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邵长鸣一时难以相信,迟疑地反问。
就在刚才,他的母亲告诉他,今天晚上,要有个人来家里,那人比自己大上五岁,是他那敬爱的父亲当年在已经和母亲了结婚的情况下,和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
“长鸣,我还以为可以一辈子不需要告诉你这件事的。”
“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做错过事……妈当时以为已经把一切替你处理好了,可是……”楚江月拉着邵长鸣的手收紧,咬咬牙:“我还是小看他了。”
“那个……算是你哥哥的人,他不好对付。”楚江月把几乎脱出口的“孽种”二字硬生生地止住了,良好的教养让她无法在自己儿子面前说出那样谩骂别人。
于邵长鸣而言,她一直是温婉而优雅的慈母。
邵长鸣仍是处于惊愕状态,在他的印象里,父母的感情一向不错,他怎能想象到,自己父亲竟然曾经出过轨,而且,还搞出来一个私生子!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今晚还要来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邵长鸣没来由的心慌,抽出了那只被楚江月攥着的手。
他知道公司最近不断面临着一些小问题,难道说……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楚江月叹了口气,说:“你听说过云端这个人吧?”
邵长鸣声音颤了颤:“是他?”
楚江月沉默着点点头,重新抓住邵长鸣的手,提醒道:“这里头有些事情你还不了解,长鸣,你要先保持冷静,我们大概得准备打一场硬仗了。”
夜晚,邵家。
云端从车上下来,远远地就看到邵怀义站在邵宅大门前。
邵宅,也就是之前的楚宅,能在A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修出这几乎称得上是园林的府邸,靠的可不仅仅是财力,还有坚实的人脉和权力。
云端柱着手杖,朝着邵怀义那边走去。
邵怀义一见他来,立马笑不见眼,眼角的细纹皱起来,迎上前热情道:“小云,你终于来了!”
云端虽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什么笑容,却也没有摆出冷脸。
邵怀义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普通父亲那样,一边热切地对他的身体嘘寒问暖,一边领着他一起走进邵宅大门。
通向会客室的路上,两人从商业一路谈到邵家家族的情况,气氛不算太尴尬。
“还有你弟弟,他比你要小上五岁,也没有你稳重,做事不知深浅,还有的是需要磨练的地方……”
“你楚阿姨之前一直想见一见你,今天终于有机会了!”邵怀义不知楚江月为何突然转变了对云端的态度,但这终归是件好事。
云端抿了抿嘴,道:“是我没有主动拜访,失了礼数。”
“那小云你以后可要常来。”邵怀义随口接道。
“……那是自然。”云端攥紧了撑着手杖的右手,白皙的手上血管凸起。
空气沉默起来,两人并肩走着,邵怀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埋在他心里很久,却从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你母亲她……现在怎么样?”
云端闻言,停住脚步,侧过身,目光缓缓移向他这个所谓的父亲。
他语气冰冷地慢慢回答:“您不知道吗?她已经离世了。”
邵怀义一股寒气从脚底钻到头顶,猛地怔住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哑然。
他曾一次次想象过,离开A市后,云怜应该过得不太好,直到不久前和云端相认,他才有些安下心,有云端在,她起码现在一定生活得不错。
可就在上一秒,他久未见的儿子告诉他,云怜已经死了。
怎么会……死了?
邵怀义瞬间红了眼眶,不自主地退后踉跄了半步,苦涩地张了张嘴:“怎么会这样?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云端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神色变化,语气平静地开口道:“十五年前,一场车祸。”
邵怀义眼眶里已满是血丝,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茫然若失地重复着短句:“对不起……对不起小云,我真的不知道……”
云端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他不想猜这人究竟是真的伤心还是在自己面前做戏,无论是哪种,他都不配。
他垂下眼睫,上前一步,安慰性地单手环住还在晃神的邵怀义,轻轻拍一下他的后颈,然后放开了他。
“您节哀。”
邵怀义深吸一口气,抹了抹了脸,面对来自儿子的难得的安慰,强打起精神,努力平复心情,喉咙滚了滚:“你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而骄傲的。”
云端没有再开口。
母亲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真的会开心吗?
他倒希望母亲能指责他几句,可惜没有如果。
他和邵怀义一起走进餐厅时,衣装华贵的楚江月早已等候多时,见他一来,连忙起身寒暄,看上去仿佛真的亲如一家似得。
“好孩子,你来A市这么久,这还是阿姨第一次见到你,哎呦可算把你盼来了!”楚江月神态万分热情。
“都别站着了,咱一家人坐一起,好好吃一顿饭!长鸣呢,还没来吗?”邵怀义招呼着,看上去像是真的很高兴的样子。
楚江月正了正桌上的餐布,柔声道:“长鸣忙公司里的事久了些,路上堵车,大概要晚到一会儿了。”
邵怀义招招手:“那咱们先开饭吧,等那臭小子回来再给他加上一对碗筷!”
他见云端一言不发,便替他拉开座椅,像个真正体贴腿脚不便孩子的父亲那样,把他的手杖靠在了桌边,期期艾艾地说:“小云,坐,快坐下吧。”
云端顺势落座。
餐桌上有两个极力烘托气氛的人,表面上竟也能让外人觉得其乐融融,哪能分辨出谁心里有鬼,谁笑里藏刀?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闷着声不吭气,只一股脑地朝前走。
楚江月起身,扬声道:“长鸣,你终于来了!快来见见客人!”
这是在提醒他,不要失态,这人终归只会是一个“客人”。
邵怀义她说听见“客人”二字,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楚江月装作没有看到,让请来做饭的阿姨又添了一副碗筷。
邵长鸣似乎还是不太冷静,云端倒是主动起身,对他简单介绍一句:“你好,云端。”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稳住了心神,但还是没好气地蹦出几个字:“……邵长鸣。”然后抽开凳子在楚江月身旁坐下了,一眼也不看邵怀义。
云端也矜贵地重新坐下。
邵怀义面对自己儿子有些心虚。他刚失去了好父亲的形象,内心对儿子还很是愧疚,可是为了整个公司的未来,他不得不……
他摸摸鼻子:“小云,这是你弟弟。”
云端点点头:“邵总很有名。”
他早有耳闻,商界里邵长鸣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假以时日又会成为另一座高山,而且今日一见,这人倒真是毫不虚伪做作,也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这反而让他觉得舒心了些。他对这个人没什么仇怨,他的敌人只有两个,只要邵长鸣不做其他小动作,他不打算对他这个“弟弟”做什么。
邵长鸣权当他是在阴阳怪气,回答道:“云总才是。”
楚江月见二人言语之间不甚太平,玩笑一句带过这个话题: “家宴上可不许谈工作,再说下去,饭菜都要凉了……”
邵长鸣索性低下头,再不搭理其他人。
接下来,这饭吃得还算和平。
“感谢伯母今晚的招待,我有礼物要送给伯母。”饭吃到一半,云端忽然开口。
楚江月动作兀地一顿,手心迅速冒出一层冷汗,一阵发凉。
她知道云端知道哪些事,但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在这里演这么一场戏,不知道云端究竟想要什么,是公司,邵家,还是……要她偿命?
楚江月心里已经怕了一整晚,面色还故作欣喜:“你这孩子,一家人带什么礼物啊,太见外了!”
她觉得自己大概演得有些夸张到拙劣了。
云端从衣兜里取出一个方扁的黑丝绒的盒子。
“这是我在Y国一位伯爵夫人私人藏品的拍卖会中拍下的珍品,它的名字叫作‘比邻’。”
“您喜欢吗?我帮您带上。”语气平和又危险。
他不需要听到她的回答,一边单手拨开了盒盖,一边起身一步步慢慢走向楚江月,尽量在没有手杖的情况下掩饰住了自己的缺陷。
楚江月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座位上,只能强颜欢笑道了句好。
云端站在楚江月身后,双手捏住精致的项链,在亲切地替她扣上时,手侧不小心触上了她的后颈。
他系好了项链,直起身,解释道:“抱歉,手抖了一下。”
楚江月放在餐桌下的左手指甲悄悄扎进手心,然后低头看看胸前的吊坠,偏过头和蔼地说:“没事,小云有心了。”这项链她一秒也不想多戴,只盼着他快些离开。
云端突然问道:“失礼了,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邵怀义:“在二层的西间,长鸣,去给你哥带带路!”
邵长鸣猛地抬头,今晚头一次看了他一眼。
“不必麻烦。”云端果断地拒绝。他回到座位前拿起手杖,快步离开这里。
他关上洗手间的门,打开水龙头用冰水用力地搓洗双手,想要冲去那些脏东西。
那些接触,假笑,做戏,以及不断被强调的“一家人”,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恶心到作呕。
今晚他已经把找到时机,在两次接触间把微型定位器贴在了那两人后颈上。这是他托人定制的当今最高端的定位器,使用材料极薄却粘性极强,而且外层是逼真的仿人皮,还经过了特殊的防水处理,若是不仔细看应当可以撑一段时间。
只要短期内能掌握他们的行踪,他的计划就绝不会出问题。
就快了……
*
宋淮今日又在学校按着课表听了大半天的课,等他终于回到家时,云端已经离开。
而此刻,宋淮坐在客厅里又翻过一页书,对着A大发的那本微观经济学教材草草看了两行,今天晚上第三次忍不住问道:【系统,他快回来了吗?】
系统答:【嗯嗯!那边已经快要结束了……不过云端现在情绪状态非常差。】
它又补充道:【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差。】它在云端身上留下的高级锁定这时终于体现用处了。
宋淮想了想,干脆一把合上了这本作为消遣的书,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衣装,拿起门口云端之前给的车钥匙,推开后门走向不远处车库的方向。
【走,咱们去接接他。】
0714:【好!那我替您通知司机,叫他不用去了。】
【嗯。】宋淮一边按下按钮,打开车库的自动门,一边回答。
他选了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车,跟着系统的导航,在闪烁着霓虹灯的宽阔大路上飞驰,一路从繁华的城市开到人迹罕至之处。
在系统对保安室的数据控制下,他最终成功停在了邵宅大门的不远处。
宋淮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间刚好。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远远便望见离大门不远处有两个人影,一个是持着手杖的云端,另一个想必应当就是邵怀义了。
他就这么站在夜风中,双手插兜背靠车身,等待云先生过来。
风吹动了宋淮额前几缕乌黑的发,他就这么沉静地注视着远处。
分明是两人在交谈,高挑挺拔的那个轮廓却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单薄,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又望了片刻,忽地直起了身子,迈着长腿走向大门方向。
另一边。
邵怀义双手交握着搓了搓,“小云,以后要常来坐坐啊!”
“算是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还是不敢在云端面前自称“爸爸”,他甚至不敢再像几个小时前一样多看他那双眼睛。那眼像澄澈浅淡的蓝钻石一般,和他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他就是因为那双眸子注意到了云怜,顺其自然地爱上了她,照顾她。
……又害了她。
云端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夜里凉,您回去吧。”
邵怀义强扯出笑着说了几声好,却还是舍不得回去。
憋了一晚上,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试探性地问起那桩云端还没有给准话的生意:“那……咱南郊那块地……”
“不好意思云哥,我迟到了!”
一个声音很不合时宜地从他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话。来者还微微有些喘气,一副焦急慌张的模样。
云端见状却毫不意外,或者说,他在几十秒前看到邵怀义身后有人走来时时,就已经在心底悄悄意外过了,此刻倒是能表现的自然极了。
“没关系,现在正要走。”他声音带上几分温柔的意味,任谁都能从这态度转变间看出来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云端可不觉得这小孩儿是那种没有眼力见的人,他现在这举动倒像是在故意打断对话,想帮自己早些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告别,那他当然要配合一下。
“邵叔,接我的人来了,我先走了。”云端对着那中年男子解释一句。
邵怀义还没有反应过来现下是什么情况,只来得及在恍惚间说了句慢走,云端便领着那人离开了。
之后那人还快走了两步,追上前拉上云端身侧一只手,陪着他一起慢慢走远,只留邵怀义一人在原地,愣在风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这孩子是……同性恋?!
远离了外人后,云端也不再继续伪装,放开和宋淮牵着的手,和他隔着安全距离,并肩慢步。
“你怎么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哑声问道,抬手捏了捏眉心。
宋淮的到来确实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他不得不承认,见到宋淮的一那刻,那颗沉重的心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这让他觉得,他好像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了,
小朋友不似自己这样,是一个千疮百孔如死灰一般的行尸,那是一个鲜活的灵魂,单纯而美好,令人向往。
宋淮一路上目光一直落在男人身上,轻易就能看出他逞强的外表下尽是黯淡与疲态,心里难抑地涌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楚。
一个人走到现在,云端很累了吧。
他没有去回答那个问题,只是应声停住了脚步,轻握上云端的左臂,动作轻缓地把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比云端高出一些,只需稍稍欠身便刚好能揽住他,显得很是契合。
宋淮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原谅我的唐突吧,先生。”
“只是,我真的很想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