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回房更衣,见家中人忙忙碌碌,唯独不见母亲的身影,于是问道:“阿娘呢?”
“唉。”景元父亲叹道,“她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景元皱眉,“母亲病了?何时的事?”
还能是何时?她一听儿子受了重伤,一口气喘不过来,直接昏了过去。现在卧病在床,很少走动了。
正说着,就见她被侍女搀扶着走了出来,梳妆整齐,有些病容,看着确实憔悴了不少。景元过去扶她,她细细看了儿子,坐在一旁道:“无事就好。”
景元想要扶她去休息,她却抬手,指着后院道:“去将家里的酒取出来。”
这是支他走了。
景元叹了一声,无奈点头,“好。”
幼清坐立不安,见景元离开,她弹了起来,想要去追他,可仆役们挡着道路,她迈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屋里只剩下她和他的父母,景元的父亲站起来,忽然就要给她跪下,吓得幼清差点跪在地上,赶忙将他扶了起来。
“多谢姑娘…救我儿性命。”老父亲揩试眼泪,从袖口里掏出一枚玉佩往幼清怀里塞,这是一块冰种白玉,这么大一块,少说也要千金,说什么都要塞给她,幼清连连摇头,这还没完,对方又拿出一把钥匙拍在她的手心,说道,“听闻你远道而来,并无住所,我有一处家宅,你所不嫌弃,便暂住在那处吧。”
这是要送给她一栋宅子!?
幼清赶忙摇头,她敢说不要,对方就要跪下,两个人就差互相磕头了,实在没办法,幼清勉强收下,说也说不过,就听着对方在说:“我知道…他随镜流远征步离人,血战半月,难分胜负,曜青此次是想将其赶尽杀绝,这场仗已经打了十年…丰饶民便是如此,春风吹又生,无法根除。”他拍着椅把,叹道,“你初来仙舟,并不知我等与丰饶孽物的血海深仇,战事不断,云骑军中,能熬过百年,即便不死在现场,也要堕入魔阴,我们夫妻早已七百高寿,仅有一子,他要去参军,拦都拦不住…”
说着,景元的母亲已经开始抹眼泪,幼清长叹一声,握着这烫手的玉佩和钥匙,继续听着:“好在他有点脑子,虽蠢不笨,能够侥幸脱逃。这次遇到毁灭军团,横插一脚,曜青仙舟折了两队精英,罗浮不损一人,腾骁将军赞赏有加,儿孙自有路…我等终究是老了,他踏上这样的命途,取得这样的成就,我拦不住,也不想再拦…”
“可世事无常,他兴许,不能次次都这样幸运,有你这样医术精湛的医士相帮。唯愿你在罗浮期间,还能照料他一二,等他再长长脑子,再学得更聪明点,不至于丢了性命。”
幼清道:“其实…他有分寸。二老不必担忧,此次虽凶险,可即便没有我,伤也会逐渐痊愈,就是要多受些苦,这些礼物太贵重…”
“收下吧,一片心意。”说到这,景元父亲话锋一转,笑道,“上次是我们招待不周,他浮浪惯了,我们夫妻呢,腿脚不便,追不上你,这次就不要走了,他年纪尚幼,没有什么基业,拿不出能看的东西,提钱太俗,这玉佩你千万收下,宅子也收着,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看幼清又要讲话,对方抬手,堵住话头,“可别说不行了,今晚粗茶淡饭,对付吃些,客房也收拾妥当,医馆那边你不用担心,已经打过招呼,龙尊那处我也认识些说得上话的,不会有闪失的。”
……怪不得景元这样考虑周全,原来是遗传。但是和他父亲一比,景元确实嫩了。
话说到这,把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幼清没办法,只能答应下来,她站起身,景元母亲过来扶着她的胳膊,细细打量着她,方才还在哭,现在看清她的脸,又忍不住露出笑容,真情流露道:“长得真俊…”
这都哪跟哪啊!
幼清被他的阿娘拉着搂着进了餐厅,一桌子山珍海味,鲍鱼海参无所不有,就他们四个人,好大一桌吃的,这是哪门子粗茶淡饭!?
幼清被按在他们二老中间,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家中多少人、从何处来、日后的打算…幼清吃得十分紧张,但挨不住对方给她往盘子里夹的热情,她边吃边听边说,景元见他们夫妻俩眼睛发着光,他阿娘说在病中,怎么摸着幼清的手就面色红润,看着都像病好了呢?他们仨在这家和万事兴,景元抱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碗里一口寡淡的瘦肉粥,眼前是一些没什么滋味的药膳,看着就没食欲。
现在谁还分得清少爷和小姐?他们怎么见了幼清,比见了亲儿子还要亲?
这一顿幼清又吃得肚子滚圆,吃完后,她找准机会,和景元说:“你阿爹给了我一个玉佩,还有一栋宅子的钥匙,我不能要,放你这好了。”
说着就要塞给他,景元像猫儿一样灵活,他闪躲她的手,连声道:“这可不行,我们家上下一心,我这胳膊不往外拐。”
“这会儿我成外了!”幼清抱着这烫手山芋,眼看他父亲要来,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景元忽然道,“宅子?哪里的宅子?”
他家到底有多少房子啊!!
景元父亲走过来,笑眯眯道:“就是靠近长乐天的那座。衣食住行都很便捷。”
“可那个房子…”
不是说要留给他娶妻用的。
景元猛地断了声音,他轻咳一声,垂头不再讲话。老父亲欣慰地拍拍他的背,孩子吃痛,躲开道:“疼。”
“你还知道疼?”
“当然知道疼了…”
老父亲捏着他的耳朵往前走,他的耳朵胀得通红,也不知是被掐的,还是因为别的,红得都快滴血了。
*
饭吃完了,幼清回到客房,屋里早已不像上次来那样冷清,屋内陈设,吃穿用度应有尽有,幼清站在门口看着侍女们铺床,景元突然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他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神情略有不自然。
“怎么?”
“他们在帮我熬药,问问火候,要多久。”
之前都是她亲手熬制的,景元不想糟蹋她的心意,没有贸然下锅熬煮,幼清道:“小火熬制,需要盯着火,半个时辰。”
“好。”
幼清说:“再吃半个月就彻底好了。你上次说苦,后面几包我放了大枣和□□糖…”
他轻声说着:“多谢。”
幼清摇头,又问:“你阿娘睡了?吃饭的时候我给她诊脉,她急火攻心,再加上年龄…吃一些滋补的药就能恢复精神。”
“嗯…可有方子?我差人去调配。”
“你等等哦…”幼清在空中画了几笔,一张方子便落入掌心,他拿在手上,转身要走,幼清道,“你不要总是走动,早些休息吧。”
“好。”景元侧头,被他头发挡着,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爹爹给你的玉佩与…钥匙,你收着,毁灭大军狂妄凶狠,烈火烧过寸草不生,若不是你,我必将苦受煎熬,别再客气。”
“嗯…”幼清搓搓衣角,“既然你这样说了…”
他抬手,拍拍她的发顶,笑道:“行了,好像承了一座山,我阿爹有恩必报,你不收,他兴许要难受一辈子,总是住在酒楼,人来人往,并不安全。”
她被他揉乱了发,幼清抬起手,抱着头发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还得留好长一段时间呢,我不客气了还不成?”
他笑着点头,刚走了两步,又将手搭在鼻尖,神色躲闪地问她:“你与丹枫哥有什么约定?可是关于持明的?”
“嗯,还不能同你说。”
他没说话,扭过头走了。
*
夜里幼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月上当空,窗外星河辽阔,银光璀璨,幼清望着月亮和星星,正出神想着什么,忽然听到他走来,轻轻敲动她的门扉。
幼清从大床上弹了起来。
她跑过去拉开门,探头去看,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外披,玄色腰封裹着他的窄腰,幼清吞咽口水,问:“怎么?”
“今夜无风,一同去赏月?”
他举起酒瓶,幼清一笑,“我方才也在想…”在想能和他一起赏月的事。
她披上外衣,跟在他的背后,他背着受伤的左手,衣带飘逸,黑白二色,竟有几分仙风道骨,唯一一点红,还是她给他的发带。
他带她来到顶楼,梯子悬挂,他两步上楼,伸手去接她,她握住他的手,他轻轻一带,她便落到他的怀中,幼清扶着他的手臂,小心躲开他的伤,仰头道:“你小心些…伤口开裂,会烂掉…”
“届时就要刮骨割肉。”景元学着她往后说,“知道了知道了,别吓我了,我有分寸。”
屋顶有一处平坦的平台,仙舟并无十分高大雄伟的建筑,四周都是低矮的房屋,在这看星星,视线无阻,再加上仙舟本就是畅游星海的大船,夜色着实美不胜收。
幼清见景元拿了两只方口酒杯,他撂在房顶,又用手从怀里掏出素白酒瓶,幼清阻拦道:“你伤还没好,不要喝酒。”
“此情此景,没有酒…岂不是很无趣?”
“那你喝我的。”说着,幼清掏出一个圆墩墩的酒坛,里面有不少药材,草药也就罢了,蛇蝎也有,景元看她倒出一杯橙黄的酒液,一时眉头紧皱,有些抗拒。
“我的药酒绝对大补,你就喝吧,不会害你的。”
景元接过抿了一口,味道奇妙,有浓郁的参味儿,幼清说:“我这酒酿了一百年,今天才开封,虽然比不上丹枫给你的丹药,也能给你补补身体。”
景元道:“丹枫哥出手阔绰,从不吝啬丹药。”
“他还是蛮喜欢你的,并不是看在镜流的面子上。”
景元抿着酒说:“喜欢我?何以见得?”
“上次我们去鳞渊境,镜流也没在,他难道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放我进去的?他还和我说你小时候喜欢在鳞渊境钓鱼,我看他用了法术将鱼赶过来,否则不会钓上来那么多。”
景元喃喃:“是么…没料想到。”
“你们关系真好呀。白珩会喂你吃饭,镜流也会偷偷给你掖被角…”
景元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差点伤口开裂,他赶紧躺下缓和疼痛,侧头问她:“何时的事?”
“就你刚回来的时候,她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瞧见了。”幼清变出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往上抬了抬,“就像这样。”
他绷直的身体缓缓放松,手中酒杯摇晃,景元蜷在毛毯中,就像冬日在火炉旁取暖的猫,幼清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他忽然凑过来,脑袋钻进她腿和身体的缝隙,幼清一阵脸热,他也不见外,枕着她的腿长舒一口气,幼清连忙扶住他受伤的手臂,他说:“光是挪动手指都是刺骨的疼。”
他自受伤以来就没听他和谁说了这么多次疼,全被她听了去。幼清搭在他的脉上,低声说:“伤了你的筋脉,还在生长,自然会疼。我看还是将你的胳膊吊起来好了,省着你磕到碰到。”
“如何吊起来?”
幼清的手中冒出软和的纱带,她绕着他的手臂滚了一圈,然后挂在他的脖子上,景元道:“这样倒像是断了。”
“和断了没什么差别,我看你爱用重剑,没了左手,你也不能习武了,半月后我再给你放下来。”
他苦恼地说:“更衣又该如何?”
“叫人帮你不就好了?你家中不是有仆役么?”
他似乎想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但撒娇点到为止,他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后,他躺回她的腿上,幼清捏着他的发丝问:“你也会这样与镜流耍泼么?”
“耍泼?言重了…”他叹气,“可惜手臂疼痛,后背也受了伤,地上太硬…”
好多理由。
幼清努努嘴,他淡淡道:“师父不喜与人亲近,唯有白珩能与她勾肩搭背,若我想要枕她,如今恐怕已经身首异处,无法再看到这样的美景了。”
“那你就来枕我?”
他笑笑,还是那套“地上太硬”的说辞。分明是他知道她不会推开他,会给他枕,他才有恃无恐。幼清一点恼怒的意思也没有,他躺在她怀里,乖巧柔软,头发像一团洁白的云…让她爱不释手。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两人说是来看风景,实际上谁也没看,景元闭着眼打盹,幼清则在看他。
她长发过膝,倘若不束发,便会垂在身旁,夜风拂过,她的发落在他的胸口,酥酥痒痒,景元抬眸,仿若夜里黎明,金灿灿的,她与他对视,不禁别过目光,景元却伸手,绕着她的发缠啊缠,直到缠满他的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