矜贵。而这不是她身上最醒目的地方,最醒目的是她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K金钻石手镯,镶了三排碎钻,钻石之间有螺帽饰纹,非常耀目生辉,华彩熠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洁白如玉。

江湖仔细辨别了这款螺帽的设计,她的记忆很好,尤其因为家学渊源,对一些奢侈品牌颇有研究。她怎么会忘记她曾买过这款品牌的同款K金的腕表?她知道这款螺帽的经典设计表达的意思是经典LOVE,是延续爱的传奇。

洪蝶从江湖身边走过,江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手上的这只手镯,想把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想把心中生气的每一个细节都拼起来。但是这太费力了,她越想越心烦气躁。

这顿饭,江湖是味同嚼蜡,食不下咽,好容易才挨到结束。

徐斯问:“是不是很累?早点回家?”

江湖点头。

洪蝶亲自过来送别,感谢道:“送来的小金马我很喜欢,好孩子,谢谢你!”

“小金马”三个字又让江湖眼皮一跳,洪蝶握住她的手,她又看见她手腕上手镯,每一粒碎钻都闪出灼痛双眼、灼乱脑壳的芒刺。她下意识地惊怕似地把手抽了出来。

洪蝶不以为忤,她美丽的面庞永远都有玉观音似的圆润,跨越了岁月的美丽,多么令人观之而心生敬慕。也许对于男人来说,是心生爱慕。

江湖的眼皮又惊跳了下,只知道自己心里很乱,她匆匆向徐家长辈道了别。

徐斯把她送了回去,江湖一路上都很沉默,徐斯也很沉默。仿佛彼此之间刚刚燃烧起来的热情受一阵两阵的风吹,就打了一个折扣。

是江湖先开了口,“我——今天有点不在状态。”

徐斯伸手过来,抚摸她的后脑勺,“我妈算是遇到了对手。”

这个折扣对于徐斯来说,并不算太大,他满不在乎的表情说明他有十足的信心。但,徐斯的折扣和江湖的折扣不是发生在同一段事件上的。到最后,江湖还是什么都没有同徐斯说,把怀疑全部压到心底,她需要冷静地想一些事情。

并非江湖敏感,而是她太难忘一些细节。

她怎么会忘得了呢?当初在卡迪亚的专卖店内,她亲自买了下来馈赠给高屹海澜当作新婚礼物,代表了她的一份酸甜苦辣俱含于内的祝福。

她怎么忘得了这份礼物外型霸道又优雅,符合她承自父亲的审美观。店员说父亲曾经预订过一只,而银行的保险箱里并没有这款手镯。

洪蝶怎么也会有同款的手镯?

江湖自问自己是否想得过多了,可是心中的疑惑一旦生成,就不容易抹杀,她无法不去多想。

尤其,几乎是很快地,她就收到另一重石破天惊的重击,把她所有的怀疑落到实处去。

也就是同媒体记者们一起吃饭时,答允将父亲旧照给她的主编没有食言。那些都是父亲参加该媒体去年举办的企业家俱乐部年会时的宴会照,在那些照片上,父亲和各行业的企业家相谈甚欢,是他一贯的态度。

可是其中夹了两张相片,其中一张是和父亲有过合作的现已被收监的房产大亨沈贵和一位老牌歌星的合影,父亲在背景中出现,远远站在镜头焦距外,把手轻搭在一位女士身上。女士的美丽就算在相片上也能笼出一团淡淡艳光,吸引着看相片的人,还有相片内站在她对面的那个人——那个江湖唤作父亲的男人,把手搭在女士胸下三寸。男人和女人的尺寸这么近。

江湖忽然呼吸就困难起来。

她继而翻到另外一张:笑靥如花的女人和风度翩翩的男人相携面对镜头。他们虽然年华已逝,但累积的财富和阅历在他们的眉头眼尾刻下了无比的自信,而女士手腕上戴着的钻石手镯,点点晶光璀璨,更加渲染了他们的气势。他们彼此之间的身家和气度是如此般配。

主编说:“好巧,原来江董和洪女士合影了两张。”

江湖一怵,手里的相片掉落到桌面上。她弯腰捡照片,手肘又碰翻了酒杯,洒了自己一裙子的红酒。

这正好,她借机去洗手间清理,顺便可清理自己的情绪。

此间餐厅的卫生间内用镜子做幕墙,明晃晃一片,她游目四周,只能看到自己,自己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惊肉跳来形容。她在想什么?她下意识已经想到了什么,可是意识却是混沌的,她无法厘清。

江湖离开卫生间,在餐厅里走了好半天,一下竟找不到自己的包房,正要找个服务生问问,手机响了起来,舅舅裴志远的声音异常嘹亮,劈头就问她:“江湖,你是怎么搞的?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通知舅舅?你是不是想跟徐斯独吞红利啊?你这丫头怎么什么都不跟舅舅商量?把长辈摆在什么位置?你不要以为有徐斯撑腰,就真的不把我这个舅舅放在眼里了。”

裴志远连珠炮地发问,各个问题又矛盾又奇怪,但他的口气却是既喜悦又生气。江湖迷糊极了,乍听之下一个都没有听懂。她问:“舅舅,你在讲什么?”

裴志远狠狠地啐了一声,道:“江湖,你还要跟舅舅装蒜?”

江湖憋不住涵养了,冷着声音问:“舅舅,我刚才没听懂你的意思。”

裴志远连着“哎呀”了两声:“徐斯不是决定把‘腾岳’给卖了,卖给老外的什么投资公司,再转手给欧洲的‘麦富宝’。‘麦富宝’这么大户的集团都被你们搞定了啊?人运动品牌可是全球排名前三。”

江湖的耳朵中“嗡”地就轰开了,心脏扑通扑通比刚才看到那相片还要跳得急,她急急问:“什么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裴志远在那头听出江湖的声音有异常,也起了警觉,问:“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根本没听明白!”

裴志远说:“早上我来浙江招人碰到了刘军那王八蛋,丫谄着脸颠颠地跑来恭喜我,说徐斯在日本谈好了大生意,通过什么欧洲投资公司的运作,‘麦富宝’要收购咱‘腾岳’,帮咱们进欧美市场,而且他们也想扩大在中国市场的份额。他说‘麦富宝’本来看中的是‘自由麒’的运动牌子,但张文善那废物没花好欧洲佬,被徐斯一忽悠就忽悠过来看上‘腾岳’了,这可不是大发展?刘军说,他们‘麦富宝’买了什么牌子都是派自己人去管,我们这堆老人就能坐在家里数钱了。”

江湖耳中的“嗡嗡”声立时间响成了一声惊雷,她下意识地撑着墙。这间餐厅的墙只是用一格一格的木条做成的栅栏,看起来漂漂亮亮,其实很脆弱。她狠狠握住一条栅栏,四方的棱角一下刺痛她的掌心。

那边裴志远还在讲:“江湖啊,你好好问问徐斯,这事情怎么连刘军都知道了,我们还不知道?他到底算什么意思?他到底卖了多少钱?我们股东能分到多少股?以后我们是不是真不用操心鞋厂这些烦心事儿了?”

又是一串的问题,突然地让江湖由迷糊至清醒,把前因后果一一理顺,她差点一阵晕眩。

徐斯——她在想,好个徐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边同她浓情蜜意,另一边早已心存异心在她的背后部署妥当。

江湖气愤得腰肢一挺,抽回手来。她不知怎么回的包房,怎么又同那些媒体主编记者们继续寒暄,怎么喝下了许多的红酒,怎么结完了账出了门开了车上了马路。

她不知道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心里的一团火跟着灌下去的酒精,欲烧欲旺。她打开手机,找到“败类”的号码,拨了过去,等一接通就厉声问道:“你在哪里?”

徐斯明显一愣,很意外她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他说:“我还在公司。”

江湖说:“我去找你。”讲完就挂断了电话,风驰电掣一般把车开到“徐风大厦”下头,摇摇晃晃就冲了进去。

这时是晚上九点半,大厦里绝少有单位加班了,只有徐斯所在的二十八楼还灯火通明。江湖根本不待前台留守的保安通报,径直冲了进去,用力推开徐斯办公室的大门。

任冰满脸惊诧地正要走出来,江湖踉踉跄跄就撞了上去。她把任冰用力一推,“我有话要跟你的新老板说。”

徐斯就站在落地窗前,江湖撞进来时,他就抿紧了唇,她又喝酒了,一身酒气,且一进来就对任冰毫不客气。大小姐脾气犯起来,并不那么好看。

任冰望他一眼请他示意,徐斯点个头,任冰没有说什么,避开江湖走了出去,还为他们带好了门。

徐斯上前扶住江湖,“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江湖摇摇晃晃站直了,甩开徐斯的手,微微冷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呢?”

她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一丁点细微的表情。她的心里在想,这个男人定力该有多好,同她温柔缱绻,却又半丝口风都不露。

徐斯诧异地看着表情近乎有点狰狞的江湖,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雌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这样的江湖,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日本天城山的旅社花园内,江湖用这样的表情和态度想要掴高屹的耳光,还有一次是在他的雷克萨斯外,她冲过来就对着他的车门来了一脚。

他仔细思考了让她回到这种状态的可能性,很快就想到了因由。他说:“江湖,你听我说。”

这就说明一切都是真的。

江湖差点把银牙咬碎,恨声说道:“徐斯,你好大的本事,好高明的手段,把我蒙得团团转!”

徐斯眉头蹙拢,“江湖,你冷静一下。我一直在考虑怎么和你说这件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沙发,沉声命令,“你坐下。”

一声低喝竟也有镇定作用,江湖果然坐了下去,可是双眼还是灼灼地望着徐斯。她在等他的解释。

徐斯摁了摁太阳穴。这就是他独自留在日本两天中一直到目前为止都非常头大的一件事。

他先问江湖:“江湖,我最早投资了‘小红马’,就是为了重新整合把它卖给更合适的人,你是知道的对吗?”

江湖冷冷地沉默着。

徐斯继续讲道:“一直和徐风有合作的投资公司在我收购了‘小红马’的一开始就帮助我寻找合适的买家,在我对‘小红马’重新整合、重新包装品牌、投产和打开通路以后,他们给了我回复。我去日本是和他们开会讨论这件事情。”

江湖咬了咬牙。

她怎么不知道身处这二十八层高楼上的徐斯,一开始处心积虑,筹谋划策,不就是做的“趁低买入,逢高卖出”的投资生意吗?他图谋的不正是徐风集团的资产增值吗?他们那起趁着自由麒事发,用实惠价格买下自由麒产业的各色人等,泰半是打了同样的主意。

这个现实她心知肚明,站在他们的立场,以他们所处环境和位置来讲,是一个不失为正确的商业战略布局。江湖以为自己可以不任性、不无知,大度坦然地为父亲为自己接受下这个惨败分裂的结局。然而,心里明白和听人明白讲出来,分明是两回事情。徐斯这席话恰如在她的头顶猛地一拍,她赫然警醒。她怎么就在他感情的天罗地网中,主动地慢慢地忽略了这么一回事呢?

江湖死死瞪着徐斯,徐斯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目光和她的目光相平,他说:“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会安排‘小红马’的相关事宜,同时也给了我一个利好消息。”

江湖牵了牵唇角,“利好消息?”

“他们欧洲市场的大客户‘麦富宝’在中国市场的份额一直做不过‘安奈达’,希望在中国收购一个运动鞋品牌扩大市场占有率。本来他们一直在和张文善谈收购‘自由麒’运动品牌的项目,所以一直在中国市场做调研,后来,他们看到了腾岳一系列的动作和市场上的良好反馈。他们认为‘腾岳’比‘自由麒’更合适,还因为‘腾岳’不属于‘自由麒’休闲服的副牌,容易独立,又有着很悠久的品牌历史和消费群认可的拳头产品。”

江湖霍然立起来,这便是徐斯。她可以不任性不无知,徐斯可以更理智更冷静更世故。

徐斯跟着她立起来。江湖面对着他,咄咄逼人道:“所以他们就和你达成了共识,没想到卖‘小红马’的顺风车又多赚一笔好生意?”

徐斯握住江湖的手,“江湖,你别任性。认真想一想,如果‘麦富宝’收购了‘腾岳’,以他们的运营实力,对‘腾岳’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湖猛地咬住唇,不出声。

“你离开日本后,我留了两天,是希望和他们就这个事情再沟通沟通。‘麦富宝’一贯的作风是由集团总部组织管理层进驻收购企业任董事会主席和总经理等高级职位,中方股东和管理层全线退出。”

江湖又望着徐斯了,徐斯这个人讲起公事来,除了口吻刻板,连表情都会很冷淡。这像二十八层高楼上应该有的无情。所以,她想她知道答案,她说:“结果是,他们还是要求我出局,由他们的人来管理腾岳。而你——”她看到徐斯垂下了眼,那就够了,她已知道答案,“你已经和他们达成共识了,是吧?”

徐斯还是握着江湖的手,说:“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一直没想到怎么和你开口说,因为我猜到你肯定反对。”

江湖叫:“我的态度是很激烈,但是我的反对有效吗?”

徐斯说:“江湖,在商言商,我和他们谈下来的收购金额是三亿,这是一盘很好的生意,若不是他们急于在这两年要和‘安奈达’争取中国市场的份额,也许谈不到这个数。我希望你理智对待。”

江湖把自己的手从徐斯的手里抽了出来。

她说:“从开始到现在,你一个人有条不紊地把事情一桩一桩都办好了,事前不征询我的意见,事后也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我。那是因为你已经认定这是一盘好生意,任何人都不能破坏,也不能反对你的决定。你唯一烦恼的是,如何来应付我的反应,在没有想到万全的办法之前,能拖一天是一天,是不是这样?”

江湖说的都对,所以徐斯没有讲话。

江湖又说:“你们徐家的人都一样,都这么喜欢安排别人的生活,希望别人照着你们的想法做事做人,希望你们自己的路没有人能阻挡,谁要挡了你们的路,你们是不论三七二十一都要把人劈死在路边。”

徐斯把手插进了裤袋里,他承认自己也听不下去了,他素来不喜欢他人讲话里夹枪带棒扩大伤害范围,于是声音硬起来:“江湖,我们应该客观地就事论事。”

他还是把自己摆在绝对掌控的位置上,何等霸道?江湖一下就想到下午看到的相片,想到相片就想到洪蝶那位徐家的美人儿,她的温言软语,原来是步步设陷,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温柔迷障中,他们徐家的人都擅长这一套。她又想到徐斯的母亲在那天讲的话,那些关于劝她出国进修的建议。原来他们姓徐的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只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要她按照他们的意志来行事,把她掌握在股掌之间。

自小到大,不管是在父亲这边,还是在高屹那边,江湖何曾受到过这样处心积虑的瞒骗?她心底的愤怒再度涌上心头,用力一推徐斯,“我为什么要就事论事?难道我还得谢谢你为我想得周到?我不知道是谢谢你一声不吭卖了我家产业还是谢谢你妈让我留学的好建议!”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尤其是说到“她家的产业”。是心疼或许还有些许心虚,徐斯叹了气,说:“我没有跟你说,因为我是认为你应该好好休息,而且不应该放弃更好的生意机会。把‘腾岳’给‘麦富宝’,你可以做其他投资,或者参与徐风旗下任何你有兴趣的业务。”

江湖厉声打断他,“徐斯,你别把我看成你以前那些承你恩惠受徐家福荫的女朋友们!”

徐斯不禁气结,自己为了顾及她的情绪烦恼了好多日,此时又是好说歹说,但此女分明不肯领情,也没有明说她到底想怎样。但他的心内是有决断的,如果江湖要求拒绝“麦富宝”,那是绝对违背了他一贯秉持的行商原则。他重重哼声道:“简直没法和你说。”

“对!你还想说不识抬举对不对?”江湖叫。

人的神经一旦被撩动,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势必要刺伤对方才可罢休。徐斯用手松了松领带结,压抑着自己,烦躁得两手叉了腰。

江湖冷笑三声,“徐斯,好你个徐斯!我算认识你了。我是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钱的蠢蛋!”

徐斯自小到大,又何曾同女性这样争吵过,江湖软硬不吃,言辞犀利,早已让他头脑发胀,只恨她怎么就卯在一个问题上怎么都说不通。他在自己尚能克制的前提下,说:“我们今天可不可以不说这个话题?你需要冷静。”

他话音刚落,江湖就“腾”地转头就跑,出门时把他办公室的门狠狠碰上。巨大的撞击声,让徐斯又一阵头疼。

江湖踉踉跄跄进了电梯下了楼,站在大厦门口大口喘着气。

夜色已深,车流稀少,偶有路人路过,一瞥大厦门口站着个双颊红得不成样子,发也有些散乱的女孩不住喘气,都会感到奇怪。但也只是一瞥而已,路人仍旧顾着走自己的路。在都市夜路里,每个人也只能顾得了自己。

江湖上了车,胡乱地择了个方向往前开,头脑依旧胀痛,分不清是同徐斯争吵过后的疼痛,还是酒后犯的痛。

黑夜里,云暮一层层压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打在玻璃上,世界变得模糊而冰凉。她的头脑也跟着变得冰凉,心头也变得冰凉。她以为她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昂首阔步走下去,没想到命运的大手在父亲离去之后,主动权就已经不在她的手上。

想到了父亲,她的心几乎立刻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清晰明白地知道这样的疼痛是来源于——恐惧。她的这片天这片地似乎又被劈裂了,自今日下午到晚上。

江湖的泪水终于混着雨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她原来是这么害怕,害怕着被一轮一轮的命运驱使着,必定会伤心,必定会屈服,更害怕——没有资格去伤心自己的屈服。

她还有着一层伤心,伤心着以为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伙伴,把往事撇开,可是这个伙伴——却如父亲一样,让她心惊胆战。

江湖悚然一惊,一踩油门,把车开回了家,几乎疯了一样上了楼,冲进父亲的房间,把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都翻了一遍。父亲的抽屉和柜子里有不少文件,最重要的都被有关部门的调查组拿走了,剩下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些老资料老照片都是江湖看惯的。

江湖颓丧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她怎么还以为父亲会剩下什么东西?自从高妈妈的事情发生后,父亲已经警觉到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

江湖倒卧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仰首看着天花板。周围一片漆黑。她好像回到了天城山那晚,黑魆魆的夜,冷淡的月光,鬼影的一样的山影,睡在身边的无情男人。

一夜又回到当初。江湖觉得冷,肩膀微颤,她抱搂住双肩,回想起那夜自己必死的决心,那时候死了,也不过是一只糊涂鬼,糊涂地来到这个世上,再糊涂地离开。

江湖怵然一醒。她想,她是不可以再糊涂的,可是清醒过来,看着这原本是熟悉的家,竟开始陌生起来。这处那处,都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因为她不知道父亲还藏了哪些秘密,在家里,在外头。这些秘密在黑暗中愈放愈大,慢慢擒住了江湖,冷意裹挟着她,而她不能动,只能被封禁在这冰冷的黑暗里。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不停地摁门铃。但是江湖没有动弹。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她的手机和座机也轮番响了起来,好像阵阵催她警醒的警铃。江湖只好爬了起来,从猫眼里望了望。

徐斯板着面孔站在外头,冷着面孔,也是一副没有睡好的模样,领口开了两粒扣子,领子皱巴巴地耷拉下来。

江湖张了张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早上六点半了。她一夜几乎没怎么睡,再看到徐斯,竟能平心静气地问自己,是打开门再和他谈吗?可是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望望父亲的房间,房门大开,地板上遍地都是她翻出来的父亲的衣服、资料、信件、相片等等等等,乱糟糟的如她此时的心。她不记得自己到底看了多少,有什么结论,也知道现在面对徐斯也无法给出结论。

手机又响了起来,江湖还是接了。

徐斯在外头说:“我们再谈谈。”

江湖说:“我们彼此冷静一下吧!”她把手机挂了,靠在门框上缓了好一会儿神,再往猫眼里张了张,门外已经没有了人影。

江湖扭头,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海棠花在阳光下翩翩飞舞。她醒了醒鼻子,逼着自己再度走进父亲的房间里,再乱,再惊惶,再恐惧丛生,也要把所有的头绪理一遍。

江湖把全部的资料又顺了一遍。找出七十年代的几封信件,仔细核对信件上的往来地址。

至少有一点,江湖知道自己进步了——就是不会再武断地伤害自己。在一切疑点未能解除之前,她需要弄个明白。

江湖给岳杉打了电话,说自己要请几天假。岳杉有些奇怪,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江湖说:“没什么,日本回来以后没怎么休息。”

岳杉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

她有些担忧,江湖听了出来,她把话题岔开了,问:“岳阿姨,你什么时候开始为我爸爸工作的?”

说起这么个关于当年的温情话题,岳杉的心思果然被转移走,她把当年的事情记得很牢,讲:“你爸爸从温州进货开小专柜的时候,那时刚把腾岳还给你外公家。他从温州进了一批衣服,想新做一个牌子,就是后来的自由麒。街道里分配我去了他的小加工厂做女工,我学过会计,又给他兼出纳。”

江湖问:“为什么要第一个品牌叫‘自由麒’,而后面会给子品牌取名‘小红马’呢?”

岳杉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些名字都是你爸爸想出来的,小红马什么的,也许是有着自由麒生出的千里马跑的快的意思吧!”

千里马的意思?江湖哂笑,也许。

江湖想了点办法,托了父亲的故交,去见了那位以前只打过几次交道,却和父亲关系匪浅的沈贵。本来江湖以为探沈贵的监应该很容易,没有想到沈贵一案又牵连出一些其他领域内的经济犯罪,故对要探监沈贵的人员做了十分严格的审查。

江湖心急如焚地等了两天,才收到通知可以去探监。

又是一个下雨天,冬风瑟瑟,冷雨潇潇,刺人心骨。

江湖进监狱看守室的时候,外套的肩膀处淋湿了一片,出来时,淋湿的地方没有干,而天气倒是放晴了。只是天空仍旧阴鸷,世间万事万物都变成了灰色。

江湖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这天她没有开车出来,手里的擎了伞,伞倒是慢慢地干了,她才发觉自己竟一路走到了家附近甲级医院门口。她抬头看到医院大楼上鲜红的红十字,就像一座凛然的十字架,刺入她的双目。

江湖撇开头,慢慢走了进去。她不知怎么就进了两腺科的病房,正是探病的时间,人进人出的,没有医生和护士来拦阻她。她一路走到海澜的病房门口,门微微敞着,海澜的声音传出来。她零零碎碎听懂她唱的是粤语,歌词是这样的——

“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

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

她的嗓音还是这么动听,江湖记得海澜有一把好嗓子,做过酒吧的驻唱。这是她旁观过的苦痛人生。

江湖停驻在门外,听着海澜把这首歌唱完,一直到里头的人问了一声,“谁在外面?”

有个剃了光头脸色苍白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跑了出来,看见江湖,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说:“姐姐,你也觉得海老师唱得很好对不对?”

江湖再要回避也不得时了,只得被小朋友拉进了房内。

海澜比上一回还要清瘦,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髓,随时都会枯亡。江湖见之一惊。

但是海澜转过脸来,面对江湖的表情却是充满了善意,显得她的脸庞有一种美丽的光辉。

海澜房内还有两个小朋友,都穿着小病号服,乖乖坐在海澜病床前的椅子上。

海澜说:“你们快回病房吧,爸爸妈妈都要来看你们了。”

门外有护士进来,说:“孩子们,可以走了。”

小朋友们都依依不舍地同海澜道别,看得出来,海澜很有些孩子缘。她也是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们。此情此景,太令人难过了。

江湖心下恻然。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她同海澜两个人了。

而海澜招呼她:“江湖,这里坐。”

江湖骇异地望住海澜。

海澜只是慈蔼地看着江湖:“上一次我一下没认出你。你长高了,人也漂亮了,就是娃娃面孔没有变,不过也比中学的时候显得长了些。”

江湖默默地走到海澜病床跟前,她还挂着点滴,旁边放了座什么检测仪器,这一切让海澜的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江湖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她暗暗懊恼一束花一个果篮都没有买。

海澜只是很温和地说:“我很高兴你还能来看我。”

江湖嗫嚅了一声:“海老师。”

“也很高兴你还叫我老师。”海澜轻轻喟叹,“我实在不怎么配这个称呼。”

江湖的心一抽,她突然在想,高屹的一些事情,海澜到底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于是,她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开口,“海老师,你会不会怪我?”

海澜仍是温和地瞅着她:“为什么要怪你呢?你当年和我说的话都很对,人做错了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做错事情,就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她伸手过来,握住了江湖的手,她的手很僵冷,但是却很有力,“我后来听高屹说,这些年你的心里也不好过。其实我一直想找你,想跟你说,高屹妈妈的去世是和你没有关系的,那都是我的错。高屹也没有怪过你,他怪的其实一直是我。”

江湖心自一沉,几乎脱口而出:“不——那不关你们的事!”可余下的话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海澜笑了笑,“所以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把别人的错揽在自己的身上。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江湖望住海澜,她温婉的笑容还留着昔日的影子,让人望之平静。她想,她有点懂了为什么高屹会爱她。高屹一直无法平静的内心,需要这样的眼神来安抚。

海澜同她讲:“我没有资格来怪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年少轻狂和不知轻重,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对高屹,对他的妈妈,还有——对你。得到任何惩罚,都是应该的。而因为这个病,让高屹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已经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了。”

江湖不禁泪盈于睫。

原来每个人都在用他(她)的方式为自己的错误而偿还代价。海澜说她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因为所有的错误是她造就的。可是——整个事情不是这样的。江湖很想这么说出来,但——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真相。她甚至要掩盖这个真相。这让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实在是太纠结太自疚了。

海澜被江湖吓到了,抽出餐巾纸递给她说:“真的,江湖,你不要难过。我听说你家里出了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挺过来很不容易。但是但凡站了起来,就不要再跌下去。人生是一道一道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江湖只是一边抽泣一边不停点着头。

出了医院时,天已经擦黑了。海澜本来想留江湖等到高屹,可江湖却是在想,还要见高屹吗?她哪里有立场去见呢。她找了借口慌忙离开。

江湖又回到了社区里的小花园,坐在石凳子上,独自一人,无神地看着暮色落下,路灯一处一处亮起来。有老人吃完了饭,在花园里下棋聊天,身边放着收录机,播着故事广播。她的身边多了人气,毕竟人还在现实生活之中。

她捧住脸,重重地叹了口气。海澜说没有资格怪任何人,她在心内想,我又有没有资格怪任何人呢?

故事广播内的播音员抑扬顿挫地播着老故事,这么巧,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柯镇恶在向杨过讲述他的父亲杨康曾经的恶贯满盈,于是杨过面对有杀父之仇的郭靖,再也无法下手。

江湖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她慌乱地站起身来,不愿意让自己内心的怀疑加上沈贵留给她的只字片语连成连贯的情节。可是这一切仍是要面对的。似乎是片刻之间下了个什么决心,江湖坚定地走出了小花园。

大楼的门口停着辆老别克,徐斯斜靠在车身上抽着烟。他这一次衣衫齐整,人也精神了很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等得久了,整个人有种萧肃的落寞。

江湖叫了一声:“徐斯。”

徐斯把头转过来,“怎么都不开机?把电话线也拔了?”

这几天,江湖只想让自己头脑安静,所以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掉。看起来,徐斯对于他们的这一段感情,用的是一段较为认真的态度。

江湖心内不是没有起了一波翻涌。

然则,不过几天,他们之间除了本身的误会,还有那些夹缠不清真假不明的怨怼。她感到很累,在想,罢罢罢,也许一切该就此终结,若不终结,她早晚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怨怼,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江湖说:“我想休息几天。”

徐斯掐灭了香烟,问:“你想好了吗?”

江湖平心静气地讲:“我已经全都想明白了,我们的开始本来就是从交易开始的,这是一场博弈,我技不如人就应该愿赌服输,现在鸣金收兵,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吧!”

徐斯在静静地看着她。

江湖自嘲地笑了笑,“徐斯,我知道你也觉得委屈,明明很正确的商业计划,被我搅和成一团乱麻。好好谈个恋爱,也会无端端多这许多烦恼。好了,我不跟你争了,就这样吧。”

徐斯狠狠盯着江湖,见江湖说完就要进楼房,他及时伸手过去拦住了她:“江湖,你是什么意思?”

江湖又笑了笑,“我只是想,我们这样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算计我我防备你有什么意思呢?要不了多久我们都会怨恨对方,何不现在做个了断,大家都免除了后患。”

徐斯忽然也笑了笑,缩回了脚,眼神犀利,“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江湖平静地看着徐斯。

徐斯抬手扶了扶额头,再放开手,“我倒是真不该费这个心。”

江湖说:“是的,我们都不是第一次分手了。”

她说完,徐斯已经摔门坐进了别克,一踩油门,飞驰而去。他没有看到江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脸,原来是泪,不知何时落下。

夜了,又是冬季,这个城市的夜变得更加凄清寒冷。

徐斯的别克犹如迷途的马,莽莽撞撞地在马路上盘旋了好几个路口,都没有离开江家的小区太远。

他在一个红灯亮起时,刹停了马达。

不是不窝火的。那位任性大小姐,从一开始,就根本不理会也不了解他的立场、他的退让、他的隐忍,更无从付出她的体谅和她的退让。

何曾有一段感情会让自己颠倒让步至此?

就在同她冷战的这几天,他都惯性地去拨打她的电话,无果之后,按捺不住的自己寻了过来。最后得到如此结果,只可以说自己自作自受。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决绝,果真是有架势敢担当的江旗胜千金。

只是——徐斯想,如果刚才自己一个箭步上前,对着她吻下去,用抵死的缠绵是不是能化去她的决绝?他摇了摇头。江湖有刀锋一样的刚烈,一时的欢愉无法溶解她的决绝。

徐斯捏着方向盘,差不多要懊恼自己的优柔寡断和牵肠挂肚。天底下不是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尤其他徐斯更不会是。来来往往的感情,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吹一口气就可以散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对方讲:“徐斯,今晚有没有空?我同你们的代理公司已经签署好下一季广告合同,是不是可以过来庆祝一下?”对方还温柔地补充,“大家都在等你。”

瞧,只一下子工夫,就会有人主动来缓解他的寂寞,纾解他的郁闷。

徐斯重新握紧方向盘,把车子开动起来,终于远离这处闲气地。

在另一处世界里,他自为王,人人唯他是从。齐思甜仍是温柔的可人的,小鸟依人地在他的身边,为他排解烦恼。仿佛又回到毫无烦恼,无心无肺的从前。

徐斯不知同多少个广告圈娱乐圈的伙伴碰了杯,最后他们都从齐思甜的香闺散去,剩下他们两人站在落地窗前对着黄浦江景对酌。

齐思甜一直比江湖漂亮,徐斯是清楚的,尤其一头长发光可鉴人,非江湖的短发可比。他伸手摸摸她的发。

齐思甜也一直比江湖善解人意,在这个时候,她是这么说的:“你看上去好像很累,要不要试试我的按摩手法?”

齐思甜还有一手很好的按摩手艺,她告诉过他,她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她这手是家传绝学。她也是有良好出身的。

徐斯就势坐在落地窗前。齐思甜使用的力度很巧,每一下都能让徐斯舒缓紧绷的神经,跟着就有一股暖意涌进心里头去。

她连抚慰他的手法都比江湖的亲吻来得温柔。

徐斯伸手捉住了齐思甜的手腕,他知道这个女孩曾经的心思,也明白她现在的心思。在那个时候,他在她和江湖之间,选择了江湖,那么现在呢?

徐斯一愣神,看向落地窗外浦江两岸的黯然夜景。因为节电节能,如今的两岸霓虹夜景并非日日都能见着。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滨江大道,江湖倒卧在他的膝头,他看着江面对岸的万国建筑璀璨耀眼,她馨甜的气息在他身边萦绕。

就这一刹那间,徐斯仿佛被人兜头狠泼一盆凉水,全部热情速速退却。他捉住齐思甜的那只手,把她缓缓推开。

齐思甜的眼内瞬间就蓄满了泪,盈盈望住徐斯:“你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吗?”

徐斯放下推开她的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说:“谢谢你,不是你的错。”

齐思甜是个好演员,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这个时刻事关尊严,是绝对不可以哭。她把泪生生逼回,说:“好吧,我愿赌服输。”

今天两个女人都对徐斯说了“愿赌服输”这样的话,徐斯不由啼笑皆非。

他出了齐思甜的香闺,开着车又在马路上转了几圈。他嘲笑自己,“愿赌服输”,原来输脱光的那个人是自己,然则,口不能言,冤不能报,只能自己哑巴吃黄连。

接下来,是不是该让步还得是自己?

徐斯懊恼地回到浦东的小别墅里。

然而这里处处都有江湖的痕迹。就在前一阵,他们还时而这里做饭看碟。江湖没有好厨艺,只会炒个鸡蛋做个面包吐司,他抱怨两句,她就把眼睛一瞪:“爱吃不吃。”她实在是有太多的缺点了,可是,每一个都让他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徐斯打开电脑,把所有的工作邮件看了一遍,然后抽着烟思索到半夜。

他是在一周后,私下找来任冰,交给他一份计划书。

任冰看了第一页就皱了眉头,再看第二页,他不禁问:“这样好吗?董事长会不会答应?”

徐斯摆手,“你照办就是,所有的制度包括薪酬都不会更换,对你个人的职业发展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看你是不是愿意再跟着我这个门外汉继续干。”

任冰笑,“对我这样的打工仔来说,只要老板足够稳定,又给足够的投资,都无所谓。”他试探地问,“江湖知道不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

“她这两天去哪里了?”

徐斯惊骇地站起来:“什么?”

“江湖这两天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

“天。”任冰亦觉事态有些严重,“裴志远这两天在传你和江湖好事近了,要卖了腾岳。岳杉着急得不得了,前天去找江湖,没想到在江湖那儿扑个空,江湖留了个口讯给她,说要出去旅游一阵。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

任冰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徐总,你和江湖在谈恋爱吧?是不是为卖‘腾岳’的事情闹矛盾了?”

徐斯苦笑,“是,所以才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

任冰由衷地说:“虽然我一开始也建议你不要过早告诉江湖要卖‘腾岳’的事,她是大小姐脾气,又为腾岳付出很多精力,在心理上一定不能接受下来。但是我又想,其实你们两人合作,也许结果不会比把‘小红马’和‘腾岳’卖给老外行家差。”

徐斯讲:“那得先找到她再说,诚如你所说,她是大小姐脾气,闹起来很让人头疼。”

足够徐斯头疼的事情还不光这一件,方墨萍得知徐斯更改之前高层管理会议决议过的提案,把徐斯叫到跟前严厉问道:“项目一直是你跟进,我相信你不会意气用事,而且你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徐斯把“腾岳”和“小红马”的财报递给方墨萍,“半年来,两个品牌销售业绩都可圈可点,作为集团的多业务战略,也可以算是成功案例了。”

母亲重重唤他:“徐斯——你已计划卖了‘小红马’和‘腾岳’。我们整个集团的目标是增加奶粉生产线,如今奶业恶性竞争,两大巨头正斗得你死我活,我们正可以用这个时机扩大市场份额。”

“妈,让我试试两手抓。”

方墨萍没有好气地指着大门,“给我出去。”

徐斯一一收好资料,走出门外,Jane过来垂头丧气地汇报,“腾岳的岳总监还是说没时间。”

徐斯点个头。他寻了好几回岳杉,对方对他根本不理不睬。他能够理解。

Jane说:“莫先生约你晚上吃饭。”

晚上在约好的餐厅里,莫北见到徐斯,愣着打量了他好一番,而后笑了,“是个失恋的样子。”

徐斯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滚。”

莫北说:“我老婆找过好几个江湖的旧同事和旧同学,他们都没有江湖的消息。”

徐斯怅然地坐下来。

莫北笑着说:“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徐斯摇头叹了气:“是,我是自作孽。”

“你当时就应该把你的计划告诉她,一般的女孩谁受得了感情里的欺骗?”

徐斯把莫北讲的“感情里的欺骗”琢磨了一两遍,才说:“这点我想到了。我当时想了不少办法,用怎样的方式告诉她,怎么避开她的命门。她有商业头脑,也极能理解一般的商业行为,孰赚孰亏,她自己心里都清楚。”

“你是太高估了她的清楚。如果她真清楚理智,那就不叫闹恋爱了。”

徐斯摊手,“反正现在亏大的是我。”而后又问莫北,“帮我介绍个靠谱的私家侦探吧!”

同莫北吃完了晚饭,徐斯怅怅地回到浦东的别墅,把橱内衣衫稍作整理,翻出了江湖曾经买的那套白衫白裤。

这套衣衫并不符合他的商务衣着需要,故穿着机会不是很多。但是衣服舒适而服帖,色调和款式也合他的风格,这是他第一套收入旅行箱的衣服。

徐斯在徐风大厦的办公室内给自己辟了一间单人房,买好简单的床具。自这日后,他肩头的担子百上加斤,恐怕不去费个九牛二虎之力,母亲不会满意,自己也不会满意。

洪蝶都纳罕了,直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卧薪尝胆的必要?”

徐斯笑笑,“奶粉的市场份额到不了妈妈的期望,我是需要有个卧薪尝胆的决心的。”

洪蝶笑笑也就罢了。

方墨萍不承想对儿子厉言一番,他就发下这样的志向,再多责难也不能出口了,对洪蝶叹道:“也许真是孩子们的世界了,我想我是管得宽了,好也罢,歹也罢,也该是他自负盈亏了。”

洪蝶不知发了什么呆想着什么事,好半会没有回她的话。

方墨萍端详着洪蝶。

从小舅子徐向云第一天把洪蝶带回家中,她就从有着无比美貌的洪蝶的眼中看出一种同自己相类的坚毅。那时,她想,很好,将有个好臂膀了。胼手胝足这么多年,再美丽的洪蝶也经不住岁月的流逝,眼角唇尾被岁月刻下痕迹。曾经乌黑的眼睛也不若年轻时候明亮,一头乌发更因岁月而清减了,不能如她年轻时那样扎粗粗长长的麻花辫。

她拍拍洪蝶的手,说:“是该放手了,是他们的世界了,我们这批老人老的老,死的死,以前我似乎是想得不够开。”

洪蝶自自己的冥想中反应过来,笑道:“大嫂,明年春天我们去地中海吃海鲜好不好?我看徐斯踌躇满志,应该给他空间,他会处理好自己的问题。”

方墨萍长叹一声:“希望如此。”

妯娌二人互相安慰一笑。

确实也可安慰,自徐斯搬入办公室三个月,一天工作足十五个小时,除非应酬媒体和商业合作伙伴,否则活动范围绝不会跨出办公楼、工厂和旗下投资的各企业。这是自他入徐风集团任职之后,从未有过的勤奋。

徐斯按照自己的计划,将“小红马”和“腾岳”合并为全新的服饰事业部,由任冰兼任总经理,又挖了一两位自由麒的旧日大员来充实人力资源,这样他的精力便可腾了出来处理徐风集团的事务。

全新事业部的新管理团队也是颇有建树,不过三个多月,任冰就做好关于腾岳鞋往北方市场拓展的商业计划。他讲:“江湖开了一个很好的头,芳汀穿腾岳鞋的照片最近火爆各国外时尚媒体,已成明星街拍时尚焦点。我们正好乘胜追击。这个计划是同哈尔滨的大学生运动会合作。”

徐斯很爽快地给了个批复,而后任冰报告说:“岳杉提出辞呈。”

任冰这样汇报,已说明他尽过全力挽留,然,结果令人遗憾。徐斯只是问:“她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任冰答:“她说想出去旅游。”

江湖走后的这三个月,岳杉对待公事仍可算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但此心已志不在此,徐斯就不强人所难了。他说:“这样也好,她这一年多来帮助江湖做了很多基础工作,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接着又是谈公事,徐斯布置了任冰新任务,“去哈尔滨的时候,联系联系远大购物中心,听说他们招商部开始新一轮的工作,对我们也许有益。”

任冰得令。

徐斯起身,站在二十八层的高度俯瞰这个城市,窗外寒风的凛冽,但马路上依然如故的车水马龙是不因任何节气的变化而改变的。

这个城市的人们,依旧以自己的快速节奏跟随城市运转。不管怎么说,冬季总是要过去,而春天仍然是要来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