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眠说罢,见楚慕不作反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着楚慕笼在烛光里的深冷眉目,恍惚觉得他并不曾真正了解楚慕,又觉得这才是他认识的楚慕。
楚慕怎么可能有歉意?
从小到大,先帝也好,叶亲王也罢,抑或骊家、上官将军家……他游走其中,谁能如愿牵着他的鼻子走?
楚慕目光落在烫金奏折上,寥寥扫过去,浮现的尽是骊欢娇俏的笑貌。
他揉了揉眉心,“啪”地扔下折子,起身绕过刺眠:“别跟着朕,把你擅自安排在凤鸾宫的眼线撤走。”
刺眠心中一凛,垂首应是。
*
将近戌时末,楚慕孤身行至凤鸾宫。
宫苑内风灯摇曳,请安的小姐们正捏着绣帕,分花拂柳地踏出偏殿。遥见楚慕负手行来,凤目薄唇,面若冠玉,一领龙纹霜白锦袍迎着夜幕飘逸翻飞,不由得心神一荡。
众人迈开小碎步,纷纷迎上前福礼问安。楚慕径自越过她们,走到殿门处握住骊欢的手掌:“你看你,手这么凉,狐裘带子也不系好。”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骊欢蹙了蹙眉,不适地缩回手。
楚慕再度握上来,包裹住骊欢的掌心呼了口热气,声音带着些无奈的责备:“何必亲自送她们出来?初初你冷不冷,夜很深了,我扶你回寝殿歇息。”
骊欢本就恹恹的,见楚慕这般毫不掩饰的亲昵,心中更是烦躁。
“你这个畜生走开,别再碰我!!”
她猛地甩开楚慕的抚慰,顺手朝楚慕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力道大得楚慕偏过脸去,她自己亦是踉跄两步,槐序从旁搀扶才没摔倒。
殿门下的小姐们恍惚以为出现了幻觉,惊骇地瞪大眼睛,又极快垂下脑袋,生怕新帝震怒牵连到自己。
众人胆怯地杵在一片月影里,独独上官瑛笼袖凝视台阶上的两人,眼底淬着一股不甘心的毒火。
楚慕怎能不动手教训骊欢?
他怎能放下万人之上的尊严,这般低声下气地捧着一个后宫的女人?
“初初……”楚慕俊脸微沉,心中明了骊欢的纠结难受,眼底便又浮起低低淡淡的笑意:“你心情又不好了吗?”
“慕哥哥已经如你愿让你见到这些世家女,你如果还觉得不满意,慕哥哥可以让她们留在宫中陪你,将全京城王公世族的后嗣都召进宫也可以。”
“不必了,”骊欢眸光一点点涣散,看着楚慕深挚的眼神,竟下意识摇首拒绝,“我累了,你放她们离开罢,我不想看见她们了。”
夜风带起清冽的酒香,她声音疲软无力,细瘦的身子埋在暖绒绒的狐裘里,却像暴露在冷夜寒风中不住地战栗。
楚慕敛去眸中笑容,将她从槐序怀中搂过来,安抚地摩挲她身后软蓬蓬的毛领:“哪里不舒服么?初初别怕,我让她们滚,不会再来打扰你了好不好?”
台下贵女们昂首望着两人相拥的身影,活见鬼一般,惊讶骊欢的放肆,更惊讶新帝对待骊欢的忍耐,像一匹舔舐皮毛的野狼般温柔。
唯独上官瑛蹙紧眉头,拨开周边贵女们,细细嗅见了冷夜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浓烈味道。
*
元宵夜过去,骊欢心力交瘁,衰败的身子又染上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
凤鸾宫寝殿内终日弥漫着苦药味儿,骊欢一天里大半的光景都在昏睡,睁眼时总能看见楚慕守在她床畔,或为她掖被角、或端着药碗定神地看着她……
每每四目相对,楚慕都会舒展眉头,冷淡的声线不经意地放松下来:“初初你醒了,昏迷这么久,躺累了罢?我扶你起来坐一会?”
这日晨起时分,冷风钻进殿门撩动层层床幔,骊欢迷迷糊糊地低咳一声,虚软的身子再度被楚慕捞进怀抱中。
楚慕衣冠齐整,面色却有些苍白,身上泛着浓郁的药汁味儿,可见又不眠不休地守了她一夜。
骊欢提不上力气,抗拒地挣扎两下,反被楚慕搂得更紧:“初初,别再乱动,你身子不能再着凉……你脸色很差,又做噩梦了?”
他浅浅垂首吻过骊欢的额发,拉紧骊欢蹭落肩头的被褥。
骊欢靠在他胸膛里,干脆松懈身子由他抱着,扯唇道:“醒过来才是噩梦,你当真不懂吗?”
楚慕攥住被角的指节微微一顿,骊欢有所察觉,侧过脸上下扫视他:“听说华苏郡主死了,死得很惨,你怎么不为她哭一哭?”
“咱们成亲前,每回叶华苏带人为难我,你都会让我别与她计较。成亲后我同她吵架,你也总是帮着她说话……楚慕,你当真是个畜生,这么快就把她这位好妹妹忘了?”
“……”楚慕神情幽冷,无话可说。
他当上太子之前,在骊家借居三年。
整整三年光景,骊欢没有半点名门贵女的气质,从小一身病却贪吃贪喝、爱玩爱闹,还总拿数不尽的闺阁小事烦他……活像只跟屁虫黏着他乱跑。
他心有厌烦,但大业未成又寄人篱下,只得耐着性子与骊欢周旋。这时候,叶华苏那蠢货对骊欢的刁难,总让他病态地觉得舒心。
尤其每回骊欢捂着鞭伤弱弱地在他面前哭,听他说叶华苏是他的义妹、不可以与叶华苏计较时,她便当真傻乎乎地吞下委屈让着叶华苏……
那些年,他看着骊欢对他言听计从的爱慕,低廉又可笑,因而不留余力地去摧毁、去践踏。
甚至……他那时猪油蒙了心,只当骊欢对他的好,是为了争赢叶华苏。
不为存活而苦恼的深闺小姐总有各种无聊趣味,一个个活在世族庇护里,争花灯皮影、争绢帕衣饰……他皮相不差,身份也算有趣,恰巧沦为这两位小姐争风吃醋的玩意。
骊欢瞅准楚慕失神的刹那,自被褥中抽出胳膊,猛不丁摘下楚慕发冠间的赤金长笄,“噗呲”一声扎进楚慕的胸膛。
楚慕发冠坠地,几乎本能地截住骊欢握笄的拳头。长笄尖端仍是扎进胸膛半寸,慢悠悠地渗出一团殷红的鲜血。
骊欢打了个寒噤,望着楚慕映在纱幔晨光下明明灭灭的神情,咬牙冷笑道:“楚慕,你就是个薄幸之人!”
“若哪天你记起叶华苏的好,为叶华苏的死难过,可千万别回头恨我!你得好好记着,她是被你害死的。”
痛意翻涌,顺着长笄蔓延四肢百骸。
楚慕喉头滚动,掌心紧了紧女子细弱的拳头,温润又凉薄地扯唇:“大清早的,说这些死不死的不吉利。你饿了么,我吩咐人为你梳洗传膳。”
骊欢见他回避,也跟着弯起眉眼,轻声细语道:“慕哥哥,其实我从来没想过与你重归于好!”
“元宵节前与你亲密无间,都是我装出来的……其实我看着你就犯恶心,只是想哄你召那些世家女入宫,再一举害死她们,让朝臣造反罢了。”
说着,骊欢打量楚慕的反应,见楚慕眼底闪过一抹极浅的痛惜之色,却并无半分惊讶不悦的神采,不由心思一沉,冷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意图了?”
楚慕敛神,幽黑的眼眸微微一凝,哑声嗤笑:“知道你什么意图?你就这么恨我,千方百计想我死也就罢了,非要不留底线的揣度我?”
骊欢薄唇翕动,思忖楚慕话中真假。
楚慕不顾胸口伤势,抬指拂过她的唇瓣,眼神变得脉脉温和:“不过初初,你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讨好我,再亲自费心思去害她们。一群世家女罢了,你若想杀,我替你挥刀如何?”
楚慕的指腹干燥温暖,轻轻摩挲在柔软苍白的唇瓣上,骊欢不由自主地松开牙齿,心中却窜起一团尖锐的火苗,火舌拼命舔舐她的思绪。
为何楚慕还在纵容她?
似乎她拼尽全力的报复,在他眼里都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
*
半个多月时日,骊欢每日按时用膳服药,在神医与宫婢们战战兢兢的照料下熬过了风寒之症,与楚慕的关系却再度降至冰点。
身子渐渐好转,她能下地走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纵火烧了宣政殿!
那日楚慕上朝,她如幽魂四处游荡。
偌大的宫廷无人敢拦她,见她入宣政殿便当她想找皇帝,守在殿外没太过留心……只一炷香工夫,巍峨浩荡的殿宇大火四起,历代皇帝理政就寝、藏纳满朝军机要务的一等宫殿在火光中颤颤倾塌。
宫人们大骇,来不及救火,只得将走水的消息送至朝堂。
肃穆的朝堂登时炸窝一般,朝臣们皱着眉头纷纷责备。
楚慕高坐在龙椅上,眉目沉沉,只哑声关切了一句:“确定皇后没受伤么?”
“……”
因着此事,满朝文武对骊欢的成见愈来愈大,一个个顶着压力上奏皇后行迹疯魔、恳求楚慕废黜骊欢的后位。
楚慕却由着骊欢胡闹,火烧宣政殿、撕奏章密信、在后宫假传圣旨、冷言冷语甩脸子……甚至那日他去凤鸾宫看望骊欢,将将坐到凤榻边儿,便被装睡的骊欢拿事先藏好的白陶棋罐砸到脑门,也没有动怒。
刺眠跟在楚慕身后,见楚慕淌了满脸的血,禁不住觉得心焦。但瞧楚慕气定神闲、极有耐心的模样,又无聊地安下心神。
他与朝臣们都该相信楚慕,楚慕是最了解骊皇后的,那姑娘秉性慈软,再怎么作妖、报复,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
骊欢的作妖,确实在几日后出现转机。
这日大清早天蒙蒙亮,骊欢没食欲用膳,一个人失神地坐在廊檐下吹冷风。宫婢们怕楚慕怪罪,便哀求着拉拽她进殿用早膳。
几人推推搡搡,骊欢动了脾气,失手将一名宫婢推下石阶。
宫裙逶迤于草地上,洇开一滩血水。
那名宫女倒在血泊里,颤抖地流泪瞪她,捂住肚子痛苦道:“救命啊,为什么推我?娘娘,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骊欢呆呆站着,耳中嗡鸣炸响。
一圈宫女亦是惊愕难当,事后才查出这小宫婢竟与禁卫军私通,暗地里结上珠胎。
当日太医们来得极快,但大出血幼胎没能保住,这宫婢受了惊怕,也不过堪堪留下半条性命。
经此一事,骊欢彻底安静下来,抱着膝盖在凤榻上坐了一整日,好容易渐渐好转的身子又衰败下去。
赶巧这日叶亲王的旧部纠集人手偷袭京郊大营,营内主事的武将惨亡,楚慕亲自带兵平乱,不在皇宫内。
暗卫们每隔一个时辰向他汇报一次骊欢的境况,这厢他得知凤鸾宫的小变故,还没来及策马赶回去,又一波暗卫火急火燎地追入军营:“宫里方才递来的消息……皇后自尽了。”
楚慕勒着缰绳坐在马背上,马蹄躁动不安,浓郁夜光映得他披风猎猎,辨不清脸上喜怒。
暗卫们跪在地面,只觉得心惊万分,刺眠也警醒地宽慰楚慕:“你、你先别急,神医还在宫里,骊皇后死不掉。”
一径策马奔回皇宫,楚慕没开口说半句话。
月上中天时,男人面色森寒,顶着满身冷霜踏入凤鸾宫。
寝殿外,严公公领着一众宫婢太监跪拜请安,不住地磕头求饶:“皇上!老奴早便按您的吩咐,将凤鸾宫可伤人的利器收了个干净,可娘娘趁侍女们不备偷偷打碎药碗……”
楚慕下颌紧绷,神医亦惶恐不安地下跪:“娘娘用碎瓷片戳进胸口结痂的剑伤,所幸下头宫女发现及时,多流了点血,并无性命之忧。”
刺眠闻言呼了口气,双手交抱道:“看罢没事,少慕,你先别急……”
话未说完,楚慕长袖冷冷一拂,寝殿两扇雕花门轰然大开,白影一飘,楚慕已然闪入内殿。
内殿枯寂无人,骊欢孤身偎在凤榻上,如一只瘦弱的幼兽盯着跃动的烛火出神。
乍然瞧见楚慕身影时,她略微一愣,下一瞬楚慕已倾身覆过来。
几乎瞬息间,唇瓣刺痛,她的下巴颏儿被楚慕死死掐住。独属于男人的粗粝气息凌压而下,细密冰冷的吻似惩处一般,又狠又重地侵入她的唇齿。
骊欢瞪大眼睛,唇舌被恶狠狠地攪弄着,破碎的呜咽声亦被楚慕卷入腹腔,只能拼命伸手推打楚慕。
小臂牵动胸口缝合的伤处,剧烈的刺痛似针扎般直透入心尖儿,她上半身使不出力,不由蹬着腿抗拒。
楚慕周身气息冷沉,轻轻松松制住骊欢的双腿。
唇齿相抵,短猝的呼吸泼洒在彼此脸庞。他强|硬的桎梏着骊欢,大掌紧贴着骊欢的心跳向下揉|捏,触及胸口缠绕的纱带亦不曾放轻力道。
骊欢痛得瑟缩背脊,双腿不服输地奋力挣扎。
越是如此,楚慕动作越粗重,便听寝衣襟领“嘶啦”一声,修长匀称的指节掠过腰腹向下探取……欲更近一步时,骊欢胸腔内忽地积血翻涌,口鼻一阵窒息,终于满脸泪珠地放弃挣扎。
楚慕目光幽冷,这才猛地推开她。
二人依旧挨得极近,骊欢背脊陷入软枕,下巴颏儿被楚慕紧紧捏在手心,狼狈又倔强:“你以为我服软害怕了是吗?你杀了我罢。”
楚慕冷脸盯着她,像是恨不得当真掐死她,眼尾染着阴戾的猩红:“骊欢,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段时日闹得还不够吗!你想做什么我没顺着你的意?为何寻短见,你不知道你身子经不起折腾?!我就这么罪无可恕?”
楚慕声音低沉压抑,极力克制话中的怨愤:“就你爹骊阳朔,那老东西脾气倔又手握重兵,除我父皇那窝囊废安心放养他几十年,哪个皇帝能容下他?”
“别再犯蠢了,你当你爹是什么好人?你以为他为何收留我?!他想摆布我,被我反过来摆了一道而已,是他自己无能!当初若太子和裕王坐上皇位,一样不会给他活路!”
“初初,我如今是大楚帝王,我们重新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你问问你自己心里,你是不是还在喜欢我……你对我十年的倾慕,如今我也钟情你,我们为何不能重新来过,你到底还想要我怎么做才能罢休?!”
楚慕从不曾这样激烈地外露情绪,神情阴鸷,额角青筋蔓延。
一字一句撞进骊欢的双耳,她看着男人苍白狰狞的脸孔,难得冷静下来:“我就是想要你死啊。”
“除非你死了,我就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