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被道德绑架了！”

　　听见这话时，付一卿正顶着一头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抬头看天边越攒越厚的乌云。

　　沂南的夏天总是这样，大雨来的猝不及防。夏天和秋天的交替也总是比北方城市更迟一些，哪怕过了立秋，高温天气仍要持续一个多月。

　　“我长得很像软柿子么？”纠结不过三秒，付一卿就放弃了整理头发的念头，“要下雨了，要不你和我一起上去吃饭？”

　　“不去，我宁愿淋雨骑回去也不和你外婆一起吃饭。”李妙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不是对你不放心，只是对你外婆家那几口子的下限没有确切认知。”

　　“放心，我今天穿这身肯定就没准备被拿捏。”付一卿话说的随意，好像一点不在乎。

　　上午李妙拾掇完下楼，一进付一卿家，看到的就是她扎着浮夸又不对称的双马尾，穿一件黑色过臀t恤，里面是一条没比衣服长多少的浅色热裤，脚上趿一双人字拖，对着镜子疯狂凹冷酷造型的光景。

　　李妙大为震惊，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好姐妹被夺舍了，于是做出防御姿态大喊：“咋大白天鬼上身了！你好，听着，不管你是谁，麻烦你从付一卿身上下来！我有个更好的推举人选，出门往楼上走，找顶楼左边那户郑一鸣同学的妈妈！”

　　还怪有礼貌的。

　　看见李妙的反应，付一卿觉得这一身应该对味了。

　　她今天要去外婆家吃饭，很像是鸿门宴的一顿饭。

　　父母离婚后的这几年，外婆家这边的亲戚就鲜少和她联系。直到今年她闷声干了件大事，中考考了个市状元，许多死寂了的关系才又活络起来。

　　亲近的人都知道付一卿外婆重男轻女，一向看不上付一卿。在她眼里，乖巧的女孩子应当是穿着干净整洁，裤子过膝盖，袜子拉到脚踝以上。头发要梳得一丝不苟，最好连刘海都没有，露出额头，因为看起来特精神。

　　“叛不叛逆？”付一卿双手插兜。

　　“付一卿，老实说我觉得你现在看起来，比起叛逆更像智商有问题。”李妙语气里带点怜悯意味。

　　“……”

　　商讨过后，付一卿拆掉了那两个浮夸的马尾，简单披着发。最后是一副既没有不得体，看起来也不是外婆认知里乖巧的模样。

　　付一卿盯着镜子里仍旧和平常大相径庭的自己，中考状元的身份让她能挺直腰杆，维持脸上的云淡风轻。

　　然而提到外婆的时候，耳畔仍会响起年幼时从虚掩的房门里听到的一声声“拖油瓶”。

　　她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想着应当直面心魔了。

　　天色沉得很快，眼瞅着雨马上要下下来了。路过少年宫时，临近中午下课的点，接孩子的家长聚集着站在铁门口，因为将下的雨而显得越发嘈杂。

　　李妙远远避开停的并不规范的电瓶车和私家车，注意路况的同时还朝少年宫门口撇了几眼，忽然有些兴奋地低声提示：“有帅哥！付一卿你快看，门口，骑山地车的。”

　　正低头抵在李妙背上挡风的付一卿已经习惯了李妙总是这样随地大小播报身边出现的帅哥，很配合地稍稍侧过头，因为车速不慢，只恍惚瞥到一眼。

　　不用细细去分辨李妙说的是谁，确实是很出挑的一抹身影。

　　肤白高挑，四肢修长，眼光扫过去就会忍不住集中在他身上的那种存在，人群里独一道的风景。

　　只是车速太快来不及仔细看清五官，付一卿甚至不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个笑是否确切。

　　莫名其妙，总不能是笑她吧。

　　“看到没看到没？”李妙还在兴奋地问。

　　“看到了。”付一卿把头转回去，继续抵在李妙后背。

　　“是不是很帅？”李妙甚至还放慢一点车速又回头看了一眼。

　　“没太看清，不过感觉还可以。”付一卿实话实说。

　　前面的李妙还在叽叽喳喳感叹，付一卿脑子里因为刚才自己目光被聚集的那一瞬，想起曾经背过的一个单词——limelight，众人注意的中心。

　　曾经她把这理解为公众人物，或是正在台上发表演讲的某个人。此刻却和刚才那一瞥联系起来，她并不清楚这是否适合。

　　似乎也没关系，本来就不会有任何关系，各种层面上。

　　大颗大颗的雨滴开始噼里啪啦砸下来，前面忽然爆发女人的怒吼。

　　雨砸在脸上，睁眼都逐渐困难。李妙满嘴卧槽，也不管水果店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赶紧把电瓶车停在了店门口支起的油布篷下。

　　付一卿抬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撸，又在脸上抹了一把。

　　面包车倒着在水果店门口，车后箱里黑压压码着一箱箱水果。

　　水果店的老板娘头脸汗湿，极度愤怒地指着驾驶室的男人骂，“你他妈就死在车上躲着，手脚残废了不会下来帮忙搬一下！”

　　而车里的男人抽着烟，甚至腾出空着的那只手回指，一样的语气不善：“老子说下午拖货，你要催，你要搬就搬，不搬拉倒。”

　　男人似乎笃定女人一定会妥协，坐在车里点起了一只烟。

　　这样的争吵让付一卿有点恍惚，想起一些往事。望着面包车边缘滑落越来越快的雨水，她上前道：“阿姨，我帮你吧。”

　　停好车的李妙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也跟着上前一起帮忙。

　　女人气的面色涨红，没再继续和男人争吵，小声对付一卿和李妙说着谢谢。

　　二十多箱桃子葡萄之类的，三人合力搬了几趟就结束了。后备箱门压下的一瞬，男人发动车子走了，老板娘瞪着车骂了一句畜生，转过头，脸上还有难以掩饰的愤怒与疲惫，尽力扯起笑说，“小姑娘，麻烦你们了，进来拿点桃子吃。”

　　“没事，阿姨你去忙吧，我们就在门口躲会儿雨。”付一卿开口道。

　　刚才她们卸下来的水果箱只是简单堆在了店里面，显然还需要整理。老板娘没多说什么，只是进了店里，挑了两个品相很好的水蜜桃，洗干净之后拿出来往两人手里各塞一个，才回到店里继续整理水果。

　　外面雨势更大，即使站在油布棚里，和着泥沙的水滴也会溅到腿上。

　　李妙看着付一卿那一腿泥点子和有些狼狈的头发，笑得有点损：“你要不别擦干净，等会你就这样进你外婆家。现在不止不良感，邋遢感也拉满了。”

　　付一卿闻言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又很配合地双手插兜并歪嘴，逗得李妙笑的更大声。

　　大雨并没有持续多久，夏天的阵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付一卿看着同样溅满泥点子的电瓶车，心里泛上一点愧疚，决定下午回家之后帮李妙洗车。

　　这车是李妙和她爸前几天逛了老半天才买下的，对她考上一中所给的奖励之一。付一卿明白李妙对自己的好却不擅长说谢，只能在别的方面尽力回应这份好。

　　雨势渐颓，付一卿看见远远两道骑着车的身影驶来，车速很快，不多久就能看清骑车的人的模样。

　　她转头看李妙，果然对上李妙兴奋的目光。

　　对方似乎是朝她们所在这个油布篷来，只是右侧那人眼瞅着进了篷子里才猛捏刹车，满地泥水，摩擦力不够轮胎打滑，车上那人喊了一声卧槽，连人带车往左侧同伴倒去。

　　付一卿先注意到的是他们连带的倒势会撞倒李妙的车，车边有块大石墩子，车倒下去最轻微都会磕掉漆。她的动作比意识更快，腿一迈就已经跨步到另一侧试图扶住李妙的车。

　　山地车倒过来时，付一卿手上猛的一沉差点没扶住，脚底人字拖打滑，只好顺势蹲下身更方便使力。在她调整时，余光瞥见一条细长的腿从电瓶车中间跨过来踩在地面，然后那人背朝后倒下。着地前甚至冷静地曲膝，以一种还算柔和的力度倒下，悬空的腿伸直踏在电瓶车身上，帮付一卿分担了大部分力。

　　付一卿侧头的瞬间，正好看见男生头上的棒球帽落下，半湿的黑发有几缕贴在额上。他顷刻间就微微弯起的唇角，忽然和她片刻前眼中不真切的笑重合。

　　只是这次她看清了五官，对上了一双透亮的眼。

　　有一刹那的怔愣，视线下移看见他白净脖子上一颗显眼的痣。

　　好看的让人觉得长久注视甚是不妥，于是她赶紧撇开眼。

　　“卧槽你没事吧。”李妙反应过来，赶紧凑过来询问付一卿情况，“你冲上去扶它干啥啊？”

　　“没事，怕磕掉漆。”付一卿解释。

　　李妙露出看傻子的心疼表情，“你下次可别搞这出了，万一给你弄残了我不得一辈子养着你。我还指着你带我飞呢！”

　　付一卿软绵绵白了李妙一眼，抬起头才发现原来另一辆车后面还载着个小孩，此刻已经爬了起来在扶车。而始作俑者被夹在两辆山地车中间，坐在地上龇牙咧嘴。

　　小孩扶起压在亲哥身上的车就跑去陈与扬身边，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他右手手肘，“与扬哥哥你手出血了。”

　　原本想声讨弟弟不先关心自己的江辰安闻言噤声，赶紧站起来，一边拍屁股上的水一边过来查看陈与扬手上的伤。

　　“没事的，只是磕了一下，你没磕着吧。”陈与扬笑着安慰小孩。

　　“我没事。”江垣摇摇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错。”江辰安环顾可以称得上人仰马翻的现场，诚恳道歉，尤其对着被牵连的两个女孩。

　　李妙哼了一声没说话，把自己半倒下的电瓶车扶起来，又伸手去拉付一卿。

　　付一卿刚站起来，眼前就递来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她没动，顺着手望去，眼神冷淡。

　　陈与扬愣了一下，笑着说不好意思习惯了，若无其事收回手在地上一撑，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衣服裤子湿了个透，紧贴在皮肤上。

　　付一卿垂眸，脸上仍旧没什么情绪。

　　她听见了小孩刚才喊的名字，觉得世上大约没那么多巧合与同名。陈与扬，初三一整年都挂在全市联考第一名的那一位。

　　有风吹过，她抬眼时恰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脑子里忽然涌出今年暑假看过的简媜书里的一句话——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树，田野上黑亮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

　　原来是只男孔雀，付一卿默默想。

　　最讨厌男孔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