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飞似的,转眼已到五月底。
江城市三摸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戚乔拉着孟盛楠去了学校外的理发店剪发。她们刚考完试,正需要放松一下。戚乔喜欢剪头发,甚至有点上瘾。
盛楠坐在沙发上,陪戚乔解闷聊天。
“你真不剪?”戚乔问,“头发都到肩膀了不嫌麻烦吗?”
“这也叫长?”
她话刚落,门口走进几个男生。孟盛楠下意识暼了一眼过去,看见池铮穿着校服短袖,一边往里走一边偏着头和身边的男生说话。
理发师问他们:“谁剪头发?”
有一个男生道:“我。”
“老板。”随即听见他开口说,“我洗个头。”
盛楠吸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戚乔身边。
“怎么啦?”戚乔问,“要不剪一个?”
盛楠摇头笑了一下,她感觉到身后池铮走了过去,不由得挺直了后背,侧了侧身子,尽量站得好看一些,表情也收了一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让自己的声音好听一点:“下周二我去医院复查,你放学别等我了。”
她说这话轻轻的,有种女孩特有的温柔在。
戚乔说:“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盛楠说,“我爸妈在呢。”
有人这时喊了一声池铮,问他一会儿去不去唱歌,他那时候正躺在那儿洗头,眼睛看着天花板,漫不经心的样子还是让人心动。
“不去。”他说,“我有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儿?”
池铮笑了一下。
“带上一起玩呗。”那个男生一副了然的样子,逗趣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人多热闹,要不然多没意思。”
孟盛楠悬起的心倏然沉了下来。
“楠楠,咱要不一会儿看电影去吧?”戚乔忽然出声,“这段日子都没放松过了。
盛楠扬高声音又尽量克制:“看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余光注意到池铮已经坐在最里头的椅子上,戚乔再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见了,耳边只有身后吹风机的呼呼声。她站得有些僵硬,不敢回头,没两分钟他就吹完了头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镜子把了两下头发,然后站直了。
听他道:“我出去买瓶水。”
“一起一起。”有个男生也跟着走了出去,笑着搭上他的肩。
等他们出去了,孟盛楠过了一会儿慢慢看过去。他们站在树下,有一搭没一地闲聊着。池铮喝了口水,抬眼看向马路边上。
“终于安静了。”戚乔说着问她,“看什么呢?”
盛楠收回视线,没说话。
等她再看过去的时候,池铮蹲在马路边,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偏过头看向别处。她静静地看了很久,心满意足。很久之后,再想起那个画面,盛楠都觉得当年青春里那个蹲在街头的男生,让她已经想过一辈子了。
高考前十天,学校放了假。
那天整个学校兵荒马乱,一个个拉着老师找合适的地方合影。教学楼下全是撕碎的书本、习题、模拟卷,一片疯狂。小操场里,薛琳一边拉着她和傅松拍照,一边找聂静。
孟盛楠最先看到,她跑过去喊。
后来完事儿分别,孟盛楠下楼往外走,远远地就看见理(10)班外面,一大群男女生还聚在一起拍照留念,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她四下转头找,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又好像没有。
转头恍然,是身后戚乔的声音。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教室那个座位,慢慢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远离。戚乔已经凑近搂着她的肩膀说着毕业感慨,说着宋嘉树去当兵报效祖国的玩笑话。
后来俩人都没再开口。
街道上骑着自行车的男男女女经过她们身边,就像是岁月在往前走。她记得高考那两天最后一门考英语的时候天上的雨突然倾盆而下,好像每年高考都会下雨。
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都变了。
她开始期待大学,期待未来,希望一觉醒来已经躺在大学宿舍的床板上,每一分钟都过得自由充实。那些年江城高考还是估分制,成绩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了。戚乔去了新疆,她走了林州。对于其他人的消息也知道的很少,只是有一回去学校看望老施,听说班里有好几个学生落榜了,而傅松就在其列。
她有尝试过联系,却都没有音信。
高考过后的那个假期,是那么长那么长。她闷在家里写东西,偶尔无聊跑去广场书店一看书就是整个下午,而她再也没有遇见过熟悉的人。
年少时的青春,空空落落。
八月下旬的时候,也就是宋嘉树服兵役走前的一周,他刚好过生日,请了一堆人在学校附近的KTV嗨个不停,戚乔带她去凑热闹。
孟盛楠觉得憋闷,溜了出来。
她沿着走廊往洗手间去,刚关上隔间的门就听见节奏乱七八糟推搡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那时候她早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池铮了,吉他课高三就不去了,更别说偶然相遇。
“一会儿你和他们说,我们早点走好不好?”是个女生。
他低声笑了:“急了?”
“你才急。”女生扭扭捏捏,好像是拍了他一下,“电影很快开场了。”
孟盛楠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真的是狠狠愣了一下,好像突然被定住。那俩字儿低低的,带着调戏,她连呼吸都不敢出声了。
那动静不大不小,在这没人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孟盛楠屏住呼吸,慢慢地闭上眼睛。可外头的旖旎声音还是让她皱眉,耳边只剩下他们的说话声。。
他笑:“紧张什么?”
几分钟后外边渐渐没了动静,确定他们走远,孟盛楠才出来,脚下却是软的。她回包间找了个借口要先走,却在KTV大门口差点撞上那对身影。女生仰头趴在他的胸前撒娇,他搂着怀里的人笑得荡检逾闲。孟盛楠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走到路口。
隔的距离有些远,听不清楚话。
有朋友从里面跑了出来,和他说了一句什么,又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女生,凑近笑道:“像新垣结衣。”
池铮低声一笑。
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儿见。”
车来了,他们坐上去,车走了。
孟盛楠的视线渐渐模糊,却再也看不清。
楼上包间的歌声传出来,张柏芝清淡干净的声音在唱“我要控制我自己,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装作漠不关心你,不愿想起你,怪自己没勇气……”
她抿着干涩的唇,抬眼去看天空。
只记得毕业那天清晨,天上下着蒙蒙雨。她很早就到学校,然后溜到他们班,坐在那个座位上,抽屉里仍塞着他的校服,乱七八糟。她不敢久留,将那本书包好书皮放进他的书包一步三回头,也不知他是否已看到。
孟盛楠慢慢深呼吸,后来沿着街道往回走。
那天的盐店街很热闹,她一个人在外边逛了好久,买了很多小玩意儿。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转,碰见过很多和她看着一般大的男生女生,有父母陪同着买衣裳、鞋子、行李箱,估摸着应该是要去远方读大学了。从文具店里转出来,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六点,便往回家路上走。
街道边吆喝的小贩很多,吵吵嚷嚷。
街道口向里有家卖豆腐的,是个中年女人,头发已花白,围得人很多。她随意看了眼过去,女人手忙脚乱,笑得特别热心。旁边有一个男生背对着自己,在边上帮着忙。她慢慢收回视线,走了几步又感觉不对劲,回头再去看。
真的是差点要哭出来了。
隔着一个马路牙子,她远远看着傅松弯腰低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好像还是很久前,她思绪跑毛不学习,傅松总是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很哲学的话,她们几个女生总以此为笑柄,乐此不疲。
再后来,这个男生愈来愈沉默寡言。
孟盛楠站了很久,她不知道他以后会做什么,复读还是找了学校就去上了。那天的后来,她最终没有过去找他,而是慢慢转身走远了。
很久以后,她和戚乔聊起。
戚乔说:“是尊严吧。”
去林州上大学的前几天,江缙他们打电话约她出来玩。孟盛楠无奈,说她学校开学比较早不能出去,江缙气得想揍她。值得庆贺的是,江缙和陆怀都考到了北京国际,李想这哥们没参加高考直接出国读书了。他们几个人,也四分五裂。那是个大中午,她躺在床上晒太阳,复读机里周传雄在唱《寂寞沙洲冷》。
盛典在楼下喊:“吃饭了。”
她将头埋在被子里打了个滚然后下楼。孟津周六不上班,将小桌子搬到院子里。盛典上了菜,三个人坐在树下吃。知了鸣叫,树叶作响。
盛典的饭量最近大得厉害。
当时她几乎没有细想过,只简单地以为是老妈最近食欲好而已。后来知道怎么回事再想起,才觉得自己真是后知后觉。
开学之前她找了一天想去探望陈思。
陈思正在厨房煲汤,开门的是一个男生。她拎着水果,和面前的男生对视,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男生忽然笑了一下。
孟盛楠忙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来看陈老师的。”
男生侧过身:“进来吧。”
陈思从厨房出来,惊喜地招呼她,说着“小北你们先聊”,说完就转身回了厨房,被叫“小北”的男生倒了杯水递给她,孟盛楠接过水道谢。
他问:“你是陈姨以前的学生?”
孟盛楠一怔,差点以为他就是陈思的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儿子。男生笑起来很温和,问了就读的大学和专业,又聊起其他。
俩人没怎么说几句,陈思已经煲好汤出来。
陈思问候了盛典几句,要留孟盛楠吃饭,孟盛楠觉得不宜久留推辞就要走。陈思没法子,目送着她离开才关上门。
客厅里陆司北问:“陈姨,刚那女生叫什么?”
“你们没做自我介绍?”
男生笑笑:“她挺害羞,我没问。”
陈思笑:“孟盛楠。”
她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拖鞋踢踢踏踏的动静。
“什么孟什么楠,谁啊?”
“我一个学生。”陈思抬头看过去,“看看都几点了,我捉摸着你要再不起来我就让小北收拾你了。”
“你舍得吗?”被训的男生痞痞地笑笑。
陈思无奈,看着陆司北:“你看看他,能有你一半好我就烧高香了。”
“啧,有您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陈思笑笑:“赶紧洗洗吃饭。”
那天晚上,两个男生躺在二楼床上聊到深夜。再醒来后天已大亮了,陆司北早就洗漱好出去晨跑。这边池铮掀开被子慢悠悠地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就下了楼。陈思说外头有人收破烂,问他要不要把那些书卖掉。
他简单洗漱,回自己房里收拾书。
不过一会儿,就收拾了一大箱,池铮端起就要往外走,出房门的时候眼神瞥到墙角落的书包,自从他毕业那天回家丢在那儿,整整快俩月都没动过。他放下箱子走过去,拿起书包往外头倒,被一本书砸了脚。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扫了一眼。
那是一本被淡蓝色封皮包起来的书,崭新的硬壳。他书包里从来没有这东西,便疑惑着捡起,去撕外包装。
阳光落进地面,照在书名上——《沉思录》。
池铮愣了一下,看了有半晌。
八九点的太阳,八九月的风,窗户外头梧桐缓缓落下一片树叶。那是很安静的一个清晨,窗帘被微风吹起,飘了个小小的角度。房间里头全是阳光,晒在蓬乱的被子上,池铮背对阳光站着,低下头,翻开书。
扉页上写着:
愿你笑时,风华正茂。
署名是舒远。
高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