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百个官兵一言不发,冷冷地端坐在战马上,身上的杀气以及不将四周千余人放在眼中的气势澎湃,任谁一看就知道这两三百个官兵是真正的精锐,杀人不眨眼的。
数百山贼畏惧地挤成一团,握着棍棒的手激烈地颤抖。
胡轻侯打量那些官兵许久,怒了,转头呵斥一群山贼:“你们都是瞎的啊,官兵到了身前还不知道!”早点吭声,她还打个头,早就跑了。
一群山贼委屈极了,我等围成一个圈,全神贯注为大当家助威叫好,哪里会注意到有官兵会无耻偷袭?等到发现已经迟了。
一群山贼愤怒地瞪骑兵们,身为官兵而且是骑兵竟然无声无息地靠近,简直是丢了官兵的脸。
炜千愕然看着官兵们,真的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官兵靠近。她转头看千余灵寿县百姓,不信他们也没有看到,转念又叹了口气。
百余少年贼人挤出老实善良纯真温柔淳朴的赤子笑容,谁不知道骑兵是官兵中的精锐,一旦骑兵冲锋,步卒功夫再好也会被踩成肉酱。
江湖规矩,绝对不要与骑兵硬杠,认个怂不丢人,他们又没犯死罪,投降有什么关系。
胡轻侯瞅一群山贼,她们刚杀官造反啊,死罪中的死罪,全家处死都是便宜了她们了。
左右是个死,此刻她大喊一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或者再次大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几百个山贼会不会瞬间狂暴,人人浴血奋战,死战不退,用刀子棍子牙齿干掉这两三百个骑兵?
胡轻侯扫了一眼在官兵的注视下,浑身发抖,噤若寒蝉,逃跑都不敢,战斗力直接清零,提醒她一声都不敢或者不愿意的山贼们,反手摸摸背后的小轻渝的脑袋,喃喃道:“真善美迷人眼,我不是女主角,怎么可以幻想一群为了活下去而毫无原则的流民山贼与我并肩血战呢。”
“以为给人好处,带人活下去就能得到誓死效忠,那是病,得治。”
胡轻侯轻轻拍身上的灰尘,没有将小轻渝留在一群不可靠的山贼中真是明智之举啊。
褚飞燕拼命对她打眼色,怎么办?
胡轻侯大惊,打个P的眼色,说话啊,她严肃地道:“风紧,扯呼?并肩子上乎?”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如先联手干掉了官兵,然后继续打,实在不行她放水认输,黑风寨立刻并入黑山军也可以考虑。
褚飞燕瞅瞅精锐骑兵,再瞅瞅满嘴胡言乱语,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胡轻侯,干干脆脆地举手投降。
两三百个骑兵不可能杀光了他们,但是身为贼头九成的可能会被盯上并当场砍死,他此刻又没被通缉,身家清白,凭什么要反抗?
胡轻侯悲愤极了,指着褚飞燕的鼻子道:“汝是男人乎?”
褚飞燕涵养极好,他狂任他狂,清风拂山岗,手脚酸软之下与二三百个骑兵硬杠,你丫有八百个脑袋吗?对了,你有上千手下,你上啊,不上不是女人!
胡轻侯鄙夷地看着褚飞燕,转头对着远处的官兵灿烂地微笑,用力挥手:“我们是路过的良民!他们是拦路抢劫的贼人,官兵大哥快抓他们!”
一群山贼反应极快:“对,我们是良民。”“他们是贼,抓他们!”
褚飞燕大惊失色:“胡说八道!你们才是贼人!你们全家都是贼人!我们是出门锻炼身体的良民。”
百余少年贼人大叫:“我们是练习长跑的!”“他们才是贼人!”
胡轻侯淡定极了:“官兵大哥,我有证据。我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哪有这样的贼人的,看,他们个个都是精壮少年,满脸横肉,戾气爆棚,一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贼人。”
褚飞燕悲愤无比,泪水都出来了:“长得英俊潇洒是我们的错吗?”
两三百个骑兵冷冷地盯着众人,看得数百山贼和少年贼人们浑身冷汗,好些人物理意义上的屁滚尿流。
上千灵寿百姓又是期盼,又是惊恐地看着官兵们,现在说自己与贼人不是一伙的有用吗?只怕官兵铁蹄之下玉石俱焚。
在无数人惊恐的目光中,骑兵中一个老年将领慢慢地举起了手臂。
无数贼人脸色惨白,低声惊呼,等那手臂落下,就是骑兵冲锋之时。
两三百个训练有素武装到牙齿的铁骑对千余个只有柴火棍的手脚发软的流民发起冲锋,这片荒野只怕分分钟血流漂杵。
有贼人满脸泪水,今日就是死期?
有贼人想到死亡,屎尿齐流。
有贼人左右观看,待会一定要抱住脑袋躺下转死,虽然被马踩死的可能性有些高,但是与乱跑之后被官兵追上砍死相比,生存率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胡轻侯深呼吸,只盼体力恢复一点算一点,接下来将会是死战了,该死的,为什么内力一直练不出来?若是有内力,她此刻立刻斗气化马!咦,要是老胡家的传家绝学不是武功而是魔法该多好。
胡轻侯满不在意地胡思乱想着,脸上绽放出灿烂地微笑。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胡某不需要这美丽的画面,胡某就是死,也要浑身是血轰轰烈烈地战死。
她傲然看着那老年将领,生自丹田的气息渐渐凝聚,生命最后一刻给这个狗屎的世界留下什么声音?当然是“我是胡轻侯!”
褚飞燕盯着胡轻侯,敏锐地发觉她气势不断上升,佩服极了,这个家伙竟然要一个人与两三百骑兵血战?好样的,褚某自当……逃之夭夭。
那老年将领冷冷地盯着胡轻侯和褚飞燕,道:“我们赶路有些急,没带粮食,你们的粮食可分给我们一些吗?”
胡轻侯一口气憋了回去,死死地盯着那老年将领,两三百个骑兵面对千余流民贼人就是讨要粮食?你丫的逗我笑啊!
胡轻侯满脸通红,勃然大怒,指着那老年将领厉声喝到:“将军何以如此见外?”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见了将军,如见挚友,欢喜无比。”
“来人!把锅里的饭食给将军们端过去,还有,把粮食袋给将军们每人两袋!”
胡轻侯微笑注视着那老年将领,如看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如看到远行归来的青梅竹马,如看到一个大白痴,笑容亲切礼貌又温和,八颗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将军为国为民戎马一生,却豪情依旧,可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今日将军远道而来,能够得见将军,本座……胡某就是将粮食尽数送给了你也是无妨,难道见了为保护国家保护黎民百姓而流血流汗的将军,我会舍不得一点点粮食吗?”
“只是粮食沉重又占地方,带得多了,只怕将军赶路不太方便,且送两袋粮食给将军,聊表心意,他日江湖再见,胡某定然烹羊宰牛,与将军痛饮三百杯。”
褚飞燕死死地盯着胡轻侯,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个谄媚无耻的少女就是与他大战几百回合的超级高手。
他用尽全力鄙视胡轻侯,汝还笑话吾不是男人,汝如此不要脸,还是人乎?
胡轻侯看都不看褚飞燕,谁有空理会一个胆小鬼?她转头怒视一群呆呆看着她的山贼:“还愣着干嘛?没听见我说什么!”
一群山贼如梦初醒,每一个山贼的脸上都洋溢着憨厚的笑容,对待骑兵们如同看到了久别归来的游子。
有山贼将饭食送到了骑兵面前,热情地道:“快趁热吃了,这是上好的黍米豆子饭,可香了。我们村其他东西都不怎么样,就是这黍米豆子是一等一的好。”
有山贼看着某个骑兵,动情地道:“我有个兄弟长得特别像你,看见你如同看见我那十年不见的兄弟。”
有山贼一口气递给同一个骑兵两瓦罐黍米豆子饭,然后憨憨地笑,什么也不说,只是做手势让那骑兵吃饭。
有山贼熟稔地将两大袋子粮食放到了一个骑兵的马背上,笑着道:“拿回家慢慢吃,若是不够,找我!要多少有多少。”
上千灵寿百姓盯着那群官兵,三五成群低声讨论。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些贼人明显不敢与官兵老爷厮杀,我们要不要向官兵老爷检举……”
好几个百姓用力摇头:“你疯了!我们家里还有这些贼……咳咳……分给我们的粮食呢,若是报官,官老爷肯定要我们交出来的。”
虽然贼人距离远了,他们说话声音又低,贼人肯定听不见,但他依然不敢直言“贼人”二字,含混过去。
周围的百姓的眼神立刻凶狠了,谁也休想让他把分到的粮食交出来。
有百姓不屑又无奈地道:“那些官兵老爷拿了……他们的好处,说不定是一伙的,休要去送死。”
一群百姓用力点头,官兵都拿了贼人的好处了,怎么可能帮百姓。
有百姓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这些……他们已经答应放我们回去,我们何必多惹事端?若是有谁不识抬举……”
那百姓恶狠狠地盯着几个细皮嫩肉的门阀子弟,警告之意如瀑布从眼中倾泻而出。
几个门阀子弟轻轻拂袖,不屑地笑,毫无报官的意思。
明明可以毫发无伤的离开贼人团伙,回到灵寿城,然后与朝廷联系,派重兵围剿贼人,为何要在此刻冒险?一群吃野菜的贱人都不愿意节外生枝,他们是千金之躯,更不能冒险。
好几个门阀子弟望着胡轻侯与一群山贼,脸上平静地微笑,心中已经将胡轻侯杀了几百倍。此刻必须忍忍忍!这次事发突然,措手不及,落在了贼人的手里,受尽了屈辱,此仇不共戴天。
几个门阀子弟相视微笑,只要脱离了贼人的掌控,以他们的地位财力物力,想要剿灭这群山贼,让胡轻侯生不如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群骑兵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慢悠悠地吃着饭食,一群贼人们热情的伺候着。
有贼人问着:“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碗?”
有贼人颇为遗憾:“可惜没有菜肴,不知道官兵老爷是不是吃野菜?我且去采些野菜,也好下饭。”
有贼人微笑着轻轻拍官兵的背:“慢点吃,莫要噎着。”
那老年将领默默地吃了些粟米豆子饭,仔细打量众人许久,看着胡轻侯,淡淡地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莫要走偏了。”
胡轻侯用力点头:“多谢赐教。”挤出最灿烂最真诚的笑容,但是坚决不走近那个老年将领身边十丈,有十丈距离,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炷香后,那老年将领带着骑兵上马,与众人拱手道别,带着粮食缓缓离开。
数百山贼和百余少年贼人在骑兵身后用力挥手,热泪盈眶:“亲不亲,自家人,以后常来啊!”
眼看骑兵离开,有山贼脚下发软就要倒下,胡轻侯呵斥道:“扶住他!此刻无论如何不能露馅!”
一群山贼用力点头,死死地扶住同伙,热情地对着骑兵们的背影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瘫倒在地。
“哎呦我的娘啊!”有山贼浑身无力,这辈子没有这么紧张过。
有山贼呵呵傻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呵呵,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有山贼呆呆地看着天空,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演戏天赋,以后是不是考虑做个戏子?
胡轻侯看着天空,双手叉腰,放肆狂笑:“我是幸运S!”转头怒视背上的小轻渝:“这个时候你应该给姐姐配音,‘幸运S……运S……S……S……S……’”
小轻渝眨巴眼睛,道:“好啊。”
胡轻侯认真道:“我们重来。”叉腰狂笑:“我是幸运S!”
小轻渝急忙配音:“幸运S……运S……S……S……S……”
胡轻侯大笑,用力揉她的脑袋:“轻渝真是太聪明太可爱了。”
“胡某今日大难不死,必须庆祝!来人,拿肥仔快乐水来,我要痛饮一千杯!什么?没有?那么拿炸鸡来!还是没有?垃圾!必须投诉!”
褚飞燕瞅瞅发癫的胡轻侯,看看手中锋刃像锯齿般的长刀,低声对一群少年贼人道:“在骑兵回来之前,我们快走!”
一群少年贼人用力点头,骑兵是不可能回来的,但是那个女大当家很有可能继续与褚飞燕开打。
砍死了褚飞燕是小事情,大家伙儿换个老大就是了,要是褚飞燕没死,投降了那个女大当家,大家伙儿的脸皮往哪里搁?
百余人悄无声息地走出几十步,忽然传来了胡轻侯的大喝:“那个褚飞燕怎么跑了?过来受死!”
褚飞燕头都不回,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我今天吃坏了肚子要出恭,明日再打。”
“明日就在此刻此地,我们不见不散不死不休不生不死不三不四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不知不觉不破不立……”
胡轻侯瞅着褚飞燕眨眼间跑出百余丈,将百余少年贼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大吃一惊:“跑得这么快?一百米有六秒吗?”
……
两三百骑士卒慢悠悠离开数里,有骑兵回头张望,已经看不清只见那些贼人的踪影,忍耐不住问道:“将军,他们明明是贼人,而且毫无斗志,我等一击即溃,为何放过他们?”
其余骑兵也不理解,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地方的贼人,但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贼人,不然没道理看到他们就浑身哆嗦直尿裤子,杀了他们肯定有功劳的。
那老年将领摇头道:“老夫放过他们,原因有二。”
“第一,那打斗的两个贼人武艺高强,尤其是那女子,看着年幼,其实杀气盎然。”
“若是与之厮杀,我等必有折损。你等久随老夫身边,老夫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逃难的蟊贼而累及你们的性命。”
一群骑兵感动地看着那老年将领,只觉将军果然是好人。
那老年将领继续道:“第二……”
他看着众人,慢慢地道:“那些人都是可怜人,面黄肌瘦,食不果腹,老夫不愿意拿这些人的脑袋去领军功,更不愿意我等为了微不足道的军功而丢失了人性。”
一群骑兵重重点头,杀了这些无名小贼算不上什么功劳的,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也不在意这些功劳,但杀了那些老弱妇孺,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那老年将领转头看着来路,虽然早已看不到那些流民贼寇,他心中依然有些凄楚。
虽然西凉羌乱已平定了十余年,但是这中原民生一直没能恢复,反而更加凋零了。
他望着茫茫大地,只觉心中茫然。
他的父亲镇守边关,他的叔叔与段颎、张奂血战十数年平定西凉蛮夷之乱,他以为天下从此太平了,可为什么结果却是如此?
那老年将领默默地叹气,朝廷大局他是看不懂了,这次看了老友之后他就老老实实回北地郡做太守,照顾好一方百姓也算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嘿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嘿嘿。”他苦笑着,这句话说得真好,真是太符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