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蒙城灯火通天,没有一丁点儿入睡的征兆。
舒缓的钢琴曲调和着场内微冷的气氛,身穿燕尾服的侍者托着清一色的酒水穿梭在来宾之间,在一溜儿的纸醉金迷中“片叶不沾身”,敬业得连大厅中央踩高凳的卷毛男都没多瞟一眼。
涂钦南百无聊赖地看完卷毛男倒酒的全过程,最顶层的酒杯以圆周为轨迹,一层通一层地流进下面摞起的杯子里,连成一座具象的酒水金字塔。
涂钦南半是欣赏半是惋惜,盯了一会儿,朝后挥挥手,没出声,旁边已经知情识趣地递过来一杯酒。
“这位先生,要来杯白兰地吗?”
涂钦南一歪头,面具后的眼睛打量着凑近的陌生青年,手指一勾,道了句谢。
他低头尝着,有些意外地挑眉:“这酒加热过了?”
众所周知,白兰地加热是这种酒的经典喝法之一,酒宴上很少有人花费心力做这种事。
年轻侍者面带青涩,礼貌点头:“是的先生,秦先生事先吩咐过,要在所有客人来之前掐着点把会场里所有白兰地提前温一遍,把酒味激出来。”
“难为秦爷费心。”涂钦南很狡黠地笑,“像我这种酒鬼平时最喜欢钻研各种酒的喝法,你这么年轻,居然懂得这么多——很少有人知道,温酒也是门学问,我很喜欢你的手法,方便透露一下名字吗,日后想跟你单独交流一下这方面的事。”
他话说一半,小年轻已经脸色通红,旋即又想起什么,脸色灰败了几分,张了几次口,还是说:“您能这么说是我的荣幸,但很抱歉先生,我们有明文规定,不允许透露个人信息。”
涂钦南荡着酒,轻“唔”了一声:“可以理解,这样能帮你们挡掉一部分人的胡搅蛮缠,不过嘛……”
涂钦南拆下装饰在胸前手巾袋上的领结,别在他的领口,左右看了看,说:“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些,毕竟是胡搅蛮缠,真的遇上了还是得不偿失。为了让你能顺利摆脱我,还不至于让我太过伤心,请原谅我的四处留情吧。”
年轻人顺着他手看见了自己敞开的衣领,登时明白过来,慌乱得要钻进地缝:“不好意思先生,我失态了,实在太抱歉了……”
涂钦南笑着摆手,并不在意这点礼节,看人仓促退下,好像找到了什么乐子,心情颇好地靠着椅背,大厅的暖光包裹住他露出来的一小截脖颈,衣领遮盖下,欲盖弥彰地显出一点红来。
乔托从后面出来,瞟了眼侍者离开的方向:“需要我去查一下他的身份吗?”
涂钦南闭着眼,似笑非笑地说:“查什么,人小少爷就是出来玩玩儿透口气,你干嘛做搅人兴致的棒子?乔托——坏人啊。”
他故意把“坏人啊”三个字尾音拖长,最后的“啊”字声调懒洋洋地,愣是寻着自己的心意念了个千回百转。
“他哥管他那么严,就算咱们不说,小年轻也能掉一层皮,你好坏啊,还想让人罪加一等?”
乔托一时沉默。
“唉,宴会也好无聊啊……”涂钦南悠哉游哉地说,“除了喝酒就是跳舞,跟在魔夜没什么两样。”
这时,会场入口传来一阵罕见的骚动,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像一只只引颈的大鹅,涂钦南稍微端正了点儿坐姿,隔得很远,进门的人却似乎心有所感,电光火石间,越过高矮不一的人头跟涂钦南对视了一眼。
乔托脸色一变,没想到来者非客。
“他们怎么来了?”
涂钦南摁住他自动进入战斗状态的小臂,很是放松地说:“这有什么,李斯汀近两年跟不少军火商存在利益寄存关系,秦老爷背后有靠山——军火贩子在闹市做买卖,越做越大,他们来这儿也算合情合理……你担心他们来搅局?”
“血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
“管他呢,人多了才有意思,小打小闹有什么劲儿。”涂钦南又坐回了老样子,“我看今晚上阵仗不小,打眼一瞅全是熟人,四个大的添一个小的,后面跟着一个半人不妖的,还有这个打杂活事儿的……好嘛,老东西整出来的场子,够有面儿的。”
场内的气氛在觥筹交错中走向高潮,纪伦家族入会的小插曲很快被人抛之脑后,一个年轻的波浪卷贵妇挽着身边的男伴窃窃私语:“前面那人是谁啊?最近可没听人说起哪家少爷回国了,之前圈里也没传过有这号人物,我看他不久前还跟好几家少爷搭话来着。”
“就你还‘圈里’呢?要不是攀上了我们家这条高枝儿,这里哪有你腾脚的地方……”男人先是揶揄了几句,目光隐晦而曲折地绕过一茬茬的人头,暗戳戳看了眼远处一身正装的人,压低音量说,“据说那是萧雷老爷子前两年刚从外边认回来的亲孙子,平常不怎么抛头露面,很少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模样,很受萧家人器重,行事作风阴险得很,大有萧老爷子当年的风范——不过依我说,这萧老爷子晚年那么花,到底是亲儿子还是亲孙子难说得很……可话又说回来,萧家,啧……在咱们这块地界出名的能有几个萧家,那可是祖上有名的顶级财阀……”
涂钦南晃啊晃,从他们身边路过,听了满耳朵“秦爷”“顶级财阀”“萧家继位者”一类的说辞,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我说你老往那儿看什么?”一位年轻的小姐闷着嗓子眼儿抱怨男伴。
“你看那边儿,看那看那……”
小姐被他鬼迷心窍的样儿气得不行:“你是不是一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了?出息!男人是不是都跟你一样的德行?收收你色眯眯的嘴脸,你不要脸我还要!”
“哎呀你别光说我啊,你自己看看前面戴面具那个,必定是个绝色……哎疼,你别掐我啊……”
“谁来会场还戴着面具,当这里是蒙面舞会呢?光这样就把你迷得魂儿都找不着了,还不知道摘下来什么模样……”
“哎,你别光说啊,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或许是两人你来我往的争执引起了涂钦南的注意,他转过身,朝那位年轻小姐浅浅笑了一下。他的唇很薄,或许是刚刚喝了酒的缘故,灯光一照,勾起来的时候甚至能看见上面泛起的水光,原本卯足了劲儿发牢骚的小姐瞬间偃旗息鼓。
涂钦南朝她欠了欠腰,平静地离开两人的视线,半分钟过去,还是最开始见色起意的男伴低吼出声:“你还看什么看,我都说了那是个……喂别看了,人都走远了!我说什么来着……别看了,回神,回神了!”
大厅里现在演奏的曲子涂钦南熟得很,他左晃晃右晃晃,寻声来到一处颇为隐蔽的角落,钢琴乐在此时转入第二小圆舞曲,D大调上跳动的音符好像怀春的少女在暖融融的春光里奔跑,众人福至心灵,纷纷起身与他人共赴一曲。
涂钦南慢慢往里走,钢琴乐又突转为降B大调,委婉舒畅的乐声缓缓泻出,他倚在撑顶的立柱上静静倾听,一曲间隔,打了个响指:“《蓝色多瑙河》。”
坐在钢琴前的人一怔,涂钦南微微一笑:“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
男人看到涂钦南,先是摇头表示无碍,又对旁边站着的人点了点头,两人交换了位置,他走过来,语气随和地开口:“这位先生,您也懂乐理?”
“担不起一个‘您’字,鄙人涂钦南,是个俗人,并不太懂什么乐理,只是儿时常听我祖父弹起这首曲子,多年后猛然在这里重温,一时觉得亲切。”涂钦南随性地贴在后面的大理石柱上,得体地笑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简,单名一个川字,山川的川。”
简川。
涂钦南仔细咂摸了一会儿。钢琴弹得不错,名字取得不怎么样。
面前的男人相貌平平,五官也不出彩,高定西装穿在他身上很是寡淡,没有一点贵气,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虽然不是有记忆点的长相,胜在有双让人印象深刻的手。
“冒昧问一句,简先生是被特邀到这里的技师吗?”
简川愣了愣,很快否认:“不,我只是来参加晚宴的,私下热爱钢琴,听见琴声就犯了手瘾,征得佘先生同意后弹了一小会儿。如果涂钦先生听出什么失误或者给场外来宾们造成了什么困扰,简某十分抱歉。”
他的手有些局促不安地背向后面,似乎很慌张。
噢,怪不得比他刚进门那阵儿弹得好。涂钦南想。
“简先生哪里话,您和佘先生用两种不同的弹奏方式带我重新回忆起跟祖父共同生活过的点点滴滴,说起来反倒是我该向您和佘先生说声谢谢。两位都十分优秀,对钢琴的演绎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各位来宾都沉浸在二位营造的氛围中,宴会进行得非常顺利,何来困扰跟道歉一说,简先生多虑了。”涂钦南笑眯眯地看着简川,语气好得叫人如沐春风,“或许——我能向简先生打听一下秦山先生的休息室在哪儿吗?我想找他商议一些商业上的事,但是迷路了。”
迷路了?简川又是一愣,觉得这个借口甚至算不上借口。
迷路了为什么不找会场里的工作人员或秦山的手下问路?再不济还有酒水生和场子里的小姐少爷,偌大的晚宴大厅难道找不出一个可以为他指路的人?他为什么怎么偏偏到了这里,还在这个犄角旮旯遇见了他?
简川也默默打量着对面的人,他穿一身名贵的紫黑条纹西装,微长的发扎在脑后,露出流畅的下颌,几缕发丝因为长度问题不服管束地贴在侧脸,紫色的眼睛在一层假面的庇护下,居然显出了一点撩人的韵味。
没等他说什么,一道粗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看来是秦某人招待不周,竟然让涂钦先生在这里迷了路——”
宴会临近中场,《蓝色多瑙河》悄悄步入尾声,东道主不知道在场后忙些什么,只在宴会最开头和纪伦家族的人入场时匆匆露了两面。说他上心,他撂下一众贵宾不理睬,说他不上心,他还知道适当出来暖暖场子、尽尽宾主之宜,所幸今晚到场的都是人精中的战斗精,没几个是冲着一顿饭来的,心里头的算盘哗哗作响,管他秦山还是秦川,想方设法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才是正经事。
冷沦靳孤身坐在一边的酒桌上,黑压压的装束让他跟厅里其他人格格不入,不是没有大胆自信的小姐邀他共舞,全被他那张冰碴子脸吓跑了。
肖故拿着一杯琥珀色的酒,踱过来跟他碰了碰杯,凑近时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查到了一点眉目。”
冷沦靳咽了口白兰地,等待他的下文。
“我们的人在跟踪秦山手下的时候,发现他们跟一对叫作勃朗特的夫妇有私下交易,看流程明显不是第一次,外人完全看不懂他们的接头暗号。这对勃朗特夫妇本家是乔伊斯家族的一支,近两年族内势力衰落,从血统区搬了出来,也生活在蒙城。”
冷沦靳手指摩挲着杯沿:“乔伊斯……听着有点耳熟。”
“这对夫妇对外口风很严,除了知道跟乔伊斯家族有血亲别的一概不透露,时间太短,我们的人只能查到这些。”
冷沦靳一抬手:“不着急,藏得越深,背地里勾当越脏,回头让莫奈和里德好好扒一扒。我听说你在后厅还发现了点儿别的?”
肖故略一沉吟,观察了下四周,说:“我在后厅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门把手上发现了血蝙蝠,里面关着十几个没成年的小姑娘,看样子都在等着转手。冷沦,咱们要救吗?”
得了,以为是个玩得开的,结果是个不怕死的。
跟栖居在深山老林里的普通蝙蝠不同,血蝙蝠以人血为食,由吸血鬼家族豢养,平时几乎不会出现在人类生境,通俗地讲,血蝙蝠的出现是吸血鬼降临的标志。
肖故能在门把手上发现血蝙蝠,除非是……
冷沦靳脸上没什么变化,晃荡着杯子里的酒水,目光转向乌泱泱的人群,看到了会场那头的另一批人。
“那不是……”肖故跟着看过去,有些难以置信,“这些年狼人都快被血族打趴下了,休养生息还来不及,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