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画缇奇怪地抬头看夜空,却并未看到什么人。
满天绚烂的烟火,她朝屋里问爹爹:“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爹爹似乎也被庭院的动静吸引,放下碗筷出屋。他啧啧看着,“也没听说是啥日子啊,不过今早上,隔壁李主簿家的母羊生崽了,一胎四只呢,这烟火也不知是不是李主簿家放的……”
温画缇看向手中一片儿纸,陷入沉思。
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谁会唤她皎皎呢,除了她的家人,那便只剩下他——他是不是就在附近?怎么阴魂不散的?
“卫遥——”
她仰头喊了声。
可是无人应答。
“卫行止。”
她又喊了声。
还是无人搭理。
温画缇懒得再管了,他爱做梁上君子,就随他做去吧。
只是当她看见烟火点缀的苍溟长夜,不禁感叹这种热闹以后怕是不常见——要不了多久,她就要举家迁徙。
温画缇没有去过洛阳,不知道洛阳城是何样的。但她知道在青州老家,远没有汴京繁华,只有小桥流水的安宁。
这样想着,她就不愿把时间都拘于这座老宅里。安顿好服过药的父亲,便和长岁一起上街看热闹。
此刻戌初刚过,夜市初上。
温画缇在朱雀街漫无目的地走,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只想在离开前,多多感受京都的喧阗,把这份热闹记在心里。
街头有不少卖零嘴的小摊,各种果脯、肉脯,炸翠果,烤肉考鱼脍......温画缇买了不少,边走边赏玩。
晚市千灯映景,人流如潮。过了有一会儿,长岁在身后提醒,“娘子,好像有人在跟我们,跟了一路。”
长岁是练武之人,耳朵极为灵敏。
温画缇诧异了下,大约也猜到是谁。
没想到他这么闲,竟一路从温家跟到这里。她问长岁,“可知有多少人?”
“此处人多,声音太杂,听不出。但此人身边还有守卫,至少十余人。”
温画缇点点头:“不是歹人就行。不管他们,我们只看我们的就是。”
走过喜鹊桥,河对岸有家尚衣居。
尚衣居是京城最大的成衣铺,据说店里的掌柜就是皇城出来的姑姑,成衣多是宫中娘娘时新的款式。
因着这层缘故,不少世妇也爱买尚衣居的衣裳。温画缇记得以前在范府,每月都有尚衣居的人上门,为家里的娘子量身裁衣。
温画缇素来喜欢珠簪华衣,如今虽然落魄,爱美的心还是没变。何况——尚衣居只此一家,都要离开京城了,买几件漂亮衣裳带着路上穿怎么了?
而且现在身上还不缺钱。
她有时想,范桢待她可真好啊,知道她喜欢钱,所以给她攒下了一大笔钱,还有洛阳的地契。这辈子......不,是几辈子她都吃穿不愁了。
温画缇想罢,掇两把眼泪,抱着大买一空的心态跨进。哪知刚到门口,迎面逢上一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旧冤家,尤二娘子。
尤如蔚是国公府的千金,身世高,吃的穿的在世妇中一向顶好。
此刻她出来,正是尚衣居的掌柜亲自送人。掌柜朝她点头哈腰,又仔细指来两人,叫她们跟尤娘子回家裁衣。
尤如蔚本要直接回去的,却在迈出门槛时停脚,“呦,这不温娘子吗?”
“缇娘,你如今买得起这里的衣裳么?”
尤如蔚的目光上上下下扫着,出手将人拦在门外,
“莫说你家如今没落,就是范家,也将你扫地出门了。买东西也要省省身份,你如今这模样,配进尚衣居么?”
“怎么不配了?老娘有钱能买,就爱买。”
温画缇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她什么都没有,背后也没有范氏。尤如蔚家世显赫,父亲又是二品国公,若是得罪了,肯定吃不消。
她不欲与尤氏多说,正想提裙迈进,尤氏却忽然转头,与掌柜吩咐几句。
接着,掌柜招手,几个壮汉噌噌噌跳出,小山般堵住她的路。
温画缇瞪了眼尤如蔚,又不解地看向掌柜。
只见掌柜冷脸道:“本店非闲杂人等可入。有钱也不行,要是阿猫阿狗都能进,那我尚衣居还成什么地方了?”
温画缇几乎要被气笑了。
难怪人人都追求功名利禄,原来有钱不行,还要有权。
不过她倒不是执着的人,这店既膈应了她,她也不屑再进去,钱是他们自己不要赚的,难道她还管得着?
温画缇都打算走了,突然疾风忽来,掌柜骇然尖叫。
所有人都惊吓一跳。
温画缇回头,一根冷箭正直直射在掌柜脚前,只差半寸,就能要人的命。
“放肆!谁敢在这作威作福!”
尤如蔚的丫鬟破嗓大骂,此时,却有一人拿着弓,从柱身背后慢慢站出,“我。”
熟悉的嗓音,轻飘若云。
她在心里叹下一叹,果然是他,还真跟了一路。
又是放烟花,又是帮她出头,卫遥到底想做什么呢?难道是上回的婚书被拒后,他还在锲而不舍?
“怎么是你?”尤如蔚看见来人,眯起眼睛。
尤如蔚看着卫遥一步步走近,这个曾经她爱慕过的人。脸颊窘得发红,不免又惊又恼。即便她至今已经嫁给程珞,仍没有忘记儿时的爱恋。
温画缇感觉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旁。
夜风忽来,伴随着衣袍窸窣,还有一阵清冽的冷香。随后便听见卫遥开口,“为什么不让她进?”
他先看了眼尤如蔚,尤如蔚正讪讪不知所言,他又看向那掌柜。
掌柜即便不认得他,但见尤氏这副模样,又观此人容貌气度皆不凡,年纪轻轻身覆杀气,立马便猜到是何人。
掌柜在宫里待了几年,好歹见过大风大浪,不至于吓得没边儿。
但看着脚前的箭矢,还是惶恐不安。掌柜忙觍着脸赔笑,“误会!都是一场误会!我原意是......”
温画缇勾着抹冷笑,也不知在笑谁。却是截住她的话,“你原意是,这家店阿猫阿狗进不得,像我这样的人就是不够格的。”
“没有没有,娘子您误会了......”
温画缇不屑极了,心想这掌柜还真是蠢,不像宫里出来,倒像是被宫里赶出来的。
此刻苍白的辩解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认错呢。
掌柜看出这位郎君显然是要给那什么温娘子出头。如今,她和尤二娘子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她是为了尤二娘子,才故意不让人进的。料想这温娘子无权无势,定然不愿意得罪尤家,没准也会轻轻放过她,因此——
掌柜立马抹着眼泪,扑到温画缇脚边,“娘子,真是一场误会啊!求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绕我这一回吧!日后我必定谨言慎行......”
温画缇听着都要笑了。
她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卫遥既好心送人情,为什么不要呢?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包括尤如蔚和卫遥。
尤如蔚显然是盯着,恨得牙痒痒。卫遥脸上要多出一丝笑容,不知是对掌柜的嗤笑,还是对她有所期盼。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温画缇在他们的目光下抚了抚鬓角,与那匍匐的掌柜柔声道,“可以呀。”
掌柜一喜,忙要磕头谢恩,却听她继续说,“我呀,本就是只小猫小狗,掌柜如今既认定我可以进,以后这地方得改名了,就叫猫衣居好不好?咱们呢,当官的,有钱的也一概别再接待,以后就接待猫猫狗狗的,为它们裁制新衣。”
温画缇扶掌柜起来,笑得更开怀了,“掌柜这店同样天下只此一家,不过普天下爱猫爱狗之人良多,后世也说不准有人争相效仿,我这可是为掌柜搏美名呀。”
温画缇觉得,自己这主意真不算馊,猫猫狗狗多可爱呀,她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原谅了掌柜。
可那掌柜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一时难堪地看向尤氏,只能向她求救。
尤如蔚的脸红了白,白了红,最后恼羞成怒:“温画缇,你别太过分了!”
尤如蔚扬了扬头,蔑视道,“卫行止帮你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吗?他以前不也照样帮你,可你还什么都不是,而我长姐絮娘,那可是......”
“给我闭嘴!”
话没说完,卫遥已经打断了。
从尤氏一开口,他就感觉不对劲。
现在越说,他心里疯狂叫嚣,想杀人。
好不容易,他今晚跟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他有英雄救美的机会,这女人竟想往他身上扯泥巴?!
卫遥此刻极为恼火,无比想剁了尤氏的舌头,却怕自己急于出手,引人想入非非。
他飞快瞥了眼温画缇,最后看向尤如蔚,忍了又忍,“我劝你,别给自己和国公府招惹麻烦。”
他们都在吵,温画缇解决完自己的事,却觉得疲倦极了。
本来好好出来玩,这都碰上什么人啊。
她懒得再参与了。
尤如蔚想拿某些话气她,她当然知道。正因为亲身经历过,某块角落还会忍不住轻颤、难过。
她不想中尤如蔚的招,却也懒得跟卫遥有何牵连,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两次交易罢了。
温画缇带上长岁,转身离开。
那些架让他们自己吵算了,爱咋咋地,这几人都唯恐天下不乱。
温画缇闷头就是快步走,想离他们远些。还没走出几条街,身后就有动静传来。
是卫遥。
卫遥拉住她的手,由于追得急,嗓音带着几分喘。“皎皎,你听我说...从前都是我的错,我如今也不会为任何过往做辩解。但有一点,我真的很喜欢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些痛苦我在西北五年已经尝尽了。我只问你,怎么样才可以留下来?”
“得不到某个人,只是你心里的执念,你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我。”
温画缇叹了口气,“你可以把目光转移到别人身上。以前,你不也是这么做吗?”
听到这句话,他脑袋嗡嗡,突然变得煞白,又有一抹中红的火从胸腔腾腾而烧——原来她以为,他后来找她,只是为了转移情愫。
卫遥闭了闭眼,唇边勾出冷笑:“你不信我?”
她道:“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就他喜欢折腾。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校场练练靶,感觉卫遥耳朵不太好,她说得话都听不进似的。
温画缇刚想嘲讽两句,突然双脚腾空,被他气急败坏地抱起。
卫遥盯着怀里的人,冷笑道:“无妨,我会让你看清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