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喝到第三坛酒, 韦湘就醉了。醉得提前,秦扶摇惶然在桌边看她,好像在看过去的她似的。一眼能望穿时空一般, 可她望不穿, 也不不知道怎么就会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况。
酒馆老板说得在理,若是她自己喝了俗世,就完全忘记了俗世最重要的一切,包括韦湘, 包括秦家的一切, 包括她还没有救回来的那些怨灵——她就不必再兑现自己的允诺。
如此一来,她什么都忘了,韦湘就不会再执著于她欠了自己什么。过往是两个人的,一个人全然忘了, 另一个人却记得,这段过往总会被翻腾出来, 她以为自己能藏起来的。若是她也忘记了,两个人都忘记了,这段记忆就被涂抹, 那么韦湘就真正地无忧无虑地活着。
但记忆好像身后的影子, 去掉了, 自己就真的是什么都不剩的鬼了。她将和那些在鬼市上被撞得支离破碎的鬼一样,或者等待机会投胎,或者永远徘徊。她还有未完成的允诺,怎么能都忘记了?
她记得以前, 以前是她将俗世一坛坛端给韦湘, 逼她做个酒鬼。两人推杯换盏,韦湘喝着俗世, 渐渐忘记俗世的人,自己喝着寻常的酒,假装那是俗世,好让自己也忘记了尘世一切。
那段时间阴间总是下着不会停歇的雨。过路的亡魂抬头看见黑漆漆的天空和泛着迷惘的阴沉的云雾,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在阴间酩酊大醉,后来谁也不问,人人都知道这角落的酒肆里有两个女子对坐喝酒。一个正在忘记对方却不自知,以为能够永远记得。一个正在记住对方,却骗自己正在忘记。
酒馆的老板永不歇业,他日复一日地在同一个时间等待两个女子的光临。两个女子每天在阴间游荡,一个人渐渐变得谁都不认识,只知道喝酒,另一个变得愈发忧郁起来。直到某天,他终于看见那个原本还记着一点东西的姑娘放下酒坛子,茫然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梦。”另一个女子回答她。
阴间的阴雨连绵终于到了尽头。秦扶摇记得在韦湘真正忘记自己的那一刻,她说那是梦,然后知道自己真正变成了一个鬼。她将韦湘送出去,将蜡烛熄灭。从此之后来酒馆的只有一个女子了。
一直到上次韦湘自己突然想到要点起蜡烛,误打误撞地来了,阴间又下起雨来。
韦湘喝醉了样子不怎么好看,歪歪斜斜地趴着,全然不顾自己趴得是不是舒服。脸上酡红,像是给面娃娃涂了两坨红印一般。秦扶摇默默将韦湘的话放在心上,不知道韦湘那样的话代表了她什么心情。
将桌上的提灯熄灭,秦扶摇目睹韦湘消失在眼前。接着她淋着雨出去,跑了很久,到阳间,看见又倒在莲老六门口的韦湘。她过去摇着韦湘,韦湘却没有醒来,她只好蹲在那里,扯着韦湘,叩响了莲老六家的门。
“哪个这么不长眼?看不出我们忙着么!”看门人不耐烦地拉开个小缝,却只看见台阶上歪歪斜斜坐着个女子。他眯起眼睛,隐约觉得这和三奶奶的背影很像。多留了个心眼,出去看看——
“了不得了不得!三奶奶找着了!”
韦湘醉酒在府外被人找到的消息像野火一般烧遍了全家。莲老六得知韦湘醉得不省人事之后气得多添了十来个家丁看护韦湘的院子,不准她迈出一步。直到韦湘悠悠转醒,莲老六往她院子里多添了二十来个人,几乎是把她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棋画看着这全府的精壮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长相悍勇,看起来就不是好惹之辈,心里不免发怵。
棋画送了两回醒酒汤,可韦湘像是故意不醒来似的一睡不起,任她怎么掰扯也不肯起来。没见有醉酒的人一言不发地躺着像睡死了似的,忧心忡忡了半晌,一遍遍地回莲老六派来的人,说奶奶没起呢,回到最后她也有些心烦,将韦湘的手掖回被子里,埋怨道:“奶奶呀,你说走就走了,再不起来老六爷都要拿我们撒气了,你是去哪儿了呀!”
她端详韦湘的脸,这张三爷梦牵梦绕的脸看久了也平平无奇……
可是再怎么样,三爷喜欢的还是这个人。棋画撑脸看韦湘,觉得自己那点儿念想实在可笑。
她真以为三爷其实是能活的,即或是不能活,若有一日,能在她眼前晃悠一遭,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再说那么点儿小小的贪心,她想把韦湘伺候好了,日后若是能被三爷收在房内也是好的。
后来她又端详端详韦湘的脸,长得很刻薄,不像是会容得下第二个人的女人。虽然平日里相处是和善的,但她还是有些害怕。所以默默打消了念头,想着世间男子哪里还能找得到第二个像三爷一样好的呢?
胡思乱想着,棋画也知道自己想的大半都是旖旎的梦幻的幻想,可还是忍不住给自己安排个好结局。反正韦湘还没有醒来,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着什么。
她没想到韦湘这么一睡就睡了三天。睡到晚上开始发高烧,嘴里嘤咛着什么。找了郎中来看,也束手无策,一连烧了三天,全家人围着她团团转,她夜不能寐地给她敷冰,都是从县太爷的地窖里抠出来的,大奶奶也过来看了一趟,支了许多银钱,多少药汤都灌进去了也不见好。
第二次朱颜匆匆地来,问了些话,大约是问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
这些问题她怎么能知道?知道的只有三奶奶自己。
见她回答不来,朱颜直蹙眉,可还是没说什么,从秦府里调了几个韦湘平素用惯的丫头婆子过来照看她,想了想:“兴许是水土不服,还是家里的饭食妥帖,也住得惯。家里的郎中更好些。”说着便要把韦湘搬回去。
韦湘却突然听见了这话似的,欠了欠身,居然就睁开了眼,哑着嗓子道:“我不回,不回。”
“奶奶你可算醒了!”
棋画便喜极而泣,她三天没合眼,简直要把她熬死了,她可不敢再想什么做小的事情,生怕折罪了韦湘,又惹得她生病来。这段时间她自责是自己逾矩,想入非非,每天都去隆康寺给韦湘祈福。见她醒来,她高兴地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见秦扶摇。”韦湘虽然醒来,意识却不大清醒的样子,直闹着要见秦扶摇。
众人都是一惊。三爷可是死了,难不成是三爷在阴间想三奶奶,所以要把她取了去?这下连请来的郎中都不敢说好说歹,但看朱颜脸色行事。
“我去哪儿给你带他来?”朱颜耐着性子,坐在炕沿,拉了韦湘的手,冰凉冰凉。韦湘竭力翻身起来,却一头栽倒在朱颜怀里,朱颜愣了愣神,便顺了顺她的发,“你见扶摇做什么?”
“我要见她。”韦湘突然流下泪来,“我梦见她不见了。”
众人又是一惊。
朱颜抬头:“你们都下去。”
可人都下去了,韦湘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朱颜再说好说歹也不再搭理了。
“那我就把你搬回去了。”
韦湘也没再答话。
梦里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她和秦扶摇对坐饮酒。
秦扶摇像自己似的,叫老板端来俗世,自己便毫无顾虑地喝下去。然后笑着说:“这次我可以忘记你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肯让秦扶摇喝下去,便拦阻她。然后秦扶摇便笑着提醒她:“你欠了我的恩情。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欠了我什么,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
梦里她被这个执念围绕着,气得头脑发昏。她在梦里筹措了生平所用过的所有骂人的话来骂秦扶摇,骂着骂着秦扶摇就不见了,她耳边不断回想着她欠了秦扶摇什么,欠了的永远还不清。
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那片黑夜。
“这是哪儿?”她有些绝望,像在阴间不断徘徊的亡灵一般找不到归宿。
“这是梦。”有个女子回答她。
然后她睁开眼睛,棋画靠在她枕边睡着了,呼吸很浅。房间的布置有些不大一样了,仔细看看,多了许多灯,许多蜡烛明晃晃地照着,屋子里如同白昼。蜡油的味道充斥着,还有熬炼的药的泛酸的苦味杂糅在一处。
她没有动,想着这个噩梦真是令她变得易碎。她如此在乎她欠了秦扶摇的恩情么?
秦扶摇静静地坐在脚边,身上显出盈盈的光来。渐渐地,那光开始褪散,变得质地轻薄。秦扶摇手心攥着什么,递给她。
是她的玉。
她躺着,不想接过自己的玉来,秦扶摇就小心地过来,将玉戴在她脖子上。
没有吵醒棋画,韦湘也清楚地看到,没有了玉,秦扶摇的身体变得近乎透明。
突然就有两道泪淌下,湿了枕头:“我欠你什么?”
“恶灵来侵扰你了,我觉得玉还是还给你比较好。”秦扶摇抱膝坐在她身侧,掖了掖她的被角,“我走了。”
“不能走。”
“退烧了。”秦扶摇凝视她,“我不想忘了你。”
“想得真美。”她躺着,极虚弱,却还是出口不饶人,她抬起手来,想触碰秦扶摇,却触碰不到,“等我还清我的债再忘了。”
“你不欠我什么。”
“你说了不算。”韦湘艰难地支起身子,惊扰到了一边的棋画。棋画惊道:“奶奶醒了——”
“嘘——”韦湘回过头来,棋画不敢说话,奶奶脸上两道泪痕。
秦扶摇却自作主张地消失了,韦湘回头看见人不见了,气得将枕头摔在地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跳到地上,两只脚寻到了鞋,趿拉上,便要冲出去。
可她突然想到,秦扶摇是鬼,冲出去也见不到她。
气得将鞋一甩,滚回炕上去,方才觉得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