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后,通讯恢复到正常状态,言欢的微信消息没停止进来过,是她出国前加的群聊,群里全是北城的公子贵女,谈论的话题永远脱离家族生意场上的正事,只围绕着或烂俗或新鲜的风月轶事展开。
【言大小姐这次回来,不止是为了秦二吧?我听说她在圣马丁学院出了点事,这才着急回国避难。】
【留个学而已能出什么事?我看就是为了秦执来的。秦二少爷也真是不把大小姐放在眼里,还是说他天性放浪,大小姐一出国就彻底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到处沾花惹草,这次居然还闹出被狗仔拍到和大小姐过去的死对头同出酒店的照片,不是平白让别人看言大小姐的笑话么?】
【你说得这么直白,就不怕被两个当事人听到?】
【怕什么呢,秦二早就退了群,至于那大小姐,出国这四年,不管这群里出现什么动静,也不见她的踪影,估计早就把这个号当成废号使了。更何况,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要是惹他们生气了,那就只能证明我正好踩中了他们的痛处……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吹得可真好听,没准到时候两个人真结了婚,一个被窝里还能睡出四个人。】
言欢退出聊天界面,将手机放进包里,走的VIP贵宾通道,一路畅通无阻,在接机口见到言家派来的司机,一小时后,车穿过狭长的胡同,在沁园门前停下。
红漆大门敞开,两侧各悬挂着一盏羊角灯,雨开始下起来,小雨,灯火在雨幕朦朦胧胧,世界顷刻间变得光怪陆离。
沁园大体布局、装饰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进入内室最显眼的位置上摆放的《泼墨仙人图》已经换成齐白石的《山水十二条屏》。
言欢认为自己的出场毫无兴师动众之感,相反沉默到连存在感都寥寥无几,可在她踏进厅堂的那一刻,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目光的主人不约而同地想起言大小姐七岁那年的生日宴会。
中式府宅里摆上的是西洋风晚宴,请来的交响乐团占满半个厅堂,在气势恢宏的西洋乐里,言大小姐一身亮眼中世纪贵族华服隆重出场,轻提蓬蓬裙裙摆翩翩起舞,珠光宝气,招人眼球的同时,却又不显得媚俗,死亡芭比粉都能被她穿出独有的娇俏。
她行事大胆恣意,然而不仅无一人指摘,反倒受尽拥趸和赞叹,夸她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将Polka和Country dance跳得如火纯青,也夸她不怯场,举止仪态落落大方,颇有巾帼之风。
之后的几年宴会也是这样办的,唯独多了一项要求:参加宴会的同辈公子小姐们当日身着的华服不得与宴会主人公撞色。
三年后,言大小姐的父母因意外去世,生日宴会规模不减,大小姐依旧保留着被宠坏的天真,围在她身边的也还是那群人。
即便坐着与人攀谈,大小姐也从不抬头,偶尔从喉间溢出几个字音权当附和,漫不经心又目中无人,却还是总有人愿意曲下背弓下腰,掐着嗓子挤出一个柔和的笑博她欢心。
她的盛气凌人在当时并不让人发自内心的讨厌,就好像她生来就该被恭维着,心甘情愿地同她做低伏小。
直到她十七岁生日前夕,她的同胞哥哥去世,再没人明目张胆地护宠她、将她视为摔不得的掌上明珠,不久传出难听的流言蜚语,说大小姐命格硬,克父克母,又克死兄长,迟早要把言家的人全都克尽,这些流言最后是被言老爷子压下的。
至于围绕着她打转的那些人,被长辈齐齐教育过一番,如听到猎人一枪后受惊的鸟兽无异,四散逃离,但没有人落井下石说起风凉话,更甚至脱粉回踩,添油加醋地贬低起言大小姐。
只有先前未能融进他们那圈子的富贵子弟,像嚼了一嘴的酸柠檬,将她的不幸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星拱月的风光不再,今时今日的言大小姐褪去一身艳丽华服,穿的是再素净不过的改良式旗袍,白色浮雕纹,下摆落至腿肚,外面笼着一件同色系手工流苏披肩,长发微卷,垂至后腰,一侧别着细长水钻边夹,整个人显得庄雅又清冷。
只是这样的脱俗,和过去的浮华奢靡相比,仿佛宝珠蒙尘,多了层难以言述的落魄。
在各式各样沉甸甸的视线里,言欢眼风绕转一圈,发现这场打着自己名义的接风加生日宴会上只有一个言家人,她的爷爷言庭越,也是言家的当家人。
七十多的年纪,象征岁月沉淀的一张脸,留的是山羊胡,胡须花白,衬得刚染过的头发乌沉沉的,穿墨色中式盘扣圆领夹克衫,暗纹为浅灰色,做工精致细腻,拄着镶景泰蓝龙鱼拐杖的那只手大拇指处戴有和田白玉扳指。
正同他攀谈的男子也穿着真丝唐衣,看着五十来岁,是一张熟面孔,秦执的父亲秦彧,不同于言庭越藏不住的疲态,他的精神矍铄,一双眼不太清澈,掩着精明与算计。
从很久以前开始,言欢就不喜欢秦彧。
秦执风流,但他爹下流,爱装文人风雅,在男欢女爱上,行的种种却和流氓地痞无异,早年还传出强取豪夺之事,被他蛮横夺下那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没多久郁郁而终。
秦彧膝下承认的有两子,同父异母,秦执是老二,母亲是秦彧改信风水后算命算出来的,娘家家业不大,在北城叫不上名号,但秦彧自从娶了她之后,事业顺风顺水,秦家也挤进仅次于北城四大家族之后的行列。
年少时,言欢并不理解言庭越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伪善烂人深交,直到哥哥死后,她才明白一些不成文的道理。
他们这样的身份,哪怕知道对方背地里有再难以对外启齿的隐秘,见面时,秉持着利益至上的原则,还是能做到把酒言欢、互相吹捧。
少个敌人,对他们而言,就是多一条退路。
言欢敛神,隔着一小段距离叫了声“爷爷”,嘴角牵出笑意的同时,步子迈得快了些,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轻灵的声响,持续性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她装作毫无察觉,紧接着朝另一人打了招呼:“秦伯伯好。”
言庭越脸上的沟壑越发明显,见她差点被绊倒,无奈地叹了声气,“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跟没长大一样。”
“没长大不好嘛?我还巴不得对外少说几岁呢。”
俏皮的模样逗笑了言庭越,秦彧跟着笑起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了会,不吝赞赏:“又又越来越漂亮了,这身素色可不是谁都能衬起来的。”
秦彧爱附庸风雅是真的,平生最爱的是精巧细腻的素笔白描,言欢这一身,完美契合他的审美。
言欢会得到这样的赞美,属于误打误撞。
言家替她准备了不少晚礼服,挑得她眼花缭乱,埋在角落的这件旗袍反倒成了最惹眼的存在,她还考虑到没有太多时间供她大张旗鼓地做妆造,挑件素净不仅省事,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独辟蹊径得到长辈一句夸赞。
现在看来,算没挑错。
“谢谢秦伯伯。”
应完这声,言欢马不停蹄地问:“爷爷,我是不是来太晚了?”
如果不是遭遇气流,原定的航班取消,她不会推迟一天回北城,更不会赶不上自己的生日宴会开场。
她做出东张西望的模样,看得越久,表情收敛得越厉害。
言庭越揶揄,“这小脑袋转来转去的,在找谁呢?”
“怕不是在找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提起秦执,秦彧一脸愤怒,“又又,伯伯得先给你赔个不是,那浑小子今晚有事来不了了,看在伯伯的面子上,你就原谅他一次。”
闭口不提秦执那张不清不楚的照片。
言欢稍顿,象征性地顺着话茬问了句:“秦执今晚就没来过吗?”
秦彧绷着脸,拿余光扫了眼言庭越后,叹气摇头。
言庭越拍拍言欢的手背,“好孩子,礼物都在茶室,去看看吧,我和你秦伯伯再说会话。”
言欢点了点头,跟着佣人进了茶室。
礼物整齐有序地堆叠着,她粗略扫了一眼,精准地抽出一个用紫色绸缎包裹的方形长盒,里面装着一把定制的裁缝剪,攥在手里,肌肤能感受到金属柄上精巧细致的花纹。
盒子底下放着一张卡片,用钢笔写的,瘦金体,笔力遒劲。
【且喜且乐,且以永日。——梁沂洲】
言欢抬头问:“三哥——梁家有人来过了?”
“来过了,是梁沂洲先生。”
“什么时候走的?”
“在小姐回来之前不久。”
言欢那句“他去哪了”差点脱口而出,沉默片刻,她将礼物装进包里,起身回到主厅。
言家每次宴会请的全是名家私厨,言欢却没什么胃口,只抿了口酒,手机又陆陆续续进来消息,还是那个下飞机前被她解除“消息免打扰”状态的群聊。
【我就在言大小姐的生日宴会现场呢,跟几年前完全没法比,冷冷清清的,可你要说她彻底失宠了,又不像,毕竟言老爷子都亲自来了。】
【我听人说这次宴会本来要宣布言欢和秦执正式订婚的消息,秦执听到这风声,才闹失踪的,你们说他是有多不待见大小姐?】
【失什么踪?人现在就在锦瑟开趴呢,还叫了不少人,这会估计醉得不轻了,就是不知道言大小姐归国的好日子,他会挑哪位玩一夜情。】
言欢拉平唇线,言庭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沉的一声:“又又,你和秦执也很久没见了——”
他话还没说完,言欢愤愤拧起眉心:“爷爷,你别提秦执了,我刚才听人说,他现在就在锦瑟快活地喝他的酒,连我的生日都不愿意露一面,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言庭越急忙安抚,“别气别气,再气就不漂亮了,爷爷这就让钟叔送你去锦瑟,你秦伯伯也说了,到时候要打要骂任你处置。”
锦瑟是东交民巷一私人会所,实行会员制,出入都需严格管控,言欢借用了言庭越的身份才成功进入。
在她来之前,秦彧大概率把这消息告诉了秦执,来一楼大厅接她的人是秦执的好兄弟齐宵凡,一见到她,忙不迭解释:“其实阿执想亲自来接你,不过他酒喝多了,走路都不太稳,我呢就自作主张拦下这活了。”
即便秦执在某些为人处事上已经烂到无可救药,奇怪的是,他的身边总还会有一群死心塌地愿意追随他、替他说漂亮话的人。
言欢笑了笑,出声时的嗓音和弯起的唇角弧度一样浅淡,听不出嘲弄,更接近于阐述客观事实时的平静,“那他有没有想好一会儿该怎么和我解释他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以及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都说借酒消愁,我这回来,就让他这么愁呢?”
“大小姐这是什么话?阿执最喜欢的人一直是你,你回来怎么会让他发愁?他这分明就是激动的啊。”
言欢是真听不下去了,“我和秦执同岁,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四年没见,他是什么样的人,在这四年里,又会变成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多了。”
齐宵凡被怼到失声了,悻悻然傻笑。
包厢在三楼,门半开着,铺陈出一小片光影明灭的灰绿色。
言欢一开始还没注意到秦执,只瞧见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对方没有发现她,以至于聊起她的事百无禁忌:“秦执,你今晚不去你未婚妻的生日宴会,回头你爸不会打断你的腿?”
“口头定下的,算哪门子未婚妻?秦彧他要是想打断我的腿,那就拿去,最好也真的打断了,好让言家退货。”
言欢是在这时循着声音捕捉到的秦执,阴影罩在他脸上,像戴了张粗制滥造的假面,却遮不住他锋利的下颌线条,和那一双狭长的眼,极薄的单眼皮,眼神凌厉又刻薄。
他也看到了她,两个人隔着一大段距离完成长达数秒的对视。
挑起话题那人又说:“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低了言大小姐一等似的。”
秦执勾唇笑,言欢从中琢磨出几分挑衅意味,“就我这样的,还真配不上言大小姐,给大小姐提鞋,没准她都嫌我怠慢,磕碜了她。”
他的音量没收,完全不避着她,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怕被她听到,另一种可能是,他就想让她听到,以此来试探她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齐宵凡尴尬地看了眼言欢,见她不做声,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半晌上前,推开了门。
借着光,言欢看清里面的十余人,男人居多,一半都是名副其实的party animal。
同一个圈子的人,不代表是同一类人,但显然,他们相互间有着密不可分的酒肉朋友关系。
言欢打量他们的同时,过道尽头的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应侍生,剩下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其中一人散着一种温润的冷,他漫不经心地往她的方向眺过去一眼,短暂地停下。
视线里的人,脊背纤薄挺直,旗袍收腰设计,显得腰身极细,脚踩一双细高跟,环带扣住伶仃脚踝。
潮湿雾气里,她是极淡的一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