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娜娜的家在一栋有点年代的居民楼的三楼,她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里,如果算上她父母住的日子,这间房子差不多有二三十岁的高龄了。
而虽然屋内的摆设在这二十多年间变了不知道多少次,但这间屋子里的装修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维持着近二十年前流行的木板地瓷砖墙的过时装潢,墙上还贴着些残破的昭和平成年代流行过的明星的海报。
她的父母已经不再在这里住,也鲜少回家,因而景山娜娜早在几年前就搬到了主卧,次卧早变成堆放杂物,摆放不常穿的衣服的地方。
客厅有长条的,坐上去非常舒适柔软的沙发,中等长度,挤挤可以坐三个人,景山娜娜闲来无事会躺在上面看电视,但即便是她这样的身高躺在上面也要悬空出去半截腿,更别提黑发男人那么大的块头了,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这都是她在开门之前和他说过的事情,黑发男人——甚尔,现在景山娜娜知道他的名字了,甚尔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早在收下她的十万円前,他就已经收敛了那种要杀人的气势,等到坐在沙发上后,他更摆出一副好像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撑着下巴看她。
如果忽略他裸/露的手臂上快干涸的血迹,肩膀和腹部上随着他一呼一吸涓流一样细细从他的黑色紧身衣上冒出的血水,以及他坐的,背靠的,已经被染红一片,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沙发套的话,他看上去还挺健康的。
但景山娜娜实在没法忽略那些东西,看久了鲜红只觉得眼晕,她也不知道这个人刚才是怎么能忍得住疼和她面色如常地说话的。
初见命定之人的兴奋劲随着时间衰退了一点,满眼的红搞得没见过大场面的女子高中生有点受不了,怕倒不是太怕,也不至于到晕血的地步,只是看着好痛,好像肩膀肚子也不知道被谁来了两刀似的,她急匆匆把书包随手扔在门边,从柜子里翻出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急救医疗箱提给他。
“还要什么吗?”没处理过这么大伤口的金发少女问。
禅院甚尔接过急救箱打开看了一眼,从里面翻出缝伤口的针线的同时,看了她一眼,提出了要求:“温水,和一块毛巾。”
景山娜娜一边觉得他身上有这么大的伤口沾水是不是不太好,一边又觉得甚尔的动作那么娴熟,经验肯定比她这种门外汉多多了,因此没敢置喙什么,乖巧地把水打了端过来后,她就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走是留,又不太想看他还在冒血的伤,只好有点呆滞地用视线在地板上一滴一滴的,有点干涸成块的血迹上逡巡。
倒不是很害怕,依旧只感觉像是演戏一样,只觉得电视剧里的场面跑出来了……
脑袋懵懵的。
但的确不太害怕。
禅院甚尔当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现在也暂时没空看她,他只用水把手上已经快干成血块的地方洗干净后,直接习惯性地抬手,本想要像往常一样把紧身衣直接撕开,但手中的动作却莫名地顿了一下。
说实话,他受伤的时候身边不常有人,更别说是他的金主或者‘女朋友’,这样难得的体会叫他稍微有点新奇,因而此刻,他便用绿色眼睛看她,看见了两面都对这种事接受良好的少女此时却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木桩一样。
有点好笑。
“你打算一直这样站着?”他随口这样问。
原以为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她没关系的金发少女一惊,微微睁大那双红色的眼睛看他,难得的,有些底气不足地询问:“那,那,我还要做什么?”
本来打算自己动手处理伤口的禅院甚尔和她对视了一秒,突然改变了想法。
“我没什么力气,你帮我把衣服剪开吧。”他这么似笑非笑地这么说完,把毛巾往旁边一搁,索性摊开手半仰躺在沙发上了。
毕竟这些伤虽然不至于致命,但血一直这么流也对他来说有点麻烦,能不动他还是不太想动,因此只指指急救箱里的剪刀。
然而少女却站在原地没动作。
禅院甚尔挑了挑眉,以为是这天真的小孩还在意礼貌不礼貌敬语不敬语的事情,毕竟她看上去倒像是会注意这些的人,因而,他便用有些疑惑的,带着一点轻微嘲意的声音问:“我应该说麻烦你帮我吗?还是我该加‘请’?”
“……不想说的话不说也可以?”景山娜娜一愣,在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摆了摆手,走进他的同时将外面披着的针织外套解下来放在一边,拿起剪刀,小声解释,“我只是,没反应过来。”
沙发并不太大,禅院甚尔的坐姿又过分放松,让景山娜娜无处可坐,当然,她看了一眼已经被他的血染了一大片的沙发,此刻也并没有坐下的欲望,只撩起一点裙摆,将赤/裸的左膝压上沙发,几乎和他的腿贴在一起,却在拿着剪刀凑近他。
这大概是少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还在流血的狰狞的伤口近在眼前,鼻腔里满是血腥味,额顶处又能察觉到一点身前男人呼出的气,叫她的手有点不受控制地发抖,更何况剪刀也不算锋利,所幸沾了水的紧身衣还算好剪,因此磕磕绊绊的也能把紧身衣一点点剪开。
只是虽然衣服剪开了,他的伤口周围和布料已经粘连到了一起,景山娜娜把剪刀放到一边,将布料拉开的时候小心地不能再小心,下意识地咬着嘴唇,连气也不敢喘,看得禅院甚尔有点想笑。
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紧张的黑发男人不太习惯这慢吞吞的动作,但既然是免费的劳力,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无聊,随口挑起了话题:“对了,小鬼,你叫什么?”
头顶上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景山娜娜的手下意识一颤,差点把一块布都扯下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稳住了手指,抬眸用绯红色的眼眸看他一眼,稍微有些不满地抱怨:“哪有答应做了男朋友还叫小鬼的……就算不知道名字也该叫小姐,或者女士这类吧?”
更何况,怎么有人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闲聊啊……
虽然景山娜娜知道这个人不怕疼,就算她直接把布料扯下来估计也不会皱一下眉,但她总感觉那样做的话她会幻痛,所以没这么做,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还依旧缓慢地把衣料从伤口处拆下来。
“好吧,这位——”禅院甚尔抬头环顾一圈这虽然干净但实在有点年头了的旧房子,撇撇嘴,“没钱的小小姐,你叫什么?”
金发少女撇撇嘴,难得语气不太好地回答他:“没钱的小小姐叫景山娜娜。”
禅院甚尔点点头,很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下少女实在常见的名字,点点头,带着点敷衍地应和道:“噢,娜娜。”
“是‘ナナ’,不是‘奈々’哦?”少女这么说着,怕他会意错名字,便用手指在空气中随便写了两下,确认他知道后,又继续低头为他拆衣服。
一片片的染血的布料被随手扔到地上,这时候景山娜娜不需要教也知道接下来大概是用毛巾帮他擦擦伤口周围的血,于是也这么做了,擦拭的时候伤口还在流血,本来就带一点水的毛巾很快蓄多了血水,她的手指手掌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红色,而后又有几滴血水顺着她的手掌往手腕手肘流。
这时候,禅院甚尔终于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校服了,是黑的,倒还算耐脏。
他这么想着,却问出了和想的完全不搭边的问题:“对门有人吗?”
这样话题的跳跃让景山娜娜一愣,下意识回道:“没有。”
她顿了一下,以为他在担心他这样住进来会不会被人疑心或者告诉她父母,所以很体贴地解释道:“没有人,去年冬天搬走的,楼上只住了一户,好像回乡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楼下两户都是租客,都和我爸妈不熟,再者我爸妈不管我,但会给我打钱,所以别担心。”
确认不需要去对门封口后,禅院甚尔挑了挑眉,看着面前完全没意识到的少女,没和她解释,只笑了一下,点点头,敷衍道:“这样啊,那你过得倒还挺舒服的。”
“好了,差不多了。”他这么说着,直接伸手把毛巾从她手里拿过来,胡乱擦了擦伤口处,就扔进已经是血色温水盆里。
自认为解决了一件大事的景山娜娜也松了口气,将手放在温水里洗了一下,问:“接下来该干什么?”
“缝起来。”他指指桌上的针线,“会吗?”
“应该——会的?”
胆大而嘴硬的金发少女有些不太确定地点点头,然而她将针线拿起来凑近他伤口的时候手抖动的幅度实在太大了点,实在让人疑心她是否会干脆直接把针甩出去。
把景山娜娜这副菜鸟尽收眼底的禅院甚尔嗤笑了一声,终于没了差使他金主的兴致。
“算了,还是我来吧,大小姐,你看上去连缝衣服都不会。”他这么说着,拿过针线,毫不犹豫地将针刺入自己的伤口,动作极其娴熟,同时又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还神色如常的和面色发白的少女闲聊:
“怎么了?你怕血吗?还是现在看到伤口终于觉得害怕了?”
甚尔本来想说就算怕,十万円也是不退的,然而金发少女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不是。”景山娜娜的视线扫过他赤/裸的肩膀,如果在平时,她看到这样好的身材,一定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可此刻,这本就有旧疤的,鲜血淋漓的肩膀上正在被人用针线一点点缝合伤口,她便没有再细看的勇气,只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她挠挠自己肩膀的位置,小声嗫喏道,“我,有点怕疼。”
“我受伤,你疼什么?”禅院甚尔瞥了自己的肩膀一眼,有点奇怪。
金发少女抿了抿嘴唇,看了看他,像有些难为情似的挠了挠脸颊,她的指尖还沾了一点血,随着她的动作在脸颊上留下了一条红痕,像她为此红了脸似的,声音也随之低了不少:“我看到你的伤口,好像自己也在疼。”
听到这有点新奇的话,禅院甚尔挑了一下眉,没露出什么表情来,只奇怪地睨了她一眼。
毕竟他受过太多伤,但还没体会过看到别人受伤会感到疼的感觉。
但他也很快理解了少女的意思,随即哼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她的天真,还是在笑她就连情话都说的这么不好,不过,即便他对这话很嗤之以鼻,但出于小白脸的职业道德,他最终还是对她咧开唇角露出蛮讨女人喜欢的笑,却也足够不经心地和她说:“那你以后恐怕还有的疼呢。”
毕竟他很笃定,如果这小鬼随便捡人随便给人廉价喜欢和不知道打哪里来信任的秉性如果不改,她未来的痛绝不止‘看到别人痛我也痛了’这么简单。
所以其实是算他仁慈地,给予皮囊好看的笨小孩的善意的提醒。
但景山娜娜没懂他的意思。
“那甚尔的意思是,你会在这里呆很久,是吗?”
完全误解他话的,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愣,而后,对他眨眨突然变亮晶晶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激动,却还顾及他在缝伤口,因而只是小心翼翼地变动了一下坐姿,半倚靠在沙发的边缘,像卸了心事一样朝他很开心地笑起来。
因为这句话,在她听来,难道不就是他会在这里很久,未来也会受伤,所以她会看很多次,痛很多次的意思吗?
真是的,她倒也没这么娇气啦!以后看多的话,她一定会习惯的,到时候肯定学会缝伤口的,这样甚尔就不用受着伤还要自己动手了!
对自己很有信心的金发少女这么想着,用视线很快又带着不忍地扫过甚尔又淌血的胸膛,然而没能坚持几秒,最后又逃避似的看向他身//下已经被他的血染了色的沙发。
那沙发原本是她很喜欢的粉色,现在却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就算待会儿立刻拆下来清洗估计也没救了,这让她有些犹豫地,纠结地蹙起眉,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用力抿了一下涂了唇彩的嘴唇,小声和他说:“这样的话,我们就要换一个耐脏的沙发套了。”
她顿了一下,又将绯红色的眼睛移向他,这一次她学乖了,不去看他的伤口,只去看他干净的,实在好看的脸,问:“那么,甚尔,你喜欢什么颜色呢?”
是很平常的一个问题,如果真要说奇怪的地方,大概是景山娜娜分明是房子的主人,却莫名地向他这个临时的住客提问。
禅院甚尔对颜色没有什么偏好,也没什么设计装潢上的天赋,因此他只是扫了一眼她的校服,随口道:“黑的吧。”
“好,正是甚尔你头发的颜色呢,我也喜欢。”
完全没注意到他视线的金发少女点点头,看了一眼他的发色,笑盈盈地这么和他说。
实在是天真迟钝到可怜的地步,看得人都想要叹气了。
禅院甚尔在心里这样想,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到那双绯红的,剔透的,藏着很天真笑意的眼眸,在这一刻,出于当惯小白脸的职业素养,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微末的,不值一提的,看在十万円上的慈悲心肠,或者干脆只是懒得直言,总之——
“那就黑色吧。”他没高兴戳破她的幻想,最后只这么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