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因着从前翻腾的记忆才重新萌生了想要见到她的想法, 还是因着后来和秦扶摇的相处觉得想念,就无论如何要见到她?
她还是没能记起来过去的事情。她好像被人扼住脖子,强行地擦了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是白的, 不知道有没有添上别的内容。
她喝了俗世,就忘记阳间的一切吗?为什么单单忘了秦扶摇呢?
心里幽幽叹着气,回过神来,已经在回秦府的路上了。
在乡下这半个月, 见了许多人, 韦湘记不真切。棋画这次没有睡觉,死死地盯着她看,生怕她什么时候想不开。
这半个月,秦扶摇没有出现过一次。
韦湘服软, 起程前夜,几乎是哀求道:“秦扶摇你出来吧, 你若不出来我怎么办呢?”
后来直到她自己绞尽脑汁地想了许多好话,夸奖秦扶摇好看,有才华, 夸奖她家的人, 夸奖家乡的美丽风景, 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结冰的小河,荒地和月亮,她都由衷地赞美了一遍,可最终还是没能见秦扶摇一面。
秦扶摇真是铁了心不肯见她了。
她叹着气, 脸上连绵地阴着, 好似随时要下雨一般。
如今她又进城来,回到秦府中去, 和朱颜,和许若鸢,两个完全想不到的人相依为命。
心里悲戚了片刻。
秦扶摇对她说,她已经是个活人了,要她好好活着。
她真就听了那小丫头片子,拿着别人的命装作是自己的,好好地活着了?她没想过世界上有人能这么蛮不讲理,偏偏秦扶摇就竭尽全力地叫她这么干。
这么真是对的咯?若她照着秦扶摇这样的想法过日子,还能否像从前一样,她在阳间,秦扶摇在人间,一人一鬼跨过阴阳彼此交流。她就可以把玉送给秦扶摇,再也不要拿回来。她偶尔可以拿着蜡烛在鬼市上和秦扶摇一起逛着,不必看外人的眼神,不必遮掩秦扶摇是个女子的事实。
可秦扶摇不出现,她不知该把这样的想法寄托给谁听。
只好默念给自己,假装这样的屈从让步能感动并没有在暗处听的秦扶摇回来,好让她回到自己面前,两人重新像以前一样。
她将玉拿了下来,缝了个穗子别在腰间佩着,好随时扯下来可以抛给秦扶摇似的。实则睹物思人,她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回想秦扶摇了。
周允业在她们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回来。那天正是阳光明媚却有风的日子,风吹得很聒噪,院子里没什么人。
韦湘在朱颜的房里坐着,两人对坐着看账本。
她不懂这些,但是朱颜叫了她来,请她为自己分忧……如此一来也不好拒绝,她装着看,朱颜慢慢地指点她如何如何,她倒是听进去一点,慢慢地学着,翻着陈年旧账。
许若鸢来过一趟,但是朱颜叫丫头说是朱颜出去了,于是许若鸢在门口远远望了一眼,没望见什么,就返身回去了。韦湘看在眼里,低头不语。
几声拖沓着的脚步伴随风声而来,开门声很小,来人一顶棉帽泛旧,躬身朝两人作揖。朱颜便请他坐下。
“周叔是刚回来么?也不歇歇就往这边来了么?”朱颜下去倒茶了,丫头顺势捧了手炉过来,周允业坐定。
“大奶奶,三奶奶,还是卫家的租子。”周允业捧着杯子一口茶没有沾,“他家不肯交,别人见咱们出了这样的变故,也存心看热闹,都拖着,要看奶奶您的手段。”
卫家。
韦湘腿侧有些痒,低头瞥,是自己的玉又在颤动。
她捻着玉,似乎抚慰一般,心里却暗自掐了个诀,才发现玉中囚着个鬼。
“好嫂嫂!好嫂嫂,你听我说。”
是卫燃。
韦湘支起耳朵来听周允业说话,又腾出些神识听卫燃说话。她的微不足道的实打实的本事就只能是自己这玉了,她用起来还算顺手,不过其中玄妙她却是不知道。她所有的法术都是使唤这器物的,但是又不能展现给人看。总不能给人表演个大变活鬼……因此也一直坑蒙拐骗,之前也能拿这玉来制服卫燃,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卫燃在玉里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摩挲着玉,暗自留心。
朱颜低头想了片刻:“又是卫石,不好办。醉醺醺的,也没法子叫他振作起来。”
“他宠他那个宝贝儿子是出了名的。”
“他儿子都去了那么久,也缓不过来,日子要怎么过。”朱颜像是埋怨似的和周允业谈天。
摆摆手,周允业感叹:“唉,卫石是个好人,就是钻牛角尖,一门心思地要跟着他儿子去,自责说那天没看管好,保管是叫老虎叼走吃了。”
卫燃不就是叫老虎叼走了么?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韦湘默默不语,装作没有自己这么个人,一边听周允业和朱颜说卫石的事情如何棘手,卫石为人老实,也不想逼得太紧,平日里又是沾亲带故的,不好教训,许多人又看着这次朱颜要怎么处理如何如何,一边听卫燃活像个猴似的上蹿下跳急得抓耳挠腮地喊嫂嫂。
谁是他嫂嫂,不要脸。
韦湘还是搭理了一下卫燃。
卫燃便默默道:“嫂嫂总归是理我了。”
“……”
“我爹可好?”
“不好。”
“嫂嫂,晚上我能出来和你说个事儿么?”
“可以。”
卫燃不说话了。
周允业又开始汇报别的事情,朱颜耐心听着,又布置了些什么。大都是生意上的事,韦湘此人不是做生意的料,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
韦湘又请周允业忙过这阵后就养老休息,莫要累坏身子,周允业便又表忠心,说自己这把老骨头一定要在秦家如何如何,这种用人之际怎么能单单叫大奶奶一个人忙活。
周允业的忠心没人怀疑。
但是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朱颜还是好心好意地叫他注意身体,又拉过了韦湘来,说韦湘会帮她,周允业才松了口,说自己最近会多休息些。
“三奶奶能帮忙就太好了。三奶奶是个聪明人。”周允业没头没尾地夸她,夸得韦湘自己也不信。
晚上,韦湘想起和卫燃的约定来,便放了卫燃出去。
关好门窗,熄了灯,棋画刚来添了煤,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她才把卫燃放出去。
少年还是个子不高,很瘦但也比秦扶摇壮实些,男子和女子的骨头总归是不同的。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如今却挂上些愁云惨淡,看韦湘的眼神也带着些逼上梁山的苦涩。
“说。”韦湘裹着被子起身,夜晚总是凉,她蜷成一团听卫燃说话。
卫燃:“嫂嫂,先前我扶摇哥请我进了你的玉里,说要带我回祖籍去,叫我见我爹了,看他老人家安心,再托梦给他叫他找见我的尸首下葬,我便能安心投胎去了。”
韦湘:“嗯。”
卫燃:“扶摇哥却又将玉还给你——”
韦湘抬眉,卫燃把下一句话憋回肚子,换了句话来说。
“这次回乡,我想和嫂嫂说说这事,也提醒了嫂嫂,但是你没理我……”
韦湘想起那奇怪的震颤来,便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卫燃:“所以……”
韦湘:“你要我带你回祖籍也不是不行。”
卫燃眼睛一亮:“嫂嫂又要查谁?”
韦湘抚掌一笑:“你扶摇哥哥。”
这“扶摇哥哥”四字说得婉转低回极为婉约,卫燃愣了愣,觉得韦湘存心挤兑。但看看韦湘脸上的笑,倒像是挤兑扶摇哥似的。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韦湘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竟然杵在原地不敢说话。
韦湘见他呆头鹅一般,像被秦扶摇传染了那呆呆的毛病,看天下呆头鹅呆久了都是秦扶摇的样子,便叹气,解释道:“这事情也不麻烦你,我问你,秦扶摇还在阴间么?”
“在的,在的。”
“她喝了俗世么?”
“没有,没有人喝俗世。阴间没下雨。”卫燃想了想,“他才不舍得喝呢。俗世可贵了。”
韦湘忍着笑:“那你把她给我叫上来,叫她一会儿就来。骗也要骗来,明白吗?”
卫燃又愣了一愣:“你们吵架了?”
“对对对吵架了,你今天能不能做成月老,你做成了我就送你回家见你爹去,做不成你就永生永世地被挂着吧。”韦湘又不讲理了,卫燃想了想,点头道:“不是难事。”
“快去快去。”韦湘撵了他走了,心里暗自窃喜这可真是还没求雨就碰上天降甘霖。
少年满头雾水地走了,心里想着他扶摇哥可真是可怜,娶了只母狮子,凶巴巴的不说,蛮横不讲理。
但是生得好,可能男人都喜欢长得美的姑娘。
但是他就不喜欢。
他心里杂七杂八地想了一堆,满阴间地寻秦扶摇——他也有段时间没见秦扶摇了,不过是本地城隍就这么芝麻大的辖区,随便听鬼唠唠嗑也知道秦扶摇最近在哪里了。
他在酒馆里找见了秦扶摇,秦扶摇坐在老板的位置上看账本,计算着哪个鬼又欠了账,报得清楚,被点到的鬼伸出半只手来,颤颤地递过些功德钱来。
老板眉开眼笑地看秦扶摇算账,嘴上不住地夸赞她果真才子,不必用笔,眼睛一扫就算出来了。
秦扶摇微微一笑,抬眼,看见卫燃撒开大步往自己这里来,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卫燃是被从玉里放出来了。
那么,卫燃肯定是韦湘派来的。
才算了半本账,秦扶摇拔腿就跑。
“哥啊哥啊你莫跑啊,嫂子找你来算账啊!”卫燃又开始唱不知哪里的调子。
“不成的,不成的。”她怎么跑得过少年,被一把拽住了袖子。她挣扎着拒绝,看卫燃一脸被韦湘要挟或者收买了的面孔,便急着辩解。
“什么不成不成的?好哥哥,嫂子要见你,你就去吧,她可答应了我能回老家去,你就帮帮我吧!”
“不成的,若是我去了,她肯定要追着我问我如何死的,我死都死了,我死得很快乐,不想再去阳间了。”秦扶摇急得都要哭出来,“她最近总要上吊,我若顺了她的意思,她真上吊了逼我出来,我怎么能不听她的?”
卫燃没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年轻力壮,又是男子,把瘦瘦弱弱的秦扶摇拖着便要去阳间。
“不行的不行的。”秦扶摇竭力地挣扎着,想说自己死得很快乐,不要让韦湘陷入执念了,可她看见卫燃被韦湘不知如何威逼利诱,转过头来就和韦湘是一伙人了,自己势单力薄,怎么能敌得过人家?
叹着气,半推半就地被拉了去。
想着如何和韦湘说些绝情的话,让韦湘绝了心思,好好地活着。可是找遍了圣贤书,也没找到一句恶毒的话可以伤害韦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