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昼夜未歇,下了整整三日。
骊欢心思消沉,亦浑浑噩噩昏迷了三日。
楚慕知她不愿回宫,带她住进城郊的一处行宫,加派大批禁军与沿途百姓顺着河道向东搜寻,几天过去却仍旧没有骊悦的消息。
这日天光放晴,骊欢阖眼躺在榻上。
楚慕守在一旁握着她的手,每隔一炷香为她输一回内力。她的手掌却始终凉如薄冰,梦魇中不安的睡颜映着烛火苍白骇人,整个人像只陷在风雨里一扯就破的纸鸢。
楚慕指节拂过她微蹙的眼眉,脑海几欲胀裂,澎湃的悔恨如辛辣火舌舔舐着胸膛跃动的心跳。
他后悔极了!
不该招骊悦进宫的。
骊氏女子的风骨不会向灭门仇人屈服,骊悦脾气硬、又懂武功,怎可能轻易帮他劝说骊欢?
是他无路可走,是他心存侥幸抓着一缕希望,妄图借此讨好骊欢、和骊欢重新来过……如今却害得骊欢再度承受失去血亲的痛楚。
从前闺阁里的骊欢无忧无虑,眼底永远含着明灿灿的星子,是他一步步将她逼成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
楚慕思绪沉浮,手指向下掠过骊欢的鼻尖,轻轻摩挲骊欢无甚血色的薄唇。唇瓣很软,却如霜雪般刺痛指腹。
刺眠踏进殿门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虚咳一声,楚慕才漫不经心瞥过来:“怎样了?”
“回皇上,护城河那边还是没信。”
“属下已经吩咐惊秋调动沿河禁军,入江口那边也有派官兵拦截,眼下天晴了,早晚会找到的。”
刺眠说罢,楚慕淡淡颔首,目光又落回沉眠的骊欢身上:“你近日忙什么,怎么现在才过来?”
“属下……忙着料理上官氏之事。”
刺眠神情微微躲闪,抵唇咳一声,无奈道:“您忘了前几日对上官家动手的事了?昨日上官老将军过世了,可上官一族在朝堂里树大根深,上官瑛她爹和几个兄长都身居要职,手里的兵权哪能一下就收回来?”
楚慕扫他一眼,不耐道:“我不是已经安排妥当?又有何变故。”
刺眠舔了舔唇,谨慎地应付:“倒算不上变故,只你一心扑在皇后身上,朝堂的事爱管不管,下面那群老臣多少有些不安,我平日少不得多留心一些。”
楚慕嘲弄地扯唇,没再接话。
刺眠见状,心头稍微放松些许。
他这几日忙活的不止前朝之事,还忙着另一桩要紧的破事儿——搭救他那位好徒弟陆鸣冬。
他剑法卓绝,少时跟随楚慕逃出皇宫后拜深山隐士为师,早年便被大楚武士誉为剑神,一身内功剑艺仅落于楚慕。
现任皇宫禁军统领许惊秋、前任禁军统领陆鸣冬,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而这陆鸣冬也是当初楚慕赐死骊家满门时,亲手捅了骊欢一剑的罪人……否则可是一块练剑的上好料子!
刺眠喟叹一声,转着眼睛感慨不已。
楚慕眼风扫到他的小动作,正待问个清楚,外殿屏风处忽地传进两道脚步声,是槐序抽泣地领着许惊秋来回话。
“皇上,方才下头递来消息,骊悦小姐的尸身找到了,是官船在河道中游打捞到的。”许惊秋站在屏风后拱手而立,嗓音低沉又疲惫。
骊欢迷迷蒙蒙听到阿姐的名字,眼睫轻颤着醒来。
许惊秋继续道:“下头已经确认是骊悦小姐,尸身也已经从水路运往京城。只是那尸身实在不雅,属下特来请示,可要运上岸送来行宫?”
楚慕敛神缄默,抹脖自刎,在激涌的潮水里泡了好几天,尸身能雅观么?若再刺激到初初如何是好?
骊欢杏眸涣散,费力地拉了拉楚慕的手指:“我不要见阿姐了——”
她气若蚊吟,楚慕仍听得真切,倾身探了探她的额头:“初初!初初你终于醒了,我很担心你,你阿姐她……”
骊欢偏头避开他的手,滚烫的泪渍顺着眼尾融入鬓发。
她攥紧拇指间的虎头戒指,梦中阿姐挽着江公子远去的画面浮现脑海,其实那日在护城河边她就明白阿姐定然是死了。
河水那样急,阿姐不可能再回来,是她任性地不想放阿姐离开罢了。
骊家百余口人独她没死,像一种滔天罪过,她不敢一个人承受活下去的勇气。
“……初初,你别哭了啊。”
“我求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啊,我们是夫妻,我才是你这辈子最亲的人!从今往后我都会好好疼爱你,我会永远陪你……初初,慕哥哥绝不会再背弃你,我一定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
楚慕唯恐骊欢想不开,许下重誓一般,声音艰涩地劝说着。
骊欢不语,恨意灼烧地整个人直打哆嗦,哑声泣道:“阿姐只是去找江大哥了,我不该打搅的。逝者已逝,这几日劳民伤财,全是我不对,你可不可以再帮把我阿姐送回去?”
“……”
楚慕微怔,哪有不答应的。
蜷曲的指骨苍劲分明,动作却轻似绒羽,他一点点拭去孱弱女子眼角的泪花,小心迭声道:“好好,咱们去堤坝上为阿姐设一处祭坛,将她同江公子的牌位都供上,我陪你一起去送她们离开。”
*
深春晌午的阳光暖融融的,护城河水面粼波漪漪,清风所过处,顷刻间荡开一片片碎金般的灿影。
骊欢裹着冷冬的狐裘披风,一径被侍女们簇拥到堤坝边的水葬台上,才察觉楚慕何等用心。
水葬台铺金盖银,后方数丈宽的祭坛上供着木雕牌位、燃着香烛麻纸,白幡与黄符随风招摇,甚至请来了佛寺高僧做法超度。
一排排僧人围着祭坛坐在蒲团上,僧袍迎风鼓荡,念经声轻如安魂咒曲,足足唱喝了两个钟头,才将骊悦覆着白布的尸身投回浩荡河水中。
骊欢目光一直黏在枯瘦的尸身上,神情空漠漠的,随着白布入水的“噗通”一声,才回神向前迈了一步。
楚慕站在她身畔,连忙拽住她的胳膊,声音温和又不容置喙:“初初,阿姐已经不在了,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骊欢侧眸扫他一眼,不冷不热地扯了扯披风带子:“你担心我跟着跳下去?怕什么,你之前不是已经用骊氏旁宗那些人的性命要挟我了么?”
楚慕讪讪松手,回身睨过满地僧众,好脾气地抚慰骊欢的情绪:“初初,你看那个拿法杖的老僧。他是京城普山寺的隐世高人,常年在深山修行,十几载不曾为逝者祝祷做法事;受他超度的魂魄来世定然富贵安康,你别再难过了。”
骊欢慢悠悠抬脸看他,唇瓣轻抿,奇道:“过往在骊府,我求你陪我去普山寺拜佛,任凭我怎么软磨硬泡,你都不愿意赏脸。你还说你从来不信这些东西,怎地现在又信了?”
楚慕启唇欲接话,骊欢“唔”了一声,偏头眨了眨眼:“我若是你,我必定不设这些祭坛香火。万一这世上真有神佛之说,那你这样满手血腥的狠毒之人,死后岂非得下十八层地狱受罪?”
说着,骊欢自觉有趣,轻轻勾起唇。
乌髻上几缕松散的发丝被风吹到脸颊,容光凄凄,衬得眼底笑容蕴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刺骨地冷淡又凉薄。
她在等,等楚慕忍不下去、冷笑地斥责她,或是讽刺她忘了前几日跪在地上求他时的狼狈样儿了?
楚慕却没动气,抬手撩开她面颊上凌乱的发丝,极是轻蔑地笑了声:“你知道,我自来最不怕的就是疼。”
“若我死后下地狱受尽十八般酷刑,能换你如今舒坦些,那我只愿这天地真有神佛赏罚人间善恶。”
男人声线沉雅而真切,骊欢冷冷盯着他,唇角笑意消散,无趣地抹开脸。
僧人们浑厚的唱和声中,尸身裹着白布浮浮沉沉地消失在碧波里。水声澎湃,远处隐约传来哭声,骊欢侧目一瞧,四周执戟护卫们竟大都埋着头低泣,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好难过的。
骊欢明白是楚慕的安排,心中越发觉得讽刺,拢了拢袖子福礼道:“皇上,臣妾难得有机会出宫,您若当真有恩典,能不能放臣妾回骊府瞧一眼?”
楚慕神情微顿,温声笑道:“初初,不是难得有机会,只要你想出宫,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只是神医说你气血亏空,近日不能耗神太多,咱们先回宫养好身子,下次我再带你去骊府好吗?”
骊欢抬睫看着楚慕,麻木地扯唇。
他分明是怕她回到骊府,再度想到爹娘、大伯惨死的伤心事儿,对他的仇恨更深一重罢了。
“求皇上成全,我想自己把阿姐的牌位送回去,再为爹娘亲人们上一炷香。”
楚慕听骊欢这般央求着,心头软塌塌地一片,揽住她的肩头答应下来:“好,那我……派人护送你回去看看。”
至于他,那个地方他不能陪骊欢去,更不敢陪骊欢去。
*
祭礼缓慢收场,一行人摆驾回皇城。
楚慕担忧骊欢的安危,途中钦点了禁军统领许惊秋等人护送骊欢回骊府祭拜。
骊欢淡淡地没有推辞,下了马车站到骊府门前,愁惨的神情才有了一丝波动。
眼前长阶明净,府宅宏大,漆金门楣闪着烨烨亮光,赫然是以往一等护国将军府的辉煌模样。
虽然没有往常的活人气息,但也没有想象中承受了烧杀抢掠后,变得凋零衰败、满地血光的惨相。
骊欢稍微沉了口气,仍觉得心头疼痛难当。
自打骊家出事,她便再没回过这个地方,对娘家的印象一直停在去年初秋。
那会儿楚慕将将登基,爹爹与大伯分别从南北边境赶回京城为楚慕保驾护航,一家至亲难得团聚。而她也受封为皇后,喜上加喜。
她记得当时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丫头小厮都是乐呵呵的。
她们一家人围在厅中用饭,艳烈的红绸挂满了廊檐……谁能想到没多久,楚慕便翻脸不认人了。
骊欢直奔祠堂,目光扫过一排排重叠的屋檐廊柱,恍惚望见当日飘飘漾漾的红绸变作了吊唁的白绸。
其实那本就是白绸,偷偷隐在楚慕不达眼底的森冷笑容下,是满门老小的血将它染成了喜庆的红色。
槐序忍住泪意,上前挡住骊欢的视线:“小姐,您别折磨自己了,奴婢陪您一起入祠堂罢。”
骊欢浅声摇头,孤身走进冷寂的祠堂一步一叩首,将骊悦与江公子的牌位放到石雕供桌上,这才起身走到香案前点了一炷香火,虔诚地拜了三拜。
石雕供桌上满满当当的六排牌位,像一双双鬼火似的眼睛盯着她,烛光凄厉摇曳,哀哀戚戚地诉说当日被屠戮的绝望。
骊欢失神良久,抬袖擦了擦母亲的牌位,不可抑制地思念起在伏在母亲膝头的日子。
她的母亲出身名门闺秀,随父亲驻扎塞北多年,端庄雍容,又有将军府主母的威严,对待府中小辈们却永远温柔和蔼。
她与阿姐不想学皇城的规矩,母亲会无奈,却从不苛责;她的闺友韩素素入府找她玩儿,母亲会将韩素素当做亲生女儿般疼爱……即便对待身份尴尬的楚慕,母亲也从来处处照拂,为楚慕请过太医、庆祝过生辰。
骊欢跪到蒲团上,心思沉似一湖寒津津的冷水。她阖眼哭起来,捂住拇指间的虎头银戒轻声祝祷。
“爹娘、阿兄,蓁蓁姐姐……”
“这回一定保佑我,杀掉楚慕——”
祠堂肃穆空寂,往生经的声音伴着心底至深处的怨憎,一如沉厚的闷钟激荡开来。
楚慕负手站在花窗外望着骊欢消瘦的背影,担心她跪得太久吃不消,又不知以何种面目进去劝她起身。
骊欢的伤痛他全看在眼里,他们从护城河回京城之前,他便已安排下人快马加鞭赶来骊府收整了一番。
以致于当下呈现在骊欢眼中的骊府,看上去没有受过任何毁坏的痕迹。可惜还是不够啊,逝去的人没法回来,不论他怎么煞费苦心,都不可能让骊欢内心舒服一些。
楚慕无力地扫过一块块黢黑的牌位,白烛黯淡的光芒似凛冬的霜雪覆盖其上,冷得他心头发慌。
尤其骊欢母亲的牌位——
楚慕远远望着,那几年在骊府受到的照拂愈发明晰。
骊夫人晚风般的笑容,为他请过教书先生,为他买过骑射用的烈马与弓箭,带着骊欢为他煮过庆生的长寿面……他自负聪明,只知寄人篱下,那是他拒绝不得的一碗面,却忘记留意面的味道。
他曾经拥有过一个温暖的家。
是他的初初给的,如今什么都没了。
兴许一开始便不该对骊家赶尽杀绝,那么他还是骊欢心中倾慕的君子,是骊欢引以为傲的良人。这座冷冰冰的帝京里,他们夫妻和乐该有多么圆满,是他亲手葬送这些触手可及的幸福。
楚慕抬指攥住窗棂,心头一片潮润,骊欢的身影笼在幽幽淡淡的烛光里,恰似一场他无法触及的美梦。
当初何必非得爬上皇位——
掌权摄政之法何其之多,那些年在骊欢父亲眼皮底下,他不也有法子逼得外头人乖乖听话?
若能回到往昔,每日和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初初在一起,他纵是隐在骊府当一辈子低贱奴才,也是甘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