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离。
在我年纪更轻、见识更浅时,准确讲是我离家远游的那天,父亲曾给我一个忠告——诶,老头子当初说的什么来着?
好吧。他说过什么并不重要,我真正想要说的是:如果您需要我在临走前也像那样赠给您一个忠告,那就是——不要相信其他人给你的任何忠告。
我的话到此为止。在教导她的八个月零九天内,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般简单利落而又充满礼貌。这不仅是我向来话少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她的聪慧和悟性,使她总能很快、也很精准地领会我的意思。
幽曲静美的园林里,唯有落花轻触水面的声音。
面容清稚的女学生思索着,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心道这是要相信还是不相信?
但不管信与不信,二人一别,便是好些年。
……
……
新的一天。
温和的阳光平静地穿过窗棂,洒在床前。
江离醒了过来。他盘着双腿,两手将被衾压在膝间,怔怔地看向那片床前太阳光。
暄暖的光线映出空气中的微尘,亮闪闪的,很是好看。
江离不由得想到自己同某个女子在客栈、林间、船上、洞穴、寺庙以及王府里度过的一千个日夜。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被褥,感受着掌心传回的绵软触觉,心道:“果然还是自己家里睡着舒服。”
毋庸置疑,这是每个经历过旅途奔波的人都愿意去相信的一条公理。
客栈的板床太硬,林间的土地太凉,船上太颠簸,洞穴里疙疙瘩瘩,寺庙的夜晚漆黑清寂。
至于王府的绣榻,工造精巧,冰滑细腻,经由侍女暖床后更是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但是太软,软如一团云烟,睡上去难免要叫人心慌。
更重要的则是……太贵。
毫不夸张地讲,王府里的一床锦衾,足抵得上别处的一幢家宅。这要是一不小心给污损了,赔不起。
自家床褥相对厚实,绵软之余,还比较有支撑感,价格也不算很高……总之好处多多。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睡习惯了。
江离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间却渐渐泛起丝丝讶异:今晨是不是太过安静了些?那个女人竟也有睡死过去的时候?
有风吹过。窗前挂着的银铃发出叮叮的清响。
除此之外,别无声息。
等了许久。仍旧没有听到那个已经相当熟悉的吵闹的声音。
这让江离对不久前刚结束的那段同行时光,突然又生出许多怀念。
在心底反复确认了不会再听到那个声音后,江离一脚踢掉被子,开始穿衣洗漱。
这是江离返还南都的第四日。
南都建起于长江中下游冲积平原最金贵的地段,淮、洛、清、扬四水交汇,北倚洪泽,南接太湖,西望洞庭。外城方圆四十余里,壕阔十二丈,内外杨柳粉墙,不可胜数。其为皇朝旧都,是南方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江离在城东有一套房产,唤作平江别业。这是他五年前购置的,首付便支了白银一万六千两。后续的器用采买、筑台建廊,更是颇费家资。
此时,随着晨光渐盛,平江别业内的阴影一点点退去。
铛!咚——
远处传来了悠悠的鼓楼钟声。清脆的钟磬之音因为距离的增大而逐渐转变成低沉的共振,到了江离这边,能听到的便只有浑厚绵长的嗡鸣。
钟声里,江离开始绕着屏风缓慢踱步,不紧不慢地审看着自己的房间。
室内一应陈设,比之文人轩堂更多些贵气,相较于豪奢之家则又添了几分雅致:这间屋兼了卧房与书斋两用,两厢以一道松木水纹屏隔开,分设着床几桌案,上边各有香炉钟鼎、茗碗瓶花。其余书籍茶具、笔墨琴棋等等,亦皆齐备。
早在江离返家当日,两位随身侍童便将院落内外都打扫了一遍,除去了积灰与浮尘。故而此刻,那些器具摆设才得以焕发光彩,其中的一些甚至看不出分毫的使用痕迹,崭然如新。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在旁人惯挂书画绣卷之处,江离取而代之以一幅画像。不,与其说是画像,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幅写意画。
画中是一道背影。
那人半侧着头,似在回看。一袭白衣,黑发飞扬。
画师画得放肆。但见青丝的末端染上虚白,枝枝杈杈,隐有枯意,与白衣融于一处,衣与发乱作一团!
向上,该画着天空的地方,更是泼上去团团浓墨,如重云盘亘,层层叠叠,噼里啪啦,气势汹汹!
颇具山雨满楼,大风劈面之感。
但最使人惊异的,还是在画的右下角处。那里除却纸张的褐黄,在黑白二色之外出现了第三种颜色。
一萼红。
那是剑的位置。剑尖的位置。
勾出一点嫣红。
那红色很腥,很妖,娇艳欲滴。
像是一抹胭脂,一颗红痣,但更像是一丝血。
只是盯着,就让人眉心隐有刺痛,感受到浓烈的剑意和杀气!
画中人究竟是谁?
江离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看着那幅画,目光逐渐朦胧。
这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江离的眼神转瞬便恢复清明。
原来是住在前院的青衣小童,送来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来自会仙楼。
信封上是熟悉的瘦秀字体,爽利地书着熟悉的“见字如晤”。
见此四字,江离难得地露出了快乐的神色,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了一张英丽隽美的面容。
迫不及待地揭去封漆。
信函内露出来数张夹江纸。
这样的场景,青衣小童看见过很多次。如往常一般,他在心底暗叹了声:“真奢侈啊。”
《蜀中名胜录》载:“嘉定尖山下皆纸房,楮薄如蝉翼而质坚可久。”这说的便是夹江纸。这种纸具有“肌细、油嫩、铁板、洁白、做手”五种特色,谓之“五皮齐”,十分昂贵。
最高一档的夹江纸,需取适宜气温及湿度下生长六个月的嫩竹,要用深山老泉的源头活水。其从原料严选、辅料备制、到抄捞成纸,有十五个环节、七十二道工序,且要优先供给皇室与科考使用,称“贡纸”或“文闱卷纸”,每年只有一小部分能够流入市场,极其名贵。即便是在南都,也只有大货行内的好畴侯笺纸店方才偶有售卖。
似这般文房重宝,只有在幸得书画大家题赠之际,譬如三年前书圣王韵之赠李天一,方才会被请出来。而今,在会仙楼掌柜的这里,却是随意拿来用作信纸,岂非奢侈?不但奢侈,这属实是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这也隐然表露出来:江离与这位会仙楼的主人,关系匪浅。
果不其然,这封信一抬头便是情浓意切的“江弟久不见”。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聊表思念、诚挚问候,继而加深直至倾诉衷肠的地步。
再往下,便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的端庄小楷和飘逸数字。
最末,则是简短的一句“速速,滚来见我”,以及一道潇洒无拘的落款——怀英。
江离读完了。
江离沉默了。
江离脸上快乐的神色凝固了、消失了。或者说,已经转移到了数条街外、会仙楼内的陆怀英的脸上。
因为江离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五年前,他在购置平江别业时,首付付了一万六千两白银。
既然是首付,那便大概率要有尾款,或者……贷款。
他借了天地钱庄白银一万六千两。按照当时的契书,首月应当还银一百八十五两,往后逐月递减四百二十九文,直至十年后还清。
但他离开了三年。
他跟随一位奇女子,去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探寻到了一些秘密。而这三年间,整整三十六个月,是陆怀英一直在代他缴费还债!
如此算下,他现在应是欠着陆怀英六千多两银子。
原来,这第一封信,不仅带来了朋友的问候,还带来了朋友的账单。
江离扶额叹息,默默地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到信封里,然后递给了面前的小童。
青衣小童应了一声,双手接过,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架前,找到专门存放江陆二人往来书信的胡桃木金丝匣,郑重地将之存纳了进去。
而江离则无言地倚坐在他那把黑梨花木雕椅上,脸色不大好看。
他正盘算着他当下的余额。
近三年于他来说,可以算是游历,换而言之,也可以讲是在给某个女人打白工。
是的。这三年以来,他非但没有什么入账,反倒是在一路东行的过程中花去了不少银钱。
这样的话,他的存款或许不够还的。
想到此间,江离本就比较白的面皮,似乎变得更白了些。
江离的心间生出了一丝悔意。
在他年纪更轻、见识更浅时,准确讲是他离家远游的那天,他的父亲曾给过他一个忠告:“如果你每个月将挣来的钱存下十成之一,甚至于之二,你就不至于会有窘迫的那一天。”——老头子当初说的应该是这句吧?
算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头子这话……
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