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为初初煎一碗药如何?”
骊欢杏眸溺着清甜笑容,微微偏了偏脑袋,浓密的长发自耳鬓垂落肩膀,隐隐绰绰露出一段细腻如白瓷的脖颈。
楚慕深深望着她,喉头艰涩难言。
半年前他还未登基,骊欢每日守在太子府邸等他,也是这般娇俏模样。
只待他露面,骊欢便弯起眉眼、抬着一张甜润润的笑脸迎着日头快步走来,声音儿脆生生的:“慕哥哥!今日怎么又这样忙,你会不会很累?我煮了水晶虾粥……”
楚慕思绪一阵恍惚,自床榻掀翻的药碗触及地面,“咔嚓”碎落在他心头,清晰地提醒他一切都回不到过去。
是他鬼迷心窍,亲手摧毁了一切。
骊欢目光倏地冷下来,嘲讽笑道:“皇上愣什么?怎么不去为初初煎药啦,后悔害怕了?”
见楚慕乌瞳中流转的可笑的哀恸神情,她终于明白了,楚慕不是想利用她谋取什么,而是如今利用完她们骊氏一族、又杀了她满门之后,觉得自己对她动心了!
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可算计的价值,还能活在这座中宫贵为皇后,纯粹是因为楚慕发觉自己喜欢上她了。
这个冷心冷血的怪物,当真滑稽。
骊欢干巴巴笑了两声,楚慕遽然抬掌向外抓去,指节修长指骨苍白分明,浑厚的内力带起一阵浩荡劲风直扫刺眠。
刺眠一惊,怀中利剑凭空出鞘,寒光凛凛的剑刃“呜啦”一声,极快地飞到楚慕掌心。
楚慕薄唇紧抿,掉转剑柄递给骊欢,浑不在意地哑声道:“初初,我知道你怨恨我。你好好服药养伤,我便日日为你剜肉入药,你若还觉得不解气,也可亲自动手……像上次那样,再捅我两剪子。”
解气——
骊欢瞪着楚慕,面色一冷,眼神倏然像只被激怒的小兽。
她倾身去接剑柄,许久不曾进食,脑中涌起的怒恨带出一阵潮水般的眩晕,撑在床榻的手掌微微失力,终究阖眼晕厥过去。
“初初!”
楚慕凝声搂住她,怀中女体柔软又纤瘦,浑似一株被夺尽生机的嫩草枯萎在他的臂弯。他眉间难抑厉色,凛然睨向刺眠:“你杵着做什么,还不滚去传太医!”
刺眠无聊地撇撇嘴,转身欲走。
楚慕又阴恻恻叫住他,怀抱佳人的手臂不住颤抖,眼仁却沉冷地像一池冰刺:“等等!去把神医叫来,那老东西再敢妄动,就再弄死他一个儿子,逼他留在皇宫里为皇后诊病。”
刺眠抱着剑鞘的胳膊微微收紧,看疯子似的看了楚慕一眼。
他清楚楚慕的脾性,不敢反驳什么,只暗暗狠下决心,这个小皇后留不得!
*
神医费尽心力,在骊欢床榻前守了数日,骊欢的身子终于稍微好转。虽然每日仍是不吃不喝地缩在床角,但眼底勉强露出些活气。
楚慕稍稍安心,这两日却不曾再去凤鸾宫看望骊欢。
不知怎地,骊欢在寝殿刺伤龙体一事传出宫门,文武百官们为了前朝后宫的安定,纷纷忍着惧意请旨废后。
楚慕忙着平息流言,又因喉咙受了重创,不便临朝。积压的政务堆在宣政殿,他整日忙得没空喘息,心口的伤患又拖了好些日子才慢慢愈合。
及至这日风停雪消,楚慕暂时理清政务,才踩着冻雪赶到凤鸾宫外。
他特地带了骊欢的闺中密友韩素素同行,入凤鸾宫之前,反复警告了韩素素说什么话有赏、说什么话该死。
韩素素拎着精巧的小食盒,苍白着脸答应了楚慕好几遍,走在楚慕身后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刺眠跟在最后头,瞥过宫院内小心扫雪的宫婢太监,又朝宫门外一名鬼鬼祟祟的俏丽宫婢看了一眼,这才追着楚慕一行人走进寝殿。
楚慕毫无意外的再度受到骊欢冷遇,却不是十分在意,压着脾气让骊欢猜猜今日谁来看她了。
骊欢置若罔闻,韩素素自楚慕身后站出来时,她耷拉的水杏眸儿才闪过一缕罕见的亮色。
楚慕捕捉到她眼底亮光,周身冷峭气息松懈三分,嗓音沙哑却温和:“初初,你们先聊,我出去为你煎药。往后只要你听话吃药,你的闺友可以随时进宫陪你。”
韩素素站在一旁,见鬼般盯着楚慕。
她自幼与骊欢交好,时常听骊欢唠叨楚慕,也不止一次在太子府见过楚慕。
楚慕相貌俊美,素日却极少玩笑,看似随和却又幽冷,令人难辨喜怒。单单负着手不说话,便有一股杀伐决断、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
她做梦都不敢想象,这位太子殿下、一出手便镇慑三朝元老的新帝,竟还有这般小心翼翼觍着脸来求一个女子欢心的时候?
韩素素心中犯嘀咕,就见楚慕冷冷扫过来。她心神一抖,赶忙屈膝福礼,绕到内殿同骊欢说话解闷儿。
韩素素坐到凤榻边儿挨得近了,仔仔细细瞧见骊欢消瘦的面貌,眼泪如滂沱大雨滚下来:“初初,你气色好差,怎么会变成这样。”
骊欢眼角余光瞥见楚慕离去,扑过来拉住韩素素的手,弱声紧张道:“素姐姐,你不是同你夫君在淮阴定居吗?楚慕逼你进宫的?”
韩素素微愣,含泪解释道:“是皇上找到我没错,但我是自愿进宫看你的。”
骊欢蹙起的眉尖微微放松,喉头一痒,不可抑制地猛咳两声。
她以为楚慕要用韩素素来逼她吃药,也就是如今她身边分量足够的亲人都死在刑场上了,否则依照楚慕的脾性,早拿她在乎的人来要挟她就范了。
韩素素安抚地拍拍骊欢的背脊,一摸到骊欢嶙峋干瘪的肋条,又止不住低泣。
半年前,她同夫君远赴淮阴上任,骊欢则准备从太子府入主中宫的事宜。她还满心遗憾着,两地相隔千里,恐怕没法回京贺骊欢封后之喜……谁料一朝政变,昔日人人艳羡的小太子妃竟落到这般田地。
“初初,一朝天子一朝臣,历朝历代遭受屠戮灭族的有功之臣不在少数。但这些都是前朝政事,与你无关,难得皇上如今待你……”
骊欢眉眼陡然变冷,打断道:“历朝历代也没哪个女子被诛杀了满门,还能与仇人恩恩爱爱、琴瑟和鸣。”
韩素素一噎,握住骊欢冰凉的手掌,柔婉的声线又添两分哭音:“初初,你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
“骊伯父和伯母那么疼爱你,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愿见你痛苦。你要好生活下去,我不也是这样吗?初初,你是骊氏一族的希望。”
“哪门子的希望?”
骊欢怔忪片刻,神情空洞,讥嘲道:“独我一人活着又有什么用?放下家仇,同往常那般讨好楚慕?然后当做什么事没发生过,和那个畜生一起在皇宫享乐?”
韩素素惊吓地掩住骊欢的唇,无奈地摇首哽咽道:“初初,不可再胡说了。”
“这一路进宫,皇上百般交代我该如何劝你服药,交代我该聊些什么,才能哄得你用膳……我想最起码他对你是真心的,初初,你总得先想法子在宫中活下去啊,你是骊氏一族仅存的血脉。”
骊欢低低扯唇笑出声,望着雕花窗外招摇的合欢花树,眸底刮起一阵冷飕飕的寒风:“我比你、比你们全天下人都了解楚慕。”
楚慕怎么会有真心呢?
那个畜生如今对她示好、对她千依百顺,不过是在内疚罢了。
抑或是皇位、权势都如愿到手,唯独她的情爱一时求而不得,忍不住来掳掠她的真心,故而拼命对她好。
假以时日,他会失去耐心;会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区区灭门之仇罢了,她怎么总是不愿解气?
他堂堂九五之尊灭杀一族臣子而已,没废了她已是宽恕。更遑论又低三下四对她做了这么多补偿,难道还不够么?
继而,他会如过往那般憎恶她——
骊欢这般预料着,楚慕冷峭的面目不期然地涌入脑海。
那张常年笼罩着阴翳的孤寒眉眼,却独独会对她笑,成亲时会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宽阔的胸膛拥她入怀,温笑着吻她:
“骊初初你这么呆,怎么活这么大的?别哭了,今后在太子府我会护着你……谁再敢朝你挥鞭子,我便剁她喂狗”。
旧忆如潮,激地骊欢薄唇打颤。
心里恨火滔天,浑身又如堕入冰窖一般,冷意自脚尖儿直往上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