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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琥珀 共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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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 书名:樱桃琥珀
  • 作者:云住
  • 本章字数:4271
  • 更新时间:2024-08-16 18:56:45

  小学毕业那年,林其乐经常在日记里记录自己做过的噩梦。

  她的小兔子死了,朋友们都走了,她自己上学,自己放学,群山工地要被拆掉了……

  2004年的新年夜,林其乐从噩梦中忽然惊醒。

  她坐起来,眼睛睁大了,她又梦到了省城实验附中,梦到那么多人的面孔。

  林其乐感到困惑:为什么呢?

  从小,她生活在工地上,生活在电厂小学和爸爸妈妈的庇护之下。

  也许人长大了,走出家门,夜里的噩梦也就随之变大了,随之走出了群山,到了更广阔的,林其乐从未感受过的天地里。

  从省城回群山以后,林其乐的日子很是不平静了一阵。因为连续两天旷课,哪怕有林爸爸百般求情,群山一中的老师还是给了她警告处分,通报全校。林其乐站在办公室里低头挨批评,她两天不在学校,两天班级信箱中塞满了信件,十有九封是全国各地《漫画Party》的小读者寄给“宇宙超级无敌小飞侠林其乐”的交友信。

  现在这些信全都堆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像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垃圾。

  “你现在的目标是好好学习!都已经初二了,林其乐,你看看你的成绩,比入校时落后了多少?你已经垫底了啊!你再看看别的学生,谁不是在用功学习?你还去省实验附中,人家实验附中的学生哪个不是在好好学习?谁有那个闲功夫理你!还交朋友,还写交友信!”

  班主任将手里一沓信摔在办公桌上,她瞪住了林其乐。

  林其乐一直低着脑袋,也不讲话,突然一吸鼻子,她是哭了。

  班主任有些无奈。这个一贯不好好学习的小女孩,谁都不知道她每天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年纪还小,”班主任看着林其乐,语重心长道,“老师告诉你,人生路很长,在这么小的年纪里,你交到的朋友以后基本都会分开的。只有好好学习才是你的正途,才会给你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未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林其乐坐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拧开了台灯,她拆下最新一期《漫画Party》的读者回执单,手握自动铅笔在上面写道:“对不起,我是群山市第一中学的林其乐,我收到了很多小朋友寄给我的信,但老师说等初中毕业才会把信还给我,谢谢小朋友们给我写信,对不起,我无法和你们做笔友了……”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像她当初期待蒋峤西的回信一样期待她的回音。

  林其乐又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张信纸来,铺在桌面上。

  她在上面写:

  蒋峤西,我没有给你写情书。上一封不是情书,这一封也不是。只是我很久没见到你了,杜尚他们会给我打电话,你不打,所以我才写信给你。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我不喜欢你,我也没缠着你,蒋莼鲈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画给你看一看而已。

  林其乐又忍不住哭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写得极慢,又写道:

  “我去省城不是找你,是找余樵和杜尚他们,正好碰到你了。我以后也不给你写信不给你打电话了,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林其乐本以为,她会很快就接到杜尚或是秦野云的一通电话。他们会在电话中说,林樱桃,我们都看了你给蒋峤西写的信啦,你没有给他写情书,你也没有缠着他,你也没有耽误他的学习。

  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林其乐在杜尚打来电话时随口问了一句,杜尚愣了愣:“蒋峤西?我不知道。费林格他们最近都不拆蒋峤西课桌里的信了,”杜尚这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樱桃,你不会又给他写信了吧?”

  林樱桃说:“没有我没有写。”

  §

  爸爸妈妈并没有就林樱桃的“省城之旅”特别批评她什么。爸爸只是攥着她的手说,以后不要再自己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你还小,爸爸妈妈什么都不知道,省城那么大,找到你以前,急得饭都吃不下……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或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樱桃,你要给爸爸妈妈说。不然爸爸妈妈怎么帮助你,怎么给你想主意呢。你还这么小,谁是你的依靠呢?”

  妈妈则在一天洗衣服的时候,趁着洗衣机嗡嗡震动的间隙,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她突然和林樱桃讲起了自己和林电工在工地上相识、相爱的故事。

  “那时候就是同事,”妈妈抱着女儿,樱桃已经长大了,长高了,不像小的时候那么容易抱了,“我就没想过要嫁给他!”

  林樱桃把额头贴在妈妈胸口,妈妈的身体温暖极了。

  “有的时候,朋友之间在一起待久了,就容易混淆这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妈妈突然提到的这个词,让林樱桃身体一僵。

  “有时候,看到一个人,那么的特别,与众不同,就像在一群雪白的小兔子里突然看到一只黑的,”妈妈说,“这种新鲜的感觉,也常常被人当成是‘爱情’。”

  “妈妈,”林樱桃睁大了眼睛,问,“我和蒋峤西之间,不是‘爱情’吗?”

  妈妈看着她。

  林樱桃说:“我和他在一块儿就很开心,不在一块儿我就总想他,我想和他结婚,和他住在一起,这不是‘爱情’吗?”

  “樱桃,”妈妈笑了,“你还太小了。”

  “你以前还说过,你要和余樵,和陈明昊,和你表哥,还有你爸爸结婚。”妈妈笑道。

  “啊?”林樱桃彻底懵了。

  “你都忘了吗?”妈妈笑着问她。

  人喜欢一个人,有一万种喜欢的方法。有的出自亲情,有的出自友情,有的源自于共同经历的冒险,惊险刺激,快乐得叫人难忘,也有的出自感激,出自共同的爱好,出自一段时间的陪伴……所以人和人才会相聚在一起。而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会动不动用“结婚”来诠释一切。

  “所以……我其实不一定‘喜欢’蒋峤西?”林樱桃问。

  妈妈瞧着女儿的脸。从蒋经理的儿子转学回省城以后,从余樵、杜尚他们全都搬走以后,从群山工地逐渐开始拆迁,樱桃所有的情绪低落她都看在眼里。

  樱桃正在长大,正遇到一些成长道路上的挫折。而这是难免的。

  “我们人的感情,就像是水,”妈妈握着樱桃的手,把她的小手心展开了,后院上空的天色正逐渐转暗,“一滴水落到你的手心里,你分不清它是露水,还是雨水。只有等你长大了,变成见多识广的大人了,你才会慢慢看出来。”

  “妈妈,我现在还没有长大吗?”

  “你还小呢。你承认自己还小吗?”

  2004年四月份,从北京又传出非典的消息来了。林樱桃在爸爸妈妈的陪伴下过生日,她年满十四周岁了。

  她在群山给北京的大姑家打电话,她说想去北京看望大姑,看姑父和表哥。

  大姑乐不可支:“你这个小姑娘不得了了,以前自己一个人往省城跑,现在还要跑到北京来!”

  林樱桃说:“我不会自己去的,我和爸爸妈妈一起。”

  大姑说:“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外头多危险。北京现在又闹病呢,别来!”

  那一年的暑假,爸爸妈妈在工地上班,林樱桃独自一个人在家。没有小朋友来找她玩,她便和波比小精灵说话。她给芭比娃娃和万年青布置了一场婚礼,婚礼很豪华,从早办到晚才停。林樱桃坐在竹席上吹竖笛给这对新人庆贺,她只会吹《两只老虎》,倒也很喜庆。

  暑假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林樱桃打开电脑,想消磨时间,可几乎每个游戏里都存着蒋峤西留下的存档,榜单上都有蒋峤西打下的分数。她尝试玩了几次,一直刷不掉他的名字。她干脆把电脑关上了。

  假期才刚过一个礼拜,林樱桃便主动报了一个补习班。她对爸爸妈妈说,她要好好学习了。

  §

  同桌耿晓青还时常缠着林樱桃问那些男孩子的事:余樵、杜尚、蔡方元……特别是余樵的故事,她总是很想听。

  林樱桃却在专心做题,课间也不被她干扰。

  只有体育课的时候,她才有时间给耿晓青讲上几句。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关于余樵的事情可讲了,讲了三年,有多少故事都要讲完了。

  耿晓青抱着排球说:“樱桃,你是不是要去省城上高中?”

  林樱桃说:“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余樵他会上哪所高中吗?”耿晓青问。

  林樱桃摇头。

  耿晓青说:“我爸爸妈妈同意我搬家去省城了!”

  林樱桃迟钝道:“啊?”

  耿晓青兴奋点头:“不过我不会现在就去,我高中才去!”

  林樱桃低下头。

  对于“省城”这个词,她现在已经不那么畏惧了。

  “到时候我给余樵打电话,要是你们在一所学校就好了!”林樱桃说。

  耿晓青问,樱桃,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林樱桃上完了体育课,在水管下面低头洗脸。她摇头,要回教室去继续做题。

  耿晓青纳闷道:“你怎么变得只知道学习了?”

  2004年底,林樱桃向学校请了三天假。她跟随爸爸妈妈回了一趟老家。

  大姑一家也从北京匆匆赶过来。

  十四岁,林樱桃第一次参加葬礼。

  她的爷爷去世了。

  老家的人说,林老爷子一生平安顺遂,子女都很孝顺,也没什么大病大痛的,这是喜丧。可林樱桃不明白,人去世了,再也见不到面了,哪来的喜呢?

  林电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悲痛。在林樱桃的记忆里,爸爸似乎总是那个稳重的,温和的人,任何对林樱桃来说如同天塌下来的灾难,对爸爸来说都不算什么。

  反倒是大姑,情绪一直激动,在灵堂里一直哭,说儿女在外工作,委屈着爸爸了。家人陪伴她,林电工这个做弟弟的安慰着她。在灵前跪着的时候,姐弟俩也一直在一块儿。

  从老家回群山的火车上,林电工突然对林樱桃说。

  “爸爸是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林电工握住了樱桃的手,说,“樱桃还小,还有很多幸福……爸爸能一直照顾你……”

  窗外风景被疾驰的火车飞速甩到了身后,不给人们任何停留和喘息的机会,林樱桃甚至没有完全听清爸爸这句话。

  爸爸说,人活着,就像蚕,像蛇,像螃蟹,到了时候,就必须开始蜕壳了。只有把一些东西放下,忘却,才能轻装上阵,继续更好地生活。

  林其乐想,就没有人是不用蜕壳的吗?她坐在课堂上,看生物课本里琥珀标本的照片。

  那只千万年前的昆虫,被淡黄色的树脂紧紧包裹在中央。

  如果人不蜕壳,就不会飞起来。如果死守在原地,人就会像这只虫子,慢慢窒息而死。

  人应该是流动的,人的情感也应该是流动的,像生生不息的活水,一点一滴滋养人的灵魂。

  林其乐站在那道悬崖边,有细碎的小石子从她鞋底蹭下去了,远远地跌落下山崖。

  向下看,是幽深黑暗的山谷。向前望去,是林其乐这么多年从未到达过的,山崖的彼端。

  林其乐十五岁了,她仰起头,向上望。

  她踩着脚下厚厚的松针,感觉阳光透过了密林,照耀在她的脸上。

  九岁那年,林其乐在这里郑重告诉她的小伙伴们:“如果我们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跳下去了,就会有翅膀从我们背后长出来,我们就可以飞了!”

  林其乐瞧着悬崖对面那条小路,她独自一人转过了身,沿着这条山路朝山下走去。群山工地马上就要开始最后的拆迁,林其乐想折一支向日葵,跟她一起去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