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六月,户外的气温已经升高到了三十多度。
尤其是正午时分,哪怕待在空调房里,光是靠近那一大面透亮的落地玻璃,就能轻易感受到户外阳光照射在皮肤上的烫人温度。
与春季连绵不绝的雨季不同,夏天的雨总是骤然倾盆如注。前一秒还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下一秒便乌云滚滚,天昏地暗,低压的天幕似要将天地相合。
室内的光线瞬间就变得暗弱,江稚柔从桌前抬头看向窗外,浓云将高挂云边的金阳笼罩,风雨欲来的天色直入眼帘。
还真被江牧星说中了,这天气说变就变。
时准时不准的气象局这回还是靠谱的。
江稚柔瞧了眼电脑桌面上的时间,距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
等到傍晚,这场雨大概也就停了吧。
因窗外忽然转阴的天色,江稚柔从工作里分神了片刻,视线又不经意地掠过放在手侧的手机屏幕上。
苏林一连发了十几条的消息,她大致扫过那些消息的内容,是他从网上搜寻来的游乐场游玩攻略。
苏林小朋友,今天才周二呢。
是不是有点太期待了呀。
江稚柔盯着手机,不自觉地露出有些无奈却很愉快的笑容,像是从海里浮出海面换气的鲸鱼,从工作中得到片刻喘息。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每次与苏林聊天的时候,她总会习惯性地带上一些哄小孩的语气。
不许叫我小朋友!
苏林像是二十四小时都在线的客服机器人,回复她消息的速度总是秒回。
他语末的感叹号,让江稚柔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颇有些小学生故意惹火他人的恶趣味得逞的暗爽。
好好好,苏林大朋友,我还在工作呢。
哇哦,姐姐是被我抓到摸鱼了吗。
江稚柔无奈地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包。
对啊,社畜现在得继续工作了,不然不能准时下班了。
好吧,晚上姐姐回家吗。
江稚柔盯着回家两个字,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苏林像个人|妻一样在家里等待着她回家的画面。
然后笑吟吟地穿着围裙问她,姐姐你是要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享用我呢。
江稚柔被自己羞耻的想法给震惊到,不敢继续直视她和苏林的聊天界面,匆忙地回了一个回之后就把手机倒扣在了桌面上。
她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下限了。
一定是因为彭卉乔总给她说些有颜色的八卦,导致她被染色了。
她不干净了,江稚柔在心里哀嚎。
她盯着电脑屏幕,双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企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驱逐出脑海。
重新沉浸到工作中的她,并没有看见苏林发来的另外一条信息。
姐姐,那下班后我来接你。
六点半,江稚柔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量,背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再度看向窗外。
阴沉又浓厚的乌云在下了一场暴雨后云层变薄变灰了一些,雨滴冲刷着一整面玻璃窗。一滴滴的雨珠连串在一起,一起顺着水痕滑落,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她不大确定外面是否还在下雨,不过肯定不是暴雨。
和身边的同事打了招呼之后,江稚柔刷卡离开了公司。
下到一楼,江稚柔站在迟江大楼的大门口,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眼睛看不分明,但从地面的积水表面可以找寻出降雨的痕迹。
还在下小雨啊,江稚柔叹气。
抬头望了眼天空,又远眺向了地铁站的方向。
她在计算,自己跑到地铁站需要多久,预估自己会不会被雨水淋湿。
她今早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大学时买的白色雪纺上衣,难得甜美一回,可这轻薄布料若是被雨水打湿,她完全能够想象出自己在地铁上被人围观的难堪程度。
江稚柔皱着眉头,双肩低垂,有些丧气地站在迟江大楼的门口,一时犹豫不决。
最令人烦恼的,不是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而是连绵不断的细雨。
大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快,而轻柔好似无雨的细雨,拖延着慢性子,让人猜不透它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
江稚柔抿了抿唇,似乎是下定决心,看向目标地点的眼神更加坚定,双手将背包护在胸前。
只要护住这块不被淋湿就好。
她伸出脚步,正要踏出大楼庇护屋檐的那瞬间,手腕忽地被身后人抓住。
有力的反作用力让她整个人不禁朝后倾斜,上半身倚靠在了男人的怀里。
她瞪大了眼珠子,惊异地抬头看向这个单手打着一把灰白色直杆伞的熟悉面孔。
“江易止?”江稚柔被他扶着直起身子,又乖乖地被他拉到雨伞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稚柔的大脑瞬间空白,茫然地注视着突然出现的江易止。
“见到我很意外。”
江易止反问她,语气里有淡淡的调侃意味,盯着她的眼神有种她读不清的情绪。
但是,并不是愉快的。
前几天,江易止主动地给了她他的联系方式,江稚柔一直都没有加。此时她有些尴尬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乱地错开视线。
“我不过是到这附近办事,碰巧看见了一个探头探脑的笨蛋,下雨天还不带伞。”
他低头俯视着江稚柔,她低垂着脑袋,跟做错事的学生没有分别。
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不加他的联系方式,就连见了面也是一副蜷缩着抵触的模样。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江易止很快调整好落寞的情绪,再出声的话语平静。
江稚柔抬眸偷瞄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此时的心情不大好。
“方便的话,能撑伞送我地铁站吗。”
江稚柔不知道该怎么和江易止相处,尤其还是在他情绪不佳的情况下。
江易止撑着伞,眺望了一眼离大楼并不算远的地铁站口,悠悠地开口:“坐了地铁出站你要怎么办。”
江稚柔还想再说些什么,江易止的视线扫过她的脸,似乎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一句话堵死了她的绞尽脑汁想出的借口。
“这场雨,应该不会那么快停。”
他执意要送她,这让江稚柔不禁产生了他或许就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她的错觉。
“那就麻烦你了。”江稚柔分出利弊,便跟着他走到停车场。
江易止替她打开车门,将雨伞朝身后倾斜,使得雨水不会顺着伞沿滴到她身上。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忽然瞥到上车正在系安全带的江易止,他的右侧肩膀被雨水洇湿了肩头的布料。
她再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干爽得没有一块被雨水淋湿而贴在肌肤上。
江易止的那把雨伞的伞面并不大,只是他一直在护着她,所以她才能完全没有注意。
她偷瞄手握着方向盘的江易止,在她刚刚出神的一小会儿时间里,他戴上了眼镜。
她记得,江易止的近视度数不高,很少戴眼镜。
当他那双细长微微上挑的眼尾被眼镜遮住,隔着一层透明的镜片,就好像把他所有的危险都笼罩在了玻璃罩下。
江稚柔提心吊胆的心思被稳稳当当地托了起来,松懈了紧绷着的神经。
她恍然未知自己偷瞄着他失神的模样全都被他的余光纳入眼帘,也没有察觉到他嘴角微微勾起的一小截不明显的弧度。
他看向后视镜,车尾后方一个撑着伞的少年追车,小跑了几步知道自己追不上了,就站在原地望着车子消失在视野里。
江易止在掉转车头前冷冷地收回视线,只字不提。
窗外的雨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左右摆动着,将被雨滴绽开的模糊聚集在一起扫走,变得清晰,复而又模糊,反反复复。
潮湿的空气里挤满了水汽因子,拥挤着车内本就不宽阔的空间。
许是两人之间的沉默太过僵滞,江易止点开了车内的音响,一首缓缓的古典乐静静流淌。
江稚柔掏出手机开始无意义地点开界面上一个又一个的软件,逛了逛那些和她此时无所适从下做出的无聊行径一样毫无意义的明星热搜。
那些词条为了吸引眼球,标题似是而非,引发歧义,表里不一。
不到五分钟,江稚柔退出点开了下一个社交软件。
这个时候她才看到了苏林给她发的消息。
她抬眼瞧了下眼前拥挤的路况与令人心烦的天气,手指在屏幕上飞舞。
抱歉苏林,我现在才看见你的消息。
雨下得很大,你不用来接我,我已经在回家路上了。
这一次,苏林的回复迟迟没有到来。
江稚柔没有等到苏林的回复,莫名失落,熄屏将手机放回了包里。
她没有胆子在江易止的面前看她平时在家里会看的搞笑小视频。
手机所能提供给她的快乐在此时不能发挥任何的作用,江稚柔放下手机后,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侧面车窗外的城市街景。
下雨天的城市与晴天的城市所展现出来的样貌是截然不同的,哪怕是再漂亮的海滨城市,在阴云密布的气候时分,也是压抑且无趣的。
大概不会有人喜欢鞋头洇湿的深一层颜色和粘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沙粒混杂雨水的裤脚。
不知道堵了多久的跨江大桥终于疏通,江易止收回观察她的视线,驱动车子前行。
从公司到家坐地铁一站的距离,因为雨天不知桥上出现了什么事故,短短一段路竟然开了整整半个小时。
车子行驶到了小区门口也没有要停下的趋势,江稚柔诧异地看向开车的江易止。
“我送你进去,你和保安说一声。”
江易止没有与她对视,车子已经不容反驳地停在了入口处,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因为车后方跟着的其他车正在按喇叭。
江易止替她按下了车窗玻璃,江稚柔一抬头就看到了上次值班的保安大叔,保安大叔记得她,朝她浅浅笑了笑。
“叔叔,我朋友送我一程,帮我开门吧。”和长辈说话,江稚柔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变甜,很乖巧。
盯着她的后脑勺的江易止不知道在想什么,垂着眼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
保安大叔立刻替她开了道闸,江易止问她楼栋,朝地下停车场开。
“谢谢。”江稚柔解开安全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江易止,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警惕,对他的态度也不如另外几个人热络。
她归结于,也许是她吊着他不加他好友的内疚情绪。
以及,江易止与游戏里不太一样的性格表现,让她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是一个陌生人。
“江稚柔,你是害怕我。”
“还是讨厌我。”
江稚柔震惊,这样的话是会从那个自信得甚至有些不可一世的,永远不会对自己产生自我怀疑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江稚柔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一下,连带着她的眉头也跟着缩紧。
“我没有讨厌你,也没有害怕。”似乎是为了让自己说出口的话更具有信服度,她配合肢体动作摇了摇头。
江易止轻轻地笑了,语气还是那样低低的:“那为什么不加我好友,为什么躲着我。”
江易止承认,对上江稚柔,他变得不像他。
他应该抓着她的手,双目注视着她,强迫她给自己答案。
亦或是,用其他语言,逼迫着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可是,他舍不得了。
经历过漫长的寂寞,他根本无法允许自己有任何让她伤心的举动。
他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也许是在嘲笑他的懦弱,也许是在感叹自己的卑微。
在江稚柔面前,他毫无胜算,成了伏低了高傲头颅的狼。
虽是狼,却比忠犬更忠诚。
“江易止,对不起。”
好吧,听到她这三个字,他已经认输。
江稚柔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在他的注视下通过了好友申请。
“路上注意安全。”
“好。”
江稚柔站在原地,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还不走吗。”
“你先进去。”
江稚柔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在江易止的视线内,江稚柔刷卡进了玻璃门,隔着那个入户门快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才离开。
他真是栽在她手上了。
江稚柔盯着他的猫猫头像,思考着是不是要先给他发条消息。
她总觉得自己还没想好消息要怎么发,电梯已经到了二十七楼。
她才刚踏出电梯,眼前就出现了发梢湿哒哒地滴着水,浑身湿透了的苏林。
他蹲在她家门口,背靠着墙,面对着电梯。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抬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