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迅速蔓延,连教室另一头正在讨论的同学都安静下来,跟着大家一起往李妙这边看。
李妙感觉这一刻的自己就像太阳,整个班的人都是向日葵。
一张张脸上神色各异,有好奇,有惊讶,有不明所以。
头号惊讶选手江辰安问:“控分?控什么分?”
李妙看付一卿面无表情,没什么别的反应才说:“付一卿每次考试,主六科都会固定涂错几个选择题,每次总分控二十多分。”
总分排名越往前分差越难拉开,一分差距少说能拉两三名。
“为什么啊?”江辰安更加不理解了。
“哎你们不懂,”李妙摆手,不欲多说的样子,“我们那儿比较复杂,总是就是太出风头招惹的麻烦也多。”
“那八次统考里,加上你控的分,有多少次你是第一?”陈与扬问。
他看着付一卿。
“五次。”付一卿平静回视。
她语气平淡,轻飘飘说出来感觉像是在装逼。
但都是实话,这种自信又云淡风轻的模样看起来简直装逼极了,李妙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爽。
恍然听到其实八次联考有一半以上付一卿都是第一这个消息,所有人更震惊了。
陈与扬手里转着笔不知道在想什么,江辰安嘴里能塞鸡蛋。
“难怪电视剧里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江辰安感叹。
显然这群乖宝宝是相信的,付一卿朝江辰安举起拳头,“揍你哦!”
然后在大家各色的目光中,背起书包扬长而去。
别的考场都散的七七八八,只有第一考场安静如鸡。
李妙装完逼神清气爽,丝毫没有陷入数学考砸之后的阴霾。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付一卿觉得各科发挥都正常。
最后一门考完,监考老师收完答题卡离开前嘱咐大家把教室里的课桌摆整齐,垃圾带走,明天所有年级都要正常开学。
考试期间所有桌子都掉了头,桌肚朝前,付一卿收好东西,准备开始挪桌子。
她才刚把桌子转半圈,就感觉身侧拢来一片阴影。
扑鼻的是熟悉的柚子味。
“你坐吧,脚还肿着别勉强了。”陈与扬接过她手里的活,把桌子摆好。
“移两张桌子没问题。”付一卿往墙那边移了一点,远离陈与扬。
陈与扬拎了张凳子放在讲台上,“你坐这儿吧,我帮你移。”
付一卿想拒绝,陈与扬就站着和他无声对峙。
片刻之后,付一卿环视一圈,要做的事确实也不多。
她害怕陈与扬再说什么公主殿下,于是放弃抵抗去坐着,并打算下次大扫除还他一次。
教室里男生多,互相帮忙拉扯,效率极高,很快就把桌子挪好了。
付一卿感慨,好学生就是好学生,听老师话服从安排。以往在八中,这么点事要做完等磨蹭上半天,逃跑不干活的人更是多了去了。
教室打扫干净之后,大家陆续离开。
好些从前门走的同学还主动跟付一卿说拜拜,啥事没干的付一卿坐在讲台上像个吉祥物,机械又真诚地给每个好孩子道别。
陈与扬主动承担了倒垃圾的工作,倒完回来看见教室里只剩付一卿,“你还没走?”
“等我朋友。”
李妙还没下来。
陈与扬把垃圾桶放好又过来擦黑板,“你要不坐下面,或者坐门口,灰大。”
付一卿起来,陈与扬跟上前给她把凳子挪到门口。
其实没必要坐,付一卿脚没那么痛了,站一下也不会怎样。但陈与扬都把凳子挪了,她就过去坐下了。
教室里的风扇卖力地转,太阳从窗槛斜照进来。清晰可见的粉尘漂浮游动,环绕着陈与扬,付一卿靠在门边看他上下挥动手臂。
绿影浮动,只剩风声,夏末的正午安静又漫长。
付一卿靠在门框上,听见后方结伴而来的女孩子窃窃私语。
“还在吗?”
“在在,在擦黑板。”
长得帅,成绩好,会打篮球有礼貌,勤快又有耐心。
付一卿想,陈与扬的好人缘是理所应当的。
如果自己的青春也像别人一样无忧无虑,她觉得自己大概也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很好的人。
为了避免尴尬,付一卿闭上眼假寐,直到听不见女生们的脚步。
再睁眼时,恰巧陈与扬擦完黑板转过头来看她,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付一卿没有被抓包的羞恼,倒是陈与扬先不自然移开目光。
付一卿没忍住笑。
她百无聊赖撇过头,在稀疏的人流里看见刚下楼的陈佳琳满脸欣喜朝外跑。
像是感应到什么,付一卿朝她奔跑的方向看,看见不远处的吕潇。
隔着些距离,她和吕潇对视。
认识这么多年,彼此算是了解,付一卿知道吕潇在不高兴。
*
开学考第二天的下午是放假,付一卿吃过晚饭之后伏在桌前写信。
付一卿的书桌有一格上锁的小抽屉,里面全是她和某个女孩往来的书信。
三年级刚开始学英语的时候学的第一个单词是pen,钢笔,付一卿记住的第一个句子是Do you have a pen pal?
你有笔友吗?
那一年付一卿9岁,萌生了找一个笔友的念头。
她想要找一个距离足够远的陌生人倾诉,倾诉内心那些无法向身边的人言说的情绪。
人只有对不熟悉的人才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因为他们不会参与进你的生活。
付一卿需要有一处地方来倾泻她的痛苦。
最好对方也是,她们互相倾诉,互相承载。
因为对方是陌生人,只会花很空闲的一些时间听她说。
会为她难过但不会为她要死要活,不会担心她担心的要命。
付一卿不愿意告诉身边的人,尤其是爱她的人。
她害怕给别人造成负担,害怕消耗别人的爱,害怕有一天自己的情绪无常会把为数不多那几个爱她的人都逼走。
她没有退路,也没有后盾。
小学毕业那年,她偶然在某个网站认识了一个北方的女孩。
她叫佟宁,她们都不爱以打字的方式聊天,于是她们交换地址成为了笔友。
从初一到现在的三年里,她们保持一两个月一次频率相互通信。
从那以后,她对身边的人说自己的不在意,却在书信里写自己激荡的爱与恨。
付一卿对李妙说:我已经想开了,我对外婆一家没有感情,不会再为他们难过一点。
却又在反锁房间拉上窗帘的时候,流着眼泪一笔一划写:我还是在恨外婆,也恨自己心里还对亲情有所期待,恨自己像个声嘶力竭哭喊的孩子,以幼稚的方式抵抗。
今天整理这一个月零零碎碎写下的信稿时,付一卿突然想起陈与扬。
心头一动,她在新的一行写:
被我抢了第一名的那个男孩,我在新的学校认识了他。
他叫陈与扬,身上会有好闻的柚子香气。
他是个很好的人,被爱包裹长大。
我很羡慕也很嫉妒,如果我的人生和他一样该有多好。
付一卿写完后放下笔,仰头靠在椅背。
她今年15岁,没有超然洒脱的天赋,也没有任性的资本。
她的人生贫瘠又缺爱,嘴上不会表达爱,把恨都倾诉在纸笔间,然后告诉自己,既然说出口了就不要在意了。
她的人生是走钢索,走错就会万劫不复。
付一卿写完之后把信纸整理折好,连着一张精美的书签,暑假晒干的叶脉和槐花一同装进信封里。
明天要开学了,她得出去把信寄了。
付一卿带着信和银行卡出门,准备自己去atm把学费转给老师账户。
她把暑期赚来的兼职费都存在这张卡里,卡是她特意让付林办的。
付林会应付一卿的要求帮她办一张空卡存钱以便交学费,但不会主动问起怎么交学费,学费是多少。
付一卿出门的时候,关门声音很轻,她不想让李妙知道。
李妙要是知道,一定会执意骑车带她去办这些事,但付一卿觉得自己能独立完成的事就不需要去麻烦另一个人。
她的脚有所好转,但还没好全,能慢慢走,走快了会疼。
付一卿就当饭后散步,七点出门,先去银行atm,再去找邮筒。
焦化厂附近并不繁华,没有热闹的夜生活。
厂里分配的房区没有大门也没有围栏,不能称为小区。
路灯好一盏坏一盏,夜里好些地方没有照明。
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事办好,付一卿慢慢往回走。
楼栋之间的黑暗里,付一卿看见一点亮着的火星,仔细去看能看见倚着树干站着的人的轮廓。
那一点火星明明灭灭,然后被扔在地上踩灭。
付一卿垂头避开那个方向。
楼栋里恰巧有辆电瓶车驶出,车头的亮起的灯划破黑暗,照清楚靠着树干那人的脸。
车渐渐驶远,夜色回笼。
付一卿和那人隔着距离,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付一卿先开口:“抽多久了?”
“就这一两天。”
“差不多得了。”
吕潇很轻地哼笑一声,提步走到付一卿跟前。背着光居高临下看她,“真没良心啊,付一卿。”
他嘴角勾着嘲弄的弧度,眼底漆黑如夜色,乍一看冷淡,直视时又流转难以察觉的难过。
“说人话。”付一卿说
“我跟陈佳琳为什么在一起你不知道?”
付一卿心头涌起一阵无奈,“吕潇,你不觉得很幼稚吗。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浪费时间精力做这些不值当。”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付一卿撇过头,闭了闭眼,冷硬开口:“你和陈佳琳怎样跟我没关系,别把这种行为强加一个为了我的名头。我现在只想安心读书,不想再和你们因为感情上的事情纠缠。”
吕潇沉默,眼底嘲讽的意味更浓,“那你有空和谁纠缠,和你们班那个陈与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