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铭打电话约郁理那天,天气预报,今日无雪。
为了更好地保持自己对普通话的敏锐度,郁理把所有电子设备调成中文模式。
化妆镜旁放着的iPad,正用字正腔圆的AI男声朗读《红楼梦》,她刚听到刘姥姥进大观园。
迷上博大精深中文的郁理,经常在深夜和唯一女性友人宋思窈讨论贾宝玉爱的究竟是薛宝钗还是林黛玉,宋思窈烦不胜烦,提前给她剧透结局,郁理的尖叫响彻后半夜,第二天醒来时,宋思窈无语地看着对话框发不出去的红色感叹号。
这位苦学中文的模特儿最近新学会一个词,晦气。
她一想到红楼梦的结局,被提前剧透的愠怒铺天盖地,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宋思窈,晦气!
AI语音被来电截断,FaceTime弹出庄铭头像,她手心揉圈,往两颊拍柔肤水,不急不忙地完成护肤初始阶段,擦了手点接听。
“我等会儿去接你?”
庄铭的声音听着很温柔,郁理镜头没有切向自己,他看见她新居布置,客厅空旷简单,没有装电视或投影,倒是灯设很别出心裁。
昂贵精美的大理石地面,堆满品牌方送来的礼物,乱七八糟如一座巨大的奢侈品坟墓,她嫌碍事,全部挪到一个角落,简直像提前庆祝的圣诞树。
“可以,我把地址共享。”
她是浓颜长相。相比照片,镜头前的动态更加鲜活灵动。
庄铭和她约定地点,顾及到大美女修饰可能需要更多时间,他贴心地延宽四十分钟,但郁理出乎意料守时。庄铭意外,她几乎没有美而自知的通病。
他换了新车,不再是上次的银白曜影,一辆崭新到可以闻见人民币气味的宾利,立标小翅膀嚣张跋扈地站在车头。
副驾驶很干净。没有各种为了宣誓主权留下来的暧昧痕迹,郁理拿出妆镜,习惯性检索妆容。
庄铭今日穿一身质地柔软但昂贵的白衬衫,煞有介事地打了领带,低调沉稳的黑白条纹领带,别一枚同样低调但价格高调的银色领带夹。
他很正式,修挺鼻梁甚至架了一副看起来斯文败类的无框眼镜,郁理问他是真的近视还是?
他笑一笑,发动车子,四平八稳地拐上高架桥,庄铭在这时回答已经被她抛在脑后的问题:“轻微散光。”
随兴而起的问题,没必要深究。郁理点点头,和他没多少话说,用手机自带的阅读软件继续品味中华瑰宝的红楼梦。
为了照顾自己的小学生中文水平,她把阅读字号调得很大。庄铭冷不丁瞥过一眼,仿佛在看什么劣质山寨的老人机,界面只能显示不到十行的文字。
她其实有很多字看不懂,只能通过认识的部首偏旁猜个大概,但秉持着求知若渴的学习精神,她的浏览器历史记录挤满了各种各样询问中文意思的问题。
庄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她想回答时会简单多说一句,懒得说话只敷衍地点点头。
庄铭觉得她过于清高。他也算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从没被女人下过面子,一时觉得新奇又不甘。
郁理理会不了也不想理会他过于弯绕的脑回路,她出门要么有司机要么有宋家姐弟,她根本不记路也懒得动脑子,但是当庄铭一声不吭地往某条栽满银杏的四宽车道开时,她忽然微微地坐直了身。
这条路她很熟悉。在一个月前,隔三差五,她打卡似地来这儿等人。
再往前开大概三分钟,就会被耀大科院的安保拦下来,登记车牌号码,出示相关证件。郁理对这套流程聊熟于心。
“你来科院?”她转头看他,眼底有一种奇异的冷漠,“有事?”
庄铭降下车窗,登记身份信息,来访理由他写私事,私的是拜访老师。
“来给教授送点特产。”
他稍稍给油,宾利驶入以严谨老派闻名的科院
那双眼睛透过镜面认路,后视镜更迭的金属灰建筑物渐渐没入云端,天色急转直下。
什么狗屁今日无雪,风中掀起的寒凉旋涡分明预兆一场毫无防备的冷雨。
郁理没说信或不信,她向来不以最坏恶意揣测他人。
她不知道大学放假就在最近几天,道路两侧时不时路过几个提着行李箱的年轻学生,他们有的直视前方,有的对身侧缓缓驶过的宾利报以惊羡眼神,而这种惊羡在透过主驾驶的窗户,看见郁理时攀升到顶峰。
她认出几个人。
每次来,她会在周敬航身边看见这几个年轻男大,大概是他同学,或者是舍友。
郁理和周敬航没有任何关系,但她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眼神打量她,更不喜欢身边这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的男人。
“你也是科院的学生?”她问。
“当然不,Lily,我是剑桥毕业。”
她双手抱起,那是个习惯性的防御姿态,姿态矜傲地扬起尖尖下巴,她冷嘲道:“这样没意思,我不喜欢。”
庄铭把车稳稳泊进教职工专用的停车位,他没解锁中控,屈着指关节顶了下细长的眼镜腿儿,宽和地笑了一下:“你误会我了。我真是来送特产,我妈和唐教授是朋友。”
郁理不信他的鬼话,她也不愿下车。
庄铭遥控后备箱,不多时左手右手拎满沉甸甸的纸盒子。
郁理从手包里甩出黑色墨镜,满脸高贵冷艳地架上鼻梁。她的脸非常小,墨镜能遮二分之一,只剩优越挺翘的鼻尖和看得出心情不善的唇角。
庄铭人模人样风度翩翩地等在实验室门口,不多时出来一群人,为首的老教授穿一身靛蓝中山装,正和身后学生说什么,庄铭大步上前,笑道:“唐教授,敬航。”
周敬航知道他和唐教授的关系,此刻主动往后退半步,私人社交距离的空间留给他们。
他百无聊赖地站着,手臂搭着沉重教材。
一身黑,简直黑得要融入肆意汹涌的铅云雨幕。虽然面无表情,但半分钟抬两次手腕看时间的次数暴露出他隐隐的不耐烦。
郁理轻轻地啧了声。
宾利没有熄火,前车跳着即时停车的双闪,郁理侧着头,下颌到肩颈的线条如神来之笔,纤细但不脆弱,就像一柄骨刃,如温玉瓷白洁净,却透着凌厉惊人的血性。
她上车时脱了外套,身上只一件黑丝绒的抹胸小短裙,现在觉得冷,伸长天鹅般的手臂去后座捞外套。
这时候,周敬航余光终于看见她。
很惹眼的车,但他自己见得多了,周家本家地下车库就停了一辆千万级别。但比车更光彩夺目,是副驾驶的女人。
不完全看见她的脸。但那一身冰肌玉骨仍旧记忆深刻,她墨镜微微往下滑,把外套展平了铺在身上,手指顶平墨镜,完好无缺地遮住标志性的混血特征。
郁理也注意到了周敬航,但他比自己更快地转过目光。
他双手插在腿侧口袋,穿得并不厚重,那张脸一如既往的该死的好看,但此刻,又多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就好像郁理来找他,最后却跟宋愈走了,他若无其事的平静目光。
郁理翘起唇角,她两指点在饱满唇沿,大方送了个热情四溢的飞吻。
他眼神多了两分锐利,但很快,重新被郁理所熟悉的不屑冷漠占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既冷又傲的男人转身离开。
唐教授回过神,遥遥喊了两声敬航。他步子迈得很快,迎面而来的冷风刮在脸颊,仿佛一个又一个从天而降的巴掌。
郁理勾着墨镜,露出似笑非笑的眼尾,不知怎么,那身俊挺背影,竟让她品出一分......落荒而逃?
她心想,翻开电子版成语词典,查询落荒而逃。辅助英文释义,她忽然微微笑了。
.
庄铭重新回到车上。后半程无论他在和她说什么,她挂着近乎静止的疏离笑容,偶尔纡尊降贵回答一个“嗯”或“哦”,更多时间则是一动不动地刷手机。
车厢气温直降,庄铭中指指尖轻轻磕着皮质方向盘,他知道郁理生气了。
但她生气也很有一番不可方物的滋味。她不会破口大骂,也不会阴阳怪气。她这种出身的小孩,通常很会克制自己情绪,比如现在,她眼角眉梢扬着很漂亮也很冷然的讥诮。
又是一个长达一百二十秒的十字路口,红色交通灯有序闪烁。庄铭低头回复消息,在无聊空隙里抬头看郁理。
他昨晚发的那条动态,她应该看见了。
但也就仅限于看见。
脾气傲慢古怪的混血儿并不爱在公开的社交媒体账号留下自己痕迹,她本能地奉行某种“阅后即焚”原则,你不能奢望她给予相应反应,因为她一定会用那种很恼人但又很美艳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你,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或脑干发育不完全的傻子。
庄铭用二十秒时间构思内容,迟疑五秒,最终在红灯还剩七十多秒时问她:“生气了?因为我带你到科院。”
“你明知故问。”
戴着墨镜玩手机让她看起来神鬼莫测,同时也有一点点傻气。
郁理读完一章,想写点书评,但她的笔头功夫比嘴上功夫差了不止十万八千倍,思考片刻只能遗憾作罢。
“郁理,我也不差。但你那么喜欢周敬航?”
她花了小十秒才听明白他的前后断句。她慵散地一撂卷发,满不在乎地说:“这和我喜欢不喜欢他没有关系。你没有尊重我的意愿,让我们在充满误会和谜团的场合下见面,这是很恶劣的行为。”
郁理不是弱势的人。她高兴的时候可以追在周敬航身后,乐此不疲地逗弄冰天雪莲,这是属于她的低级乐趣。
但她不喜欢被男人牵着走,这种故意制造暧昧的场面她只在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身上见过。
庄铭完全不走心地哄了声对不起,郁理一哂,没有继续说什么。
漂亮的混血儿从不会后悔的自己的每个决定,但她很快会被商人的无耻所震惊,于是后悔如水漫金山淹上心头。
阴沟翻船,郁理,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