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袁一明这两天总有点隐隐地不安,运生的事不时地跳出来困扰着他。他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大风险,看运生万无一失的样子,他只有觉得更害怕。这种事谨慎小心尚且要出事的,像他那么满不在乎岂不更是糟糕?
袁一明嘀咕了两天,就没给他大哥袁明达联系说这事。运生有点沉不住气了,就打过电话来:“小明哥,我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我这儿可是火烧眉毛了。”
袁一明支吾了一下,说:“我这两天太忙,还没来得及找大哥呢。”
运生有点着急:“你快点啊,那边可一劲儿催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货多停一天多一天的危险。”
袁一明停了一下,问:“运生,这事儿你想好了,非干不可吗?”
运生笑了:“小明哥,你可真是该洗洗脑子了。”然后叹了口气,说:“这回也是个机会,抓住了就抓住了。这批货脱了手,我就不干了。”
袁一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给二婶买的那条丝巾,沉默了一下,也就叹了口气:“那好,你等我的信吧。”就放了运生的电话,给大哥打电话。
袁明达接了,很沉稳的声音:“您好,哪位?”
袁一明就笑:“我找袁明达副市长。”
袁明达也笑了:“小明啊。警告你,这种玩笑眼下可开不得啊。”
袁一明说:“我不过是用了一个将来时罢了。大哥,你借我点儿钱行不行?”
袁明达轻松地说:“哦?用着钱了?不视金钱为粪土了?没问题,你用多少?”
袁一明笑道:“大哥你别答应的轻松。我要的可是个大数目。”
袁明达不以为然:“多少?说来听听。”
袁一明一字一顿地说:“八——十——万。”
电话那端顿时没有了声音,想是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袁一明忙说:“大哥你站稳了,别摔着。”
袁明达缓过神来问:“你说的不是日元吧?”
袁一明笑:“我说的是‘美元’。大哥,你给想想办法?”袁明达正色问:“小明,你用这么多钱干什么?”
袁一明就有些发傻。他显然不能告诉大哥是运生要提一批走私的水货,但是在这之前他竟忘了编一个理由。他结结巴巴地支吾着:“这个,我,它是,是我的一个朋友,做生意临时借用一下,周转过来就还的。”
袁明达严肃起来,一口气问道:“什么朋友?干什么的?做的什么生意?”
袁一明答不上来,就恼羞成怒:“你借就借,不借就不借,问这么多干什么?查户口啊。”
自小袁一明就跟袁明达不讲理惯了,此刻袁明达又恢复了大哥的温厚,缓和了语气说:“小明,要是你自己用,再多我也给你想办法。可是别人一下子借这么多钱,没点儿警惕性怎么行?被人坑了怎么办?不是我说你,这方面的经验其实你是一点儿也没有。”
袁一明的心动了一下。尽管运生决不会有意坑他,有些事却说不准,倘若他也赔了呢?但运生现在执意要做,况且只等着提货了,他也不能眼看着运生被困在那里。就说:“要不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我能管这闲事吗。大哥你放心,等他的货出了手,马上就还你。”
袁明达笑了:“小明,八十万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我还筹得出来,你倒不用着急还。只要不被人骗了就行。”
袁一明笑道:“关键时刻还是大哥啊。”就把运生的账号告诉了袁明达,袁明达答应明天一早就让会计把钱划过去。
袁一明松了口气,就给运生打电话。没想到他的手机已经关了。打到家里,二婶说运生好几天没回来了。他的心就无端地有些沉重,觉得运生正在做的事儿有点儿玄。
第二天上午,袁一明没去报社,憋在家里写稿子。运生打过电话来,说钱已经到账上了。袁一明问:“你在哪儿呢?家也不回?”
运生含糊道:“瞎跑。小明哥,多谢你了啊,忙过了这阵我请你喝酒。”
袁一明笑道:“酒喝不喝无所谓,你当点儿心,稳当着点儿。”
放了电话,袁一明打量着自己寒酸简陋的房间,就有点儿了解了运生。运生和自己不同,他有一个老妈,还有个妹妹,作为男人,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家人在这社会里活得不如别人。笑贫不笑娼,说起来仿佛是过去时了,其实,看看二叔的风光,看看有钱人呼风唤雨的势力,就知道这句话一直就没有过时,这种现象也一直存在着。
而且袁一明想,运生的铤而走险,和二叔有没有关系呢?他未尝不是要和二婶活出个样子来给二叔看。这一对父子真是太像了,运生在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冒险精神,敢想敢干。可是,他却没有二叔的经验,也缺乏二叔的头脑心智。这正是袁一明所担心的。
袁一明觉得脑子挺乱。知道大哥把钱汇到了运生的账上,他一点也没有办成了一件事的轻松,反而沉重起来,而且隐隐地不安。他有些烦躁地狠敲了几下键盘,也不知道敲到了哪里,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提示框,他看也没看,随手就点下了“YES”,像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一个框子从屏幕上闪过,就黑屏了。当他再让它亮起来的时候,一上午绞尽脑汁的劳动成果却再也找不到了。气得袁一明随手打了显示器一巴掌,显示器仍然不动声色地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倒是把他的手打得也疼。袁一明索性关了电脑,躺到了床上。
电话铃又响起来,袁一明跳起来,赶忙去接。他正盼着有人在这时候给他打个电话,约他出去吃吃饭什么的。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女人,在确定了他就是袁一明之后,就笑起来,让他猜猜她是谁。袁一明调动自己关于声音的所有记忆,也听不出来,只好说:“恕我耳拙,实在听不出来,您还是自报家门吧。”
那女子就嗔道:“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是马小莉。”
袁一明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哎呀”了一声,脑海里立即浮出一个女孩子的容貌。他叫道:“是你呀。这你让我上哪儿猜去?都一个世纪没你的音信了。”
袁一明的惊喜倒不是装出来的。马小莉是他的高中同学,并且也是文学社的,文章和人一样清丽,两个人一起编过校报,合作得很是默契。但是高中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来往,听同学说她没考上大学,到南方一座城市打工去了。袁一明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突然打来电话。他握着话筒笑道:“你在哪儿呢?天上掉下来的?”
马小莉咯咯地笑:“天上掉下来的那是林妹妹。哎,你现在干什么呢?要是没事,中午我请你吃饭?”
袁一明不假思索:“好啊,你请客我掏钱。说吧,在哪儿?”马小莉沉吟了一下:“黄金渔港吧,怎么样?”
袁一明咋舌:“你打劫啊。我可是穷人,那种地方我梦游的时候才去呢,你把我卖了也不值一顿饭钱。”
马小莉笑:“说了我请客的。不是别的,在南方待了这么些年,吃惯了海味了。另外那儿环境好,多年不见了,我们好说话。”
袁一明愉快地说:“那好,十二点黄金渔港门口,不见不散。”
出租车上,袁一明一路都在吹着口哨,想着一个梳一条马尾辫的姑娘。那时候她总爱穿一件天蓝色泡泡纱的连衣裙,光脚穿蓝色布凉鞋,清清纯纯的模样看了就让人心疼。袁一明记得,两个人还起过一点小小的争执。那时候他们的校报还是油墨印刷的,版刻好了,两个人一起到总务处去领印报用的白纸。总务处的刘主任打开放白纸的橱子,让他们俩自己数,就出去了。俩人数够了一千张,袁一明随手又拿了一小摞,就要走,却发现马小莉没动,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涨得通红。袁一明奇怪地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袁一明手中的白纸,问他为什么多拿。袁一明笑了,说这是防止有印坏的。马小莉还是不依不饶,说跟主任说了就拿一千张,现在主任又不在,就不能够多拿。俩人争执了几句,最终还是袁一明投降,把多拿的那一小摞白纸又放回去才罢。
胡思乱想着,黄金渔港已经到了。出租车刚在门口停下,保安已经过来为他拉开了车门。袁一明放眼看了一下周围,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女人款款走了过来,冲袁一明笑道:“袁记者好大的架子,怎么,不理我啊?”
袁一明端详着面前这个女人,突然叫起来:“马小莉?!”
眼前这个女人是马小莉,这大大地出乎袁一明的预料了。刚才一下车袁一明就看到了她,还觉得这是一个站在人堆里也很醒目的女人,但就是没看出来她是马小莉。这个女人和记忆中的马小莉相去太远了,印象中的马尾辫换成了一头刚到肩膀的金色头发,时髦,温暖,有点零乱,仿佛是无意中造成的,却显然经过刻意地修饰。她穿着一件黑色吊带连衣裙,外面罩一层黑色薄纱,在领口处用一颗亮晶晶的钻饰扣住。长长的用蓝色睫毛膏涂过的睫毛,配着淡淡的蓝色的眼影,和暗紫色的唇膏,美的如暗夜的妖魅。
见袁一明吃惊,马小莉有些黯然:“怎么,是不是老的让你认不出来了?”
袁一明醒过神来:“哪里,你变得这么漂亮,我都不敢认了。”就和马小莉一起走进那个不停旋转着的玻璃门,心里没来由地有些落寞,刚才来时路上热切的心情也淡了许多。尽管是一个美得炫目的女人陪在身边,但他还是更怀念那个马尾辫。他觉得身边这个女人他不认识,和一个陌生人进餐还有什么意思呢?
马小莉熟练地点了菜,冲袁一明笑道:“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男人就这点沾光,不显老。”
袁一明也笑道:“女人更沾光,越长越漂亮。”
大约没有哪个女人能真正抗拒这样的话,马小莉咯咯地笑起来:“当记者的果然不同,你也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了。”
菜上来了,两个人喝着红酒,气氛也慢慢地融洽起来。袁一明好似又隐隐看到了当年那个马小莉的影子,一些青春往事就慢慢浮上来,有点伤感,有点温情,好像这红酒,醇厚,也涩涩的。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大致知道了马小莉这些年来的生活。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呆了两年,她就去了南方。在企业里干过推销员,在商场里干过导购,甚至还在一家大饭店的卫生间里递过毛巾。后来,她标准的身材被一家服装公司的老总看中,让她去公司里做服装模特,薪水比较丰厚,从那时才有了自己的一点积蓄。然后拿这些积蓄开了一家小服装店,才算真正站住了脚。现在已经不做服装了,服装利润太低,她现在和人合伙开了一家保健品公司。
问到她的个人生活,马小莉笑着说:“你不就是想问我结婚了没有吗?结了,又离了。”就不再说,袁一明也就不问,举起杯和她照了照,都喝了一口,一笑。
一瓶红酒已经见底了,马小莉问:“再喝点白酒?”袁一明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喝不过你,甘拜下风。”马小莉就笑起来,目光也有些迷离。气氛就愈加浓厚起来。
马小莉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口的:“一明,我这次回家乡来,也是想开展点业务。回来以后才听说,你二叔有个大企业,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让他订一点我们的产品?”她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挺精致的纸盒子,递给袁一明:“这是我们的产品,可以增强人体免疫力,开发人的智力的,很不错的。”袁一明本来在红酒的作用下觉得有点恍惚,现在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改变弄得又清醒起来。他摆弄着手里的纸盒子,刚一见面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刚才就觉得,马小莉背的包和她的穿着打扮有点不相称,那个很休闲的布包挎在她身上显得大了些,却不知道那包里还有这些内容。就这么一个纸盒子,就让这次见面的性质完全变了,刚刚还很纯粹的同学情谊,很美很朦胧很诗意,一下变成了贸易关系。可是,他不能责备马小莉什么,她有什么不对吗?难道因为袁一明是她的同学,她就不可以说一点业务上的事情?
马小莉看出了他的默然,也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就巧笑着给他倒上酒,说:“我今天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个,老同学好久不见了,还真想。这个忙你能帮就帮,帮不了也没关系,你不用为难。咱们今天不说这个,喝酒。”
袁一明举起杯来和她碰了碰,各自抿了一口。马小莉的神色突然就有些凄然。她直直地看着袁一明:“一明,又回到家乡,又见到你们,真好。你不知道,这些年,在外边我吃的都是什么苦。就说现在好些了,名义上是副总,实际上也特别难。现在保健品都臭了街了,我们的小公司也只能在夹缝中生存。”马小莉长叹一声,端起杯来把酒一口气干掉,笑道:“不说这个,咱们难得一见,喝酒喝酒。”
任何一个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的无助或者哀怨打动,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相信一个漂亮女人的不幸,并同时生发出一种怜惜一种保护意只。眼下袁一明看着这个盛装之下的女人,就觉得她的黑色衣裙下面掩盖的都是寂寞和无奈,不觉动了惻隐之心。他想一个女子,独自在外闯生活,那真是不易啊。他就陪她干了杯里的酒,然后把酒瓶拿到自己这一边,说道:“别喝了,都喝的不少了。你的事,实话跟你说,这一阵子我没少麻烦我二叔,虽说是自家人,也难免有点儿不好意思。你们的产品不是可以健脑开发智力吗,我倒是可以跟我们报社说说,看能不能买一点儿当福利发给人们。毕竟这些人都是脑力工作者嘛。”
马小莉的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失望,说:“报社才能买多少?好吧,一明,不管怎么样,我先谢谢你,只要你尽力就行了。”然后就喊小姐进来埋单。
袁一明当然不能真的让女士请客,就抢着把账付了。尽管两个人没要什么,还是花去了袁一明大半个月的工资,这令袁一明心疼不已。马小莉也没坚持,略略推让就让他付了账,然后俩人一起出门。马小莉打开提包,掏出一只小盒子笑道:“一明,来得仓促,没来得及给你选什么礼物,留着玩吧。”
袁一明有些惊讶地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块男式手表,不知道什么牌子,但很漂亮很气派。他就有些脸红,试图把表还给马小莉:“不行不行,送礼物也应该是男士给女士送,你这么一反过来,岂不是让我这七尺男儿无地自容?”
马小莉温柔地一笑:“咱们家这儿不兴这个。另外,我这是从外地回来,应该是从远处回来的人给家里人带点东西的啊。不值什么的,不过是这么个意思,你别嫌弃就是了。”
袁一明觉得再推下去未免小家子气,就脸红红地收下了。然后替马小莉拦了一辆出租车,挥手道别。他自己却没再坐出租,而是步行五分钟到公共汽车站牌底下去等公车。
29
早晨上班,报社的人们刚刚搞完卫生打完热水坐下来,社长老曲就到各个屋里去告别了。这件事没什么前兆,调令突然就下来了,让他到市总工会任宣教部长。
老曲挨屋握手,哈哈地笑着,说一些再见啦以后多联系之类的话,人们就回应着,也说再见了以后常回来看看什么的。弄的整个报社的气氛就有些伤感,也充满了温情,有些年轻的女编辑记者还被这气氛弄得眼角湿湿的。
大家都不是十分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调走了,而且显然是带有处分意味的调动。老曲这些年在市里反映很好,报纸自从到了老曲手里,一天比一天有声色起来。搞征文,搞朗诵会,搞歌唱比赛什么的。版面也扩了,大楼也盖起来了,眼下又在盖职工宿舍。这一切,应该说老曲功劳不小,怎么说调走就被调走了呢。
但人们心里隐隐的也有些明白,猜也猜得到几分,一定是那篇要当副市长的稿子惹的祸。于是人们看袁一明的眼神就有些异样。
老曲来到袁一明的办公室,跟袁一明和小许打招呼,还是那些话,你们年轻呢,好好干,我要走了,再见了。袁一明看得出来,虽然曲社长笑得爽朗,眼底却有着深深的哀怨。他的心里就挺不是滋味,他比谁都清楚,老曲一定是为大哥的事走的。在报社已经干了几十年了,却为一篇稿子断送了前程,他无法不哀怨。
寒暄了几句,老曲就告辞,袁一明随后跟了出来,一起来到老曲的办公室。回到这间眼下还归他使用的屋子里,老曲在人前的笑容才褪下来,他坐在那张真皮转椅上,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来,在袁一明看来,他像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袁一明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他刚才莫名其妙地跟了社长进来,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可能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件事和袁家和他自己有点关系。
倒是曲社长先开口了:“小袁啊,坐呀。”
袁一明就坐下,说:“曲社长,让您受连累了。”
老曲笑笑:“这是预料之中的,没什么。”老曲还想说什么,但一贯的社长身份让他对这个年轻的属下又觉得无话可说,就寂寞地摆摆手:“在哪儿干都是干,一样的。”
袁一明见曲社长把自己收了起来,也觉得没什么可说。干坐了一会儿,袁一明笑道:“曲社长,今天晚上我们哥儿几个请您吃饭,给您饯行吧。”
老曲苦笑笑:“我这又不是高升了,饯什么行啊,悄悄地走吧。”
袁一明愈发觉得凄然,心底的歉疚也更深了,却又没什么可说,就告辞。老曲叫住他,想说什么,想了想又说你走吧,算了。袁一明转身要走,老曲又叫住他,沉吟半晌,才下决心似的说:“小袁,你回去给你二叔捎个话,我明年就想办病退了,到时候能不能让他给我在蓝天集团谋个闲差?”
袁一明不禁心凄然。他想这真是一个老实人,这么一句话久久说不出口。他知道,老曲和二叔并没有私人交情,这次办这件事,一则看景部长的面子,倒有一多半真是出于正义感。袁一明自己清楚,他替大哥写的那篇文章,确有些切中时弊的中肯之言,据说老曲看了以后拍案叫好,立即签字发排,没有料到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市委的动作之快打了所有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袁一明想,就是他的这种文人气害了他。不过不是他的文人气,那篇文章能不能见报还很难说。
袁一明忙点头,说:“您放心,我一定告诉二叔。”他本来还想说这事儿毫无问题,想了想二叔的脾气,又忍住了。
老曲突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难为他,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一介书生,离开了笔杆子这一行,别的大概一无用处了。”
年轻的袁一明鼻子就有些发酸。他有些冲动地说:“曲社长,您别这么说,是他们难为了您,是袁家欠您的。”’
老曲笑笑,笑出了几分疲惫:“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做的是工作,跟袁家没有关系。好了,你去吧。”
回到办公室,小许冷冷地看着他,问道:“去找社长了?负荆请罪啊?”
袁一明心情正不好,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罪?”
小许冷笑道:“曲社长因为你们家的事弄成这样,你还不应该去请罪,去安慰安慰?”
袁一明懒得说话,就坐下翻弄着稿子,没接话茬儿。小许更恼了:“嗬,这就不理人了。你大哥还没当上副市长呢,你先别狂,最后还不定怎么样呢。”
袁一明抬起头来笑道:“这么说你一直这么狂,就是因为你爸爸是秘书长喽?”
小许哼了一声,踱到窗户边上,向外看风景,不理他。袁一明看着小许的背影,觉得理解了她。一个富家千金,从小要什么有什么的,有人跟他爸爸争副市长,无疑等于从她手里抢好东西,这让她如何不恼火。她的恼火是单纯的,没有掺杂什么心计,没有在心里恼火着表面还对你微笑,这就很难得了。想到此,袁一明的笑容变得温和起来,叫她:“小许,对不起啊,我是不是挺没风度的?”
小许愣,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然后脸一红,扭过头去继续从窗口往外看,没说话。
30
林瑞琪的外甥告诉他一个消息,说袁家梁的车这些天不断在市银行行长家楼下出现。林瑞琪一愣,问:“看准了?”
“看准了。就是他那辆黑凌志,车号我记得。”
林瑞琪就有些着急。他知道,袁家梁一定是为了收购七星厂的事。如果这件事让袁家梁抢了先,那他林瑞琪就失去了最后一块赖以和袁家梁抗衡的根据地了。他觉得他之所以一直斗不过袁家梁就是因为他缺少一块根据地,他的所谓公司名存实亡,根本没有资金和人力,自然不足以和袁家梁相争。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勾画一幅宏伟蓝图,收购了七星厂,那里的人员设备都是现成的,他就可以大有作为了。等七星厂发展壮大起来之后,他再建立大公司,事业也就此越做越大。
可显然袁家梁也正在加紧行动,如果被对方抢了先,那他的所有计划岂不都宣布作废了?就像那个捡了一个鸡蛋的人,设想蛋孵出鸡鸡再生蛋,蛋蛋鸡鸡无穷尽也,然后卖了鸡买羊,羊也子子孙孙无穷尽,再卖了羊买牛,卖了牛盖房娶媳妇,结果正想着,鸡蛋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所有的梦也就随着碎了。林瑞琪不认为这是个笑话,他坚持认为,那只鸡蛋如果不碎,那个人的梦想说不定就成真了。所以现在关键的关键,是不能让那只鸡蛋碎掉。
林瑞琪犹豫良久,还是拨通了冯士英家的电话。他不是要找冯书记,即使是他这个老丈人,冯书记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他是找女儿林琳。
在这之前,林瑞琪的女儿一家并不知道他要收购七星厂。他只需打出这块招牌,自然就会被关照,并不真的需要冯士英出面。其实,当初本是袁家梁要收七星厂,井瑞琪得到消息,决心要自己收购,不让袁家梁得逞。这样可以限制袁家梁进一步扩大地盘,自己也就有了实实在在的实体了。据说市里已经和袁家梁谈得差不多了,一听说林瑞琪也要收购,立即倾向了他,这让林瑞琪大为得意。但是他也知道,若论实力自己远远不是袁家梁对手,眼下袁家梁正在加紧动作,照林瑞琪想来,无非就是大把的钞票在往里扔,他如何扔得过袁家梁。省委书记的招牌诚然响亮,但林瑞琪怕还是不如可触可感的钞票来得实在。于是只好让女婿亲自出面了。
林琳听完他的话,沉吟道:“爸,那个七星厂,不是说亏损得很厉害吗?你可是一收过来就先背上债,我看这事儿不可行。”
林瑞琪笑道:“国家的钱,欠着呗。他田万杰不是一直到死都欠着呢?有士英在,谁敢难为你爸爸?”
林琳想了想说:“好吧,士英回来我跟他说说。”
果然,过了没几天,冯士英副省长的秘书就打电话给春江市政府办公厅了,说关于七星厂的事,请春江市慎重考虑,要公平竞争,不要被某些人私底下搞的小动作所诱惑。办公厅的人自然诺诺连声,忙把冯省长的意思汇报上去。不久就有风声传出来,七星厂要归林瑞琪了。
这天一大早,林瑞琪还在睡觉,电话铃就响了。他迷迷瞪瞪地接起来,一下就被惊醒了,电话那端是袁家梁。
“表舅啊,”袁家梁嘲讽的口气:“别来无恙?”
林瑞琪因为在七星厂的事情上赢了袁家梁一招,这几天颇为得意。就哈哈笑道:“家梁啊,我倒是无恙,听说你这阵子不太得意啊?”
袁家梁也笑道:“劳表舅挂心了。没关系,小事一粧,不值一提。表舅啊,听说你要收购七星厂?”
“是啊,你以为怎么样?”林瑞琪得意地问。
“我以为不怎么样。”袁家梁说得斩钉截铁,不假思索。
“哦?说来听听。”林瑞琪在心里冷笑,不怎么样你干吗要抢着收?
“你知道他们有多少贷款吗?七星厂早就资不抵债了。你收过来就等于背上了好几千万的债务,你就不怕?”袁家梁的话好似处处为他着想,说得很中肯。但他越说林瑞琪越不以为然,便打断他问道:“可是我听说你也想收啊?”
“啊?”袁家梁愣了一下,好像有点尴尬,但马上说:“我有资金啊,我收过来就能让厂子转起来给我创收,赔了我也赔得起,你行吗?”
林瑞琪讥讽地问:“这么说我要谢谢你了?”
袁家梁哈哈地笑道:“谢倒不必。我是希望你赶快放手,省得将来陷进这个泥潭拔不出来。”
林瑞琪冷笑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吧?”
袁家梁也冷笑道:“随便。到时候勿谓言之不预也。”
林瑞琪把话筒放回到电话机上,哈哈笑了。他袁家梁也有这时候,不过用这种方法让他放手,好像没那么容易。泥潭?吓唬谁呀,我林瑞琪是吃米饭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泥潭你为什么抢着往里跳?
31
袁一明早晨起晚了,他见怎么也是迟到,索性给主任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个稿子要赶,晚一点再去。所以他到报社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他一进门,小许就笑道:“你大哥恐怕遇到了点儿麻烦。”说着就把当天的报纸摔给了他。
袁一明抓起报纸,果然在二版看到一条消息,说此次全市税务大检查,由市委许行秘书长亲自主持,力度很大。检査中发现蓝天集团有偷税漏税现象,现在正在查处。消息很简单,很短,但袁一明显然感觉到了它背后的力量,就抬头看小许。小许冷笑一声,说还有呢,就把报纸给他翻到了第四版。上面又是一条简短的消息,说蓝天歌舞城被查出卖淫妇女十几名,现该歌舞城已经被查封云云。
袁一明猛地回头,小许已经不在了。
天已经很热了,知了在外面树上直着嗓子叫,袁一明推开窗子,从桌子上抓起一张稿纸揉成一团,向着树上扔过去。知了声果然停了,袁一明哼了一声,又把窗子关上。只这一会儿,好像外面的热气已经进来了,虽然屋里的空调嗡嗡地努力工作着,袁一明还是无端地觉得有些燥热。
他想了想,抓起桌上的电话,可拨号到一半又放下了。拿起昨天晚上赶出来的稿子去找李主任,交了稿,顺便请假,说市里有一个128岁的老太太生了个孩子,他要去采访。李主任知道他胡诌,也懒得理他,挥挥手让他去了。
一出门袁一明就掏出手机给二叔打电话,二叔没在公司,在家里呢。听上去二叔的精神很好,不像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他就说二叔你等着我,我有事跟你说。
二楼的小会客室里,袁家梁正躺在摇椅上吹电扇呢,嘴里还哼着两句黄梅调。他不喜欢空调风,电扇算差强人意,他倒是很想雇个人给他打扇子,那是最理想的了,但是老太爷味儿太浓了,终于没有实施。见袁一明进来,袁家梁坐起来笑道:“什么事啊小明,这么热的天跑来,瞧你这一身汗。”
秀芬端上来一杯冰镇酸梅汤,摆在袁一明面前,又静悄悄地退出去了。袁一明就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的报纸递给二叔,袁家梁接过来扫了一眼,随手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了。小明,你喝一杯酸梅汤,这是秀芬自己做的,比街上买的味正。”
袁一明急道:“二叔,你还有心思管酸梅汤,这事到底怎么办啊?”
二叔哈哈笑了:“小孩子家没经过事。这算什么事啊,我已经让人去办了。小子,记住了,想干事就不能怕事。”
看着二叔笃定的样子,袁一明略略放下心来。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汤,果然酸甜冰凉,令他觉得暑气去了不少。他连着喝了几口,想起了什么,小心地问:“二叔,我记得许行是和你有交情的啊,他怎么会带人去査蓝天集团的账呢?”袁家梁当下没有说话,低头喝他的龙井。过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不是交情,是交易。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没有真正的交情。”他这话说得很慢,语调很低,像是对袁一明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袁一明听得似懂非懂,但看二叔的样子,想来这件事不至于对他有什么影响,就告辞了。袁家梁站起来送他到楼梯口,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了一句:“到底是袁家的人啊。”袁一明装作没听见,冲二叔摆摆手,就从这清凉的别墅,钻到外边的太阳地里了。
其实,如果追溯起来,应该说袁家梁和许行确实是有交情的。
许行当秘书长之前,是春江市商业局的局长。也是一次班子换届前夕,许局长雄心勃勃地要做出点成绩来,他在这个局长的位子上呆了这许多年,自认为实在是应该挑一副更重一点的担子了。他觉得他还是有一些优势的,比如年龄,他是市里最年轻的局长;再比如学历,他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学里出来的学经济的本科生,比起后来那些交钱就上的学历来,自然值钱多了。让他担心的是,他在任这些年政绩平平,春江市的商业虽然没出过什么乱子,却一直也没有大的发展。虽然许行也知道,想进班子,那是“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政绩只是一方面,关键还看你如何运作,但是也总得有一些能够摆到桌面上的理由啊。许行局长考虑来考虑去,眼看日子越迫越近,许局长一着急,就决定在最繁华的东风街上拆十几家商店,准备盖一座二十层的商业大厦。
当时春江市的经济正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人们的腰包正在悄悄鼓胀,对于物质文明的追求也终于不再羞羞答答,和精神文明比起来,至少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按说,在这个时候兴建一座上规模高标准的商业大厦,倒正是时候。可许局长的错误在于他为了赶在换届之前盖起来,操之未免过急。结果拆是拆了,后期资金却到不了位,那个计划中二十层的大厦,只盖到第三层就被迫放下了,成了半死不活的工程。那几家原本效益挺好的商店,离开了东风街这个繁华路段,效益急剧滑坡。原指望大厦尽快盖好之后还能回去,但眼见得工地上只起来一座鸡窝似的架子就停工了,这十几家商店又气又急,就联合起来找商业局,要讨一个说法。谁知去了几次,因为这工作是许局长亲抓的,商业局自然没人真管,只含糊说快了快了,回去等吧。去了几次不但没有讨到什么说法,反而讨了一肚子气。
这一切都被一个副局长看在眼里。这个副局长比许行年纪大,资历也老,许行来之前他就是副局长了。老商业局长调到县里当县长之后,他满以为局长的位子顺理成章就是他的,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上面又派来一个许行。副局长心中愤愤,他许行有什么本事?不就是吹吹拍拍吗?他当局长,早晚要闹出事来。
与其说这是判断,不如说是诅咒,是盼望,他一直就盼着许行能出点儿事。现在机会来了,岂能轻易放过?
副局长决定亲自过问这件事了。他找到办公室的同志,气愤地问:“那几个商家是怎么回事嘛!?频频的来闹事,简直是刁民嘛。我们的工作遇到了困难,这只是暂时的,迟早会给他们解决的嘛。他们再来你让他们找我,我负责给他们一个说法。许局长正为了这件事上火,就不要惊动他了。”
于是那些商家再来的时候,就果然被领到了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副局长很亲切,比那些办事人员强多了,他们就觉得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啊,就纷纷诉起苦来。副局长关上门,给大家倒上水,微笑着听他们说。副局长直到听他们说得再没有什么新鲜内容了,才微笑道:“大家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是,负责这项工程的许局长眼下确实是真遇到了困难,没有资金了。大厦什么时候能起来可真是说不准啊,这个,我也没有办法,许局长这件事真是冒失了啊。”
人们一听更急了。如果十年八年盖不起来,我们就等十年八年不成,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就又吵吵起来。副局长笑道:“大家别急嘛,我们局里解决不了,你们可以向市里反映嘛。”
人们就有些发愣。副局长继续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也许你们向高一层政府反映,他们一重视,这问题就解决了呢。不过,你们这么乱成一锅粥似的可不行,要有详细的文字材料,还要推出你们当中能言善辩的角色来代表你们说话。当然,必要的时候,比如市里也迟迟不给答复,你们也可以一起去说嘛,人多力量大嘛。”
人们茅塞顿开。就是啊,商业局不给解决,我们就去找能管商並局的地方解决呀,怎么早没想到呢。就向副局长称谢。副局长却又严肃地说:“你们反映问题,一定要责任到人,谁负责的这项工作,就反映谁的问题,不能把商业局的工作全盘否定。”
那是那是,自然自然。那些商家满意地走了。
没多久,市里就开始追究商业大厦的问题了。一查账,资金果然没有到位,那半截子工程也成了许行失职的证据戳在那里。许行那些日子马不停蹄地跑资金,却毫无成效,眼看着许行就要栽在这件事上了。一时间满城沸沸扬扬的,都说许行的官当到头了。许行本人显然也感觉到了,私底下连辞职报告都写好了,哀叹自己命运不济,本来想以此作为政治资本,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这时候,市里人称“建筑大王”的冯建奇找上门来,要与许行合作,说剩下的工程他来做,不仅不要一分钱的预付款,冯建奇还表示,工程款一概由他垫付,竣工后招商完成再付款。
冯建奇对许行说这些话的时候,许行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真是想睡觉的时候被人塞了个枕头。他问冯建奇:“冯先生和我素不相识,怎么如此慷慨仗义?”
冯建奇只说:“我是搞建筑的,是看中了这块地段是黄金地段,投资肯定能被收回来。”
许行又问:“可是你一分钱预付款都不要,这可不是你们建筑行业的规矩,你就不怕工程完了之后我们给不了钱?”冯建奇笑了:“许局长是春江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冯建奇就是把宝押在这一点上的。”
当许行确认冯建奇说的都是真的,他差点给冯建奇跪下。在这节骨眼上,这无疑是救了他许行一命啊。
大厦又开始动工了,舆论马上就倒向了许行一边,报上也连连吹他是善于筹措资金的好手。那些拆迁户看到马上就能搬回到漂亮的大厦里去,自然也不闹事了。许行经常到工地上去转一转,看着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和一天比一天有了模样的大厦,总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也感慨冯建奇这建筑大王称号不虚,这么一座大厦,他没有投入一分钱,冯建奇居然顺顺当当地就让它起来了,没有丝毫停滞。许行真是太满意了,他已经得到消息,市领导对这座大厦非常欣赏,对他许行也颇为嘉许。那么这次换届,他就又多了三分胜算的把握。
大厦很快竣工,验收合格。招商也非常顺利,在这样的黄金地段上,铺面自然也是黄金价位,但即使这样,商户还是多得安排不过来。总之,功德圆满。
“春江市商业大厦开业典礼”的剪彩仪式很隆重,市里主要领导都到了。看着春江市突然就多了一座二十层的商业建筑,又威风又漂亮,市领导个个都一脸喜气。身穿旗袍手托托盘的礼仪小姐笑吟吟地站了一排,每人手里的托盘都托着一朵绸子做的大红花,等着剪彩用。几个市领导手里各拿一把大剪子,西服革履地站在礼仪小姐身后。他们身后就是那座巍峨耸立的大厦。一切都很庄严,很热烈,很团结,很喜庆。很好,大家皆大欢喜。许行自是出尽了风头。
剪彩结束之后,冯建奇在市里的东方大酒店摆了一桌,为许行贺喜。许行百感交集地去了。一进雅间的门许行愣了愣,见席间有一个生面孔,虽然也随着称他许局长,气度却自是不凡。冯建奇介绍道,这是我市的企业家袁家梁。许行听说过这个名字,就淡淡地说些久仰久仰之类的话,大家落座。
第一杯酒满上,许行端着杯站起来,敬冯建奇:“若不是冯老板独具慧眼,仗义伸手,这一关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过呢。感谢感谢。”就一口把杯里的酒喝了。
冯建奇待他亮出杯底,才笑道:“许局长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包工头,就算做过点儿工程有点儿家底,也绝对投不起一座二十层的楼。而且许局长一开始就说对了,不要工程款就开工,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忌,我是万万不能那么干的。”
许行听的发蒙:“那冯老板的意思是……”
“许局长命中当遇贵人。”冯建奇说着用手一指袁家梁,笑道:“真佛不是我老冯,是袁先生啊。”
许行看冯建奇不是开玩笑,就扭过头看袁家梁,一时间转不过这个圈来,显得有点发傻。袁家梁冲他点头微笑,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连忙给许行倒酒,袁家梁就端着杯站起来:“恭喜许局长大功告成了。”许行连忙喝了那杯酒,心里却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待他缓过神来,问袁家梁:“是袁经理投资建的这座大厦?”
袁家梁微笑不语,冯建奇在一旁说:“当初是袁经理找到我,让我包下这座大厦的工程,所有款项由他垫付。当时他让我赶快找您,说这个工程再瘫痪下去,您就要有麻烦了。”
许行听愣了。
袁家梁笑道:“我当时听到一点儿消息,为这个工程的事,市里已经准备给许局长一个说法了。所以我才找到老冯,我出资金他出面,把这件事给圆了。”
许行闻言激动不已,问道:“袁先生和我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帮我?”
袁家梁哈哈一笑:“一为许局长解难;二为繁荣我市的经济啊。喝酒喝酒。”
袁家梁做这一切当然是有目的的,既然付出,他就要讲求回报。“繁荣我市经济”什么的自然是扯淡话,他已经得到消息,许行在这次换届中很有希望。后来出了商业大厦的事,风头似乎要转,却正是上天提供给袁家梁的绝好机会,他岂肯错过。明着看起来,这件事的成绩是许行的,利润是冯建奇的,袁家梁的一笔巨款白白地从中转了一圈,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实则不然,袁家梁放的是长线,钓的是大鱼。
那一场酒喝得许行铁心铁胆了。袁家梁自此把许行作了自己的一个暗线。桃三杏四梨五年,袁家梁指望要在许行这棵树上收获些什么。可是他没有料到,他当初施过肥的这棵树,却为他结了一只铁核桃,硬硬的,咬不动。
32
让许行秘书长、准许副市长恼火的不仅仅是袁家梁突然斜剌里插了一杠子,更因为他感到了这一杠子的分量。他知道袁家梁在这个城市,这个脚跨黑白两道的人物,已经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了。
为这选举,许秘书长一年前就开始下功夫了。而且不露痕迹,让人看不出下功夫的样子。许秘书长煞费苦心小心翼翼地运作了一年,击败了几个对手,基本上就算胜券在握了,只等最后走一个过场,谁知道袁家梁会突然在这时候冒了出来。
袁家梁的本领许行是领教过的,而且比谁的体会都深刻。上次倘不是袁家梁出手,也不会有他许行的今天。但是这次袁家梁出手却是要不利于他,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他安排了全市税务大检查,抽查市里的主要企业。在他的企业名单上,第一个便是蓝天集团。他特意嘱咐负责落实这项工作的小赵,蓝天集团是重点企业,一定要重点检查,要切实地、深入地做好这次工作,不能走走过场,吃吃喝喝便了事。小赵领命而去。小赵跟他多年,是许秘书长身边最机灵最得力的办事人员,对领导意图自然颇能领会,这一去,蓝天集团的账是铁定会被查出问题来。
许秘书长仍然觉得力度不够。他沉思片刻,决定在全市范围内搞一次扫黄行动。秘书长大笔一挥,圈定的宾馆和娱乐场所中,头一个又是蓝天歌舞城。这一次他无需做什么交代,蓝天集团的账可能是铁账,让人看不出毛病来,但蓝天歌舞城,却肯定有毛病,这在市里已经不是秘密了。春江市的男人彼此间开玩笑都会说,我请你去蓝天歌舞城推油吧,那里推油的小姐上边下边都好看。每到夜晚,歌舞城院里就停满了高级轿车,保安为客人打开车门之后,就“啪啪”抖开两块红布,将前后的牌照都遮上。
许行独自笑了笑,同时咽了口唾沫。因为那里他也去过,还是袁家梁请他去的。
33
袁家梁手下的人给他带回消息,全市税务大检查不仅是许行带队,而且还是许行的意思。他们第一站就是蓝天集团。
另一拨人也带回消息来说,这次扫黄行动据说是许行秘书长的命令,也是直奔蓝天歌舞城去的。
袁家梁骂了一句街,决定自己去找许行。
许行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大椅子上,看见袁家梁进门,他连站都没有往起站,只淡淡地看着他。目光很无赖,像是打量一个讨债的。许行当然清楚袁家梁是来干什么的,他首先在气势上不能输给他。
袁家梁不怕讨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袁家梁的公司办到今天,债也不知道讨了多少次,这种目光他见得多了。袁家梁在气势上更胜一筹:讨债的前提是你欠我的。
两个男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肯先从对方脸上移开眼光。还是从办公室门口经过的一个人惊动了许行,他低声说:“把门关上。”
袁家梁淡淡地一笑,反手把门关上,然后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扔给许行一支,自己也拿出一支来把玩儿,不时放到鼻子底下闻闻。
袁家梁微微笑着,目光直射许行:“我听说我们公司出了点儿小事,这事好像和秘书长有关系?”
许行也笑道:“我不过是秉公办事,如果蓝天集团恰好有点儿不干净,那也不过是赶上罢了。”
袁家梁笑道:“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已经不大具体管公司的事务了,谁知道他们都干了点什么。要真是有出格的事,我真得谢谢您替我管了。”
许行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袁家梁冷冷一笑:“可是,我今天已经见到那几个所谓卖淫妇女了,她们怎么都说,是秘书长您让她们那个时间去歌舞城的呢?”
许行一下把脸涨得通红,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袁家梁还是不急不慌地笑着:“秘书长别上火呀。这是她们血口喷您,可不是我。我也不信,可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您跟她们都是老相好了,答应她们关两天就放出来,还每人给二百块钱。”
许行怒极,正待发作,有人敲门。许行有些慌乱地看了袁家梁一眼,忙坐回到椅子上,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说:“请进。”一个人拿着几份文件进来,恭恭敬敬地请秘书长圈阅,又退出去了。
袁家梁把手里的烟扔到烟灰缸里,点头说:“秘书长如今威风得很啊。不过您如果干累了,就对我袁某人说一声,我找个理由让您回家歇着去就是了。”
许行一直在官场上混,论流氓手段如何是袁家梁的对手。这时就有几分慌乱。他沉声问:“袁家梁,你想干什么?”
袁家梁很无辜地说:“我不想干什么啊。我是看在咱们这么多年老关系的分儿上,来告诉你一声,那几个卖淫妇女见你迟迟不兑现诺言,要供出你来。既然不是你干的,那就好办了,让她们随便去说吧。”
许行怒道:“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
袁家梁不说话,脸上挂着一丝笑看着他。许行喘了口气,突然也笑道:“好,好,袁家梁,你尽管胡说,尽管指使你的人造谣。你看到时候人们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
袁家梁笑微微慢悠悠地说:“你是市政府秘书长,人们当然信你的。只是那几个造谣的女人说,你身上哪儿有颗庑子哪儿有块胎记她们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没关系秘书长,那也是她们编出来的,您不用怕。”
许行脑子里轰的一声,颜然跌在椅子上。他也知道袁家梁的话很有可能是诈他的,可是因为在蓝天歌舞城有过那一次,他就未免心虚,理不直气不壮。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痛恨过那双柔曼的、曾经在他身上轻轻抚过的小手。他是想用那颗炸弹炸袁家梁的,没想到袁家梁一开始就把炸弹埋在他身上了,一旦引爆,最先粉身碎骨的就是他许行。当初他就应该想到这一层的,可是这个圈套过于温柔也过于美丽,令人想不到它是个圈套。
许行咬着牙道:“袁家梁,你真是个流氓。”
袁家梁哈哈一笑:“秘书长夸奖了,我还差得远,差得远。”“袁家梁,你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袁家梁收起脸上的笑,正色道:“第一,你马上让歌舞城开业。第二,蓝天集团偷税漏税的话,你必须公开给我收回去。”说完又换了那种不屑的笑:“肯定是你捣的鬼对不对?我袁家梁的账能有问题?别忘了,我是市里的利税大户。”笑了一下又低声补充一句:“就是有问题,能让你们看出来?哈哈。”许行气得发抖,但终于没有发作。他咬咬牙说:“好,就按你说的办。这不是我怕了你,我欠过你的,今天还了。”
袁家梁本来已经转身要走,听到这话又站住:“秘书长,您这话理可不通啊。张三救过李四的命,李四抓住张三要杀头,又不杀了,说我也救了你一条命,咱两清了。秘书长,您说这理儿听着是不是有点儿乱?”
许行看袁家梁又要走,叫道:“家梁,等等。听说你给每个代表都送了礼?你的想法很多啊。”
袁家梁站住,没有回头:“是啊,我这个人是爱花钱的,只是有时候往往花错了地方。”
许行点头笑:“不是花错地方,是你想错了地方。”
袁家梁笑笑,推开门走了。
他的心情很好,一点儿也没有怨恨许行。他坐进自己的凌志车里,随手拧开录音机,还随着哼了几句。他理解许行,他能不这么做吗?一只苹果摆在那里,本来就是你的了,踮踮脚就可以拿到,这时候却冒出另一个人来要和你抢,你能乖乖地双手奉上?袁家梁笑了笑,换了他袁家梁,恐怕出手还要重一些。
另外让袁家梁满意的是,许行的动作,显然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袁家梁已经是一个对手了,已经令对方不敢小觑,感受到威胁了。不太好玩儿的是,对方身手差了一点儿,这样小小的动作,能奈他袁家梁何?不过瘾,不好玩儿。
34
殷鉴给袁一明打电话,问他张猛的事有没有消息。袁一明一愣,这些日子家里的事乱七八糟的,竟把这事给忘了。就说对不起对不起,瞎忙,还没顾上跟我二叔说呢。殷鉴就叹了口气,说你快点啊,他妈好像不太好啊。
袁一明忙问怎么回事,殷鉴说你也别多问了,老太太这儿有我们呢,你还是帮忙打听打听猛哥的消息吧。
袁一明闷闷地放了电话。张猛的事儿与其说他忘了,不如说他不愿意过问,他总觉得这件事问出来的结果不会太令人轻松。他甚至怕从这件事里问出什么让他恐惧的东西。他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想起殷鉴的话,还是无可奈何地抓起电话。那边是秀芬接的,说先生出去了,没在家。打手机,却关着。他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给殷鉴打了回去。
“殷鉴,我现在找不到我二叔,你有空吗?有空我去找你,咱们先去看看老太太。”
那边沉吟了一下,才说:“好,那你过来吧。”
袁一明先去超市,买了点儿奶粉麦乳精大枣滋补精什么的,又让售货员给包了两包软和点的点心,才提着去牛奶厂找殷鉴。殷鉴已经在厂门口等他了,见了他,也没说什么,默默地伸手拦了一辆车,报了一个地名。袁一明有点儿吃惊,心想二叔给他手下的人待遇真是优厚啊,这个地方可是有名的富人区。
老太太听到敲门声,就在里边喊:“猛子,猛子回来了。翠儿,快开门去呀,猛子回来了。”
殷鉴脸上的表情更忧郁了。来开门的是个姑娘,袁一明看了殷鉴一眼,殷鉴告诉他,这是老太太的小保姆。袁一明“哦”了一声,冲翠儿点点头,心里却想,原来张猛家里是有保姆的。
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但老太太自己住还是太空了一点儿。装修得很舒适。袁一明暗暗在心里算了一下,想来这套房子虽然不大,加上装修总也得五十来万。他不知道张猛怎么会这么有钱。他看看殷鉴,见他一脸的担忧和沉重,就没有开口问。
老太太见进来的是他们俩,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失望:“猛子呢?他又加班啦?怎么没和你们一块回来?”
殷鉴忙说:“大娘,猛子哥出门了,您忘啦?”
“哦,出门了。就快回来了吧?”
殷鉴掩饰着神色中的凄然,强笑道:“就快回来了。大娘,猛子哥不在,有什么事您就跟我们说。”
老太太目光茫然地看了他们俩一会儿,突然叫道:“猛子,你可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可把妈想坏了。”就走过来,摸着殷鉴的头发,眼里流着泪:“猛子,想死妈了。”又回头招呼:“翠儿,翠儿,你猛子哥回来了,快去给他做饭呀。”
殷鉴一动不动,眼里终于落下泪来。
袁一明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这时才明白,这老太太脑子出问题了。那一瞬间他觉得无地自容,他想这一切要真的都是二叔造成的,那他的罪孽可就大了。
袁一明把带来的东西放在老太太跟前:“大娘,您把心放宽点儿,猛子过一阵就回来了。”
老太太看着那堆东西,又看看袁一明,笑了。她放了殷鉴,走过来又抚着袁一明的头说:“猛子,又乱花钱了。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钱省着点儿花,给你娶媳妇。”动作和语气都充满了慈爱,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疯子,袁一明听得心酸酸的。
从张猛家出来,两个人半天都没有说话。好久殷鉴才问道:“你都看到了?知道我为什么催你了吧。”
袁一明惭愧不已。他问殷鉴:“她,我是说大娘,什么时候这样的?”
殷鉴叹了口气:“也就从这几天。时好时坏的,有时候看着特别清楚,有时候就像刚才那样。”
“没送医院看看?”
“看了。精神病医院的医生说必须住院治疗,否则病情会越来越重,发作的也会越来越频繁。可是一来我们不忍心把老太太一个人放在那种地方,二来这种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长期住院,也不是我们几个能负担的。”
袁一明急道:“可是有病不治也不是个事儿啊。钱我可以想想办法。”
殷鉴叹道:“不光是钱的事。现在最主要的是让张猛回来,只要张猛回来了,这种病可能就不治而愈了。”
袁一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抓紧找到我二叔,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给你回话。那边有什么困难你说一声,我尽量想办法。”
殷鉴沉默地点点头,两个人就分手了。
回到家里,袁一明脑子里尽是老太太的影子。张猛幼年丧父,是和母亲相依为命着长大的。老太太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未免娇宠了一点儿,所以张猛在这地面上留下了些混蛋的名声。但老太太却是一个善良的明理的老人,即使变成现在这样,仍然是温和的,慈爱的。这让袁一明就愈发地难受了。他眼下还不知道张猛的事究竟和袁家有没有关系,但他的直觉让他看到老太太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他急于要给二叔打电话弄清事情的真相,却又怕这真相会让他难以承受。袁一明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袁一明泡了一碗方便面,草草结束了自己的晚餐,又拿起电话要通了二叔家里。还是秀芬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有点儿迟疑:“先生回来了,可是……”
袁一明不等她说完就说:“你告诉我二叔在家等我,我这就过去找他。”就放了电话冲出门去。那一刻他有点儿毅然决然的劲头,挺悲壮地想,该来的就让他来吧,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它。
秀芬打开门,把他引到客厅坐下,泡上茶来,静静地说:“先生得过一会儿才能下来,你先喝茶。”
袁一明问:“二叔干什么呢?”
秀芬笑笑:“先生的事,我怎么清楚。”
袁一明就百无聊赖地喝茶。过了好半天,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同时听见二叔嚷道:“秀芬,晚饭好了没有?我饿了。”边说着,穿着睡衣的袁家梁已经走了下来。
秀芬静静地迎上去:“已经好了,您在哪儿吃?”
袁一明站起来,叫道:“二叔。”
袁家梁很意外:“小明来了?”就问秀芬:“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秀芬笑笑,低下头。这时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是那种高跟拖鞋才会发出来的又傭懒又清脆的声音。袁一明循声望去,一个女人正站在楼梯口那里,探头用娇滴滴的声音说:“袁爷,干什么呢?快来呀。”
袁一明急忙调转目光。但就这一眼他已经看清了,那女人只穿着一件极短的粉红色吊带睡衣,很省布的那种,该遮住的地方还全部都露在外面。一头长发凌乱不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暧昧的气息。
袁家梁漫不经心地冲楼梯那里挥挥手:“你回去吧,我侄子来了。”
那女人咯咯地笑了:“袁爷,你还说留我过夜呢。”就拖着她那双高跟拖鞋上楼去了。虽然留她过夜的承诺就这么算了,但袁一明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哀怨。
袁家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闲闲地坐下:“小明,怎么现在来了?吃饭了吗?”
袁一明还有点儿没缓过劲来,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别别扭扭地说:“吃了。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你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她们,”说着往楼梯口指了指:“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正说着,那女人换好了衣服走下来。袁家梁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如果把那些脂粉去掉,后面的那张脸应该还算清丽。换掉了睡衣和拖鞋,穿一件简单的绿色无袖长裙,白色细带凉鞋,倒是一副好人家女孩的样子。她先打量了袁一明一眼,目光很放肆,丝毫也不躲闪,不掩藏。然后冲袁家梁笑着说:“袁爷,那我可真走了。”
袁家梁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道:“走吧,改天我请你吃饭。”手就往兜里去摸,发现自己穿着的是睡衣,就对袁一明说:“给她十块钱,让她打车回去。”
袁一明有点惊讶地看看二叔,就掏出十块钱来递给那女人。她也不推辞,接过来冲他们笑笑,说声Bye,翩然而去。袁家梁见袁一明发愣,就说:“不能让她们搭钱,可是也不能每次都给钱,那样性质不就变了嘛。”
袁一明闷闷地坐下,心里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他无意管二叔的闲事,一个独身的男人,加之事业有成,找个把女人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问题在于袁一明刚从张猛的家里回来,他满脑子都是老太太念叨儿子时那痴痴的眼神,现在看到二叔和女人缠绵,就想这个世界确实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袁家梁看出了他的情绪,一笑,就招呼秀芬:“我就在客厅吃饭,端上来吧。”又对袁一明说:“你一个人肯定没好好吃,再陪我吃点儿。”
秀芬答应着去了,不过十几分钟,那些虽然备好了料却需要现炒的菜就一样样地端了上来。是一盘香菇菜心,一个陈皮牛肉,和一盆海米冬笋汤。见袁一明来了,又临时炒了一道麻婆豆腐凑数。袁家梁招呼:“来小明,一起吃。”
袁一明闷闷地说:“二叔,我有事问你。”
袁家梁粗豪地摆摆手:“什么事也得吃了饭再说呀,我是真饿了。小明你也来,咱们边吃边说。”
本来吃了一碗方便面的袁一明见秀芬这几道家常菜做得精心,颜色和香气都很诱人,也就坐过去,和二叔一起吃。袁家梁低头吃了一阵,觉得不那么饿了,才问袁一明:“小明,你找我有什么事?”
袁一明看看一旁的秀芬,又看看二叔。袁家梁看出了他的意思,说:“有什么你就说吧,我的什么事都不瞒秀芬。”
袁一明就问:“二叔,张猛失踪的事你知道吗?”
袁家梁神色一凛,随即又笑道:“是吗?张猛失踪了吗?”
袁一明看着他,不说话。袁家梁又说:“大概他挣了谁一笔钱,躲到外边去享福了吧,哈哈。”
袁一明哀肯道:“二叔,你告诉我,这件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张猛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袁家梁严肃起来:“是谁让你打听这件事的?”
袁一明简单地说:“是良心。”
袁家梁打量他几眼,笑了:“小明,一个人的良心不可以太多,有一点儿就够用了。太多了成不了事。”
“这么说,张猛的失踪真的是你一手制造的?”袁一明的心跳有些不规则起来。
袁家梁拿一只调羹向碗里专心地盛汤,懒懒地说:“谁知道,也许他一不小心掉井里去了呢。我每天这么多事,哪能每件事都记得清楚,我干了些什么,大概只有天知道喽。”
袁一明听明白了。他觉得胸口发闷,却又无从发作。他吐出一口长气,才说:“二叔,你们不是患难弟兄吗?”
袁家梁也严肃起来:“所以我才不能容忍他的背叛。你说什么?张猛失踪了?好,人们就会看见,背叛我的人就是这种下场。”
袁一明不寒而栗。过了好久他才说:“二叔,我记得你替张猛奉养过他妈,这一回,你替老太太想过吗?”
袁家梁也有些黯然,叹道:“那个老太太倒真是个好人。我让人给她买了一套房子,还请了个保姆,每月按时给她送生活费,她可以安度晚年了。张猛是个孝子,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也就能放心了。”
袁一明恍然大悟。原来那房子那保姆,都是二叔给张猛的补偿,或者善后。他有些激动,高声说:“你以为有房子有保姆老太太就能安度晚年了?他没了儿子,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就没有了,她还能安度晚年?”
袁家梁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笑着说:“小明,你还是幼稚。一个老人,有人给他养老,比儿子养的还好,她还有什么不幸福的?”
袁一明终于发作了:“二叔,你做生意怎么做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判断力已经出问题了?你居然拿房子拿金钱去和一个儿子比,这有可比性吗?”
袁家梁一愣,听着袁一明在那里叫嚷,他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多少年了,没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了,他简直觉得新鲜。等袁一明说完了,袁家梁突然笑道:“好小子,这么跟你二叔说话,长出息了。你问问你大哥你姐姐,他们哪个敢这么对我说话?”
袁一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气焰顿时收敛了。他泄气地嘟囔:“无欲则刚嘛,我又没在你手下干。”
袁家梁笑笑,问:“小明,你今天可有点儿奇怪。你跟张猛也不熟啊,怎么总打听他的事?嗯?”说到后来口气已经有几分严厉了,眼睛也直视着袁一明。
袁一明叹口气:“因为,张猛他妈已经疯了。”
袁家梁一愣,神色顿时严峻起来:“疯了?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见的。”袁一明就把殷鉴和张猛的关系说了,也说了今天下午他和殷鉴一起去看老太太的事。
袁家梁难以置信地听着,总是不由自主地摇头,似乎不承认袁一明说的都是真的。听到后来,他的眼底就有了深深的凄凉。
袁一明说完了,袁家梁半天没有开口。突然把筷子一放,对秀芬说:“我不吃了,收了吧。”又对袁一明说:“你等我一下,带我去看看老太太。”
袁一明看看表:“现在?太晚了吧?”
袁家梁斩钉截铁:“就现在,不晚,还不到八点呢。”说着人已经上楼了,很快就换了衣服下来。
路上,袁家梁紧握着方向盘,皱着眉一语不发。似乎是全神贯注的,又似乎漫不经心。他记起来曾经有那么一个深夜的,张猛血淋淋地坐在他身边,他也是这么全神贯注地一语不发,一心要把车开得快一点儿,免得张猛流血流死。那天张猛为他挨了好几刀。
袁家梁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那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也许发生了有一个世纪了吧,因为那记忆都模糊了,他已经很久不去想那回事情了,也久已生疏了这样一份情感。
凌志车悄无声息地泊在楼下,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下车。听到敲门声,里边老太太又在喊:“猛子回来了,翠儿,快去开门,你猛子哥回来了。”袁家梁和袁一明对视一眼,各自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见到袁家梁,愣住了,神情变得恍惚。她努力地回忆着什么,然后犹犹豫豫地问:“你是家梁?”
袁家梁连忙上前,说:“是我,大妈,我来看看你。”
在一旁的袁一明暗暗惊讶,老太太居然认得二叔。还没容他多想,老太太已经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猛子,你可回来了。你一走这么长时间,家里全靠你家梁哥,还不快让你家梁哥坐下。”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神色平和亲切,丝毫没有疯相。
袁家梁走上去扶住她的肩膀:“大妈,你好吗?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
老太太笑吟吟地拉他坐下:“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我好着呢,没事儿。”
袁一明惊异地看着,觉得老太太这一刻与常人无异,就看了二叔一眼。袁家梁也正看他,两个人神色间都有几分释然。
老太太重复着:“我好着呢,没事儿。没事儿。就是猛子老是不回家。”说到这儿老太太突然一个激灵,开始左顾右盼:“猛子呢?猛子哪儿去了?猛子怎么还不回来?”神色凄惶无助,袁家梁和袁一明都是一阵心酸。
老太太扑到袁家梁面前,讨好地说:“家梁,你别走,猛子一会儿就回来。啊?你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显然,她的孤独她对儿子的盼望,让她对袁家梁这个和张猛有关的人产生了依恋。
袁家梁柔声说:“好,我不走,我今天不走,陪着您。”然后对袁一明说:“小明,你回去吧,我今天晚上不走了,就住这儿。你回去给秀芬打个电话,告诉她别给我留门了。”
这大出袁一明的意料了。他一时不知是该劝二叔回去还是任他留下来,虽然老太太其情可悯,虽然弄成这个样子二叔要负完全责任,但这毕竟是一个疯子,真的留下来会不会有危险?而且他知道,二叔这些年来的生活极为规律,除了秀芬谁也照顾不了,为此他已经极少外出了,为的就是不在外边留宿。他犹豫着,问:“行吗?要不你明天再来?”
袁家梁很坚决:“不,我今天就在这里。”他看出了袁一明的担心,勉强笑了笑,说:“不要紧,她这病不会伤人的,你放心回去吧。”
袁一明只得告辞。老太太见他要走,扑上来拽住他,哭道:“猛子你又要去哪儿?你又把我一个人扔下走了是不是?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袁一明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招架着。翠儿忙上来拽开老太太,袁一明一抬头,看见二叔正擦去眼泪。
好容易出了门,袁家梁跟出来,默默地陪他走到楼下,沉声说:“小明,你告诉你那个同学,老太太的事儿有我呢,他们说张猛失踪了,那我就是老太太的儿子,儿子怎么对老子,我就怎么对老太太。你让他们都放心吧,我袁家梁虽然不是一言九鼎,但是说了也是算数的。至于张猛的事儿,你让他们别问了。”
大名鼎鼎的袁家梁肯为别人当儿子,这让袁一明也有些吃惊。他看着二叔,郑重地点了头。他想,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如果张猛真的回不来了,追究下去也是于事无补。他是知道他的二叔的,虽然算不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说话还是算数的。看老太太刚才对他的态度,他能这么做,老太太的晚年在精神上也有些依靠了。
回去的路上,袁一明没有打车,他慢慢地走着,脚步被一肚子的心思压得很沉重。但是在潜意识里,他是有些轻松了。他本不愿意深究这件事,但他的良心又让他不能不去问个清楚。现在问题得到解决,他乐得让这件事情糊涂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缺少点儿正义感,或者,仅仅因为对方是他的亲叔叔?但是就算把这件事追究到底又能怎么样呢?结局能比这更好吗?如果不能还老太太一个儿子,那么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谁还能比二叔补偿的更好呢?
他矛盾着,开脱着,为自己,也为二叔。
他又想起二叔说一个人的良心无需太多,有一点儿就够用了,太多了不成事。可是说这话的二叔他的良心有多少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袁家梁也会落泪。他知道二叔和他父亲袁家栋的兄弟情深,但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没见二叔掉一滴眼泪。
袁一明走着,想着,这时突然有了两句诗:
你不是没有泪/你只是不能哭/你不是不想回顾/你只是无法再扭转头颅/于是你只好走下去/只好相信/远处有什么/炫目。
总和新闻稿子打交道,诗和做诗的心情都久违了。这几句诗让袁一明对自己还满意,起码还没有失掉一颗诗心。刚才想到哪儿了?良心。对,二叔的痛苦,二叔的眼泪,无非还是良心在作祟吧。如果让良心惩罚他,比起外力来要有力多了。
人的良心无非三种,一种是良心健全,一种是良心全被狗吃了,还有一种就是让狗吃了一半,还留下了一半。良心健全的人不作昧良心的事,所以他们坦然。良心全被狗吃了的人不会再受良心谴责,所以他们潇洒。但二叔无疑是最后一种,所以他痛苦。
35
王向杰听到敲门声,嘴里应着“来了来了”,忙跑去开门。然后,他就愣在了那里。
门外站着的是袁家梁。
还是袁家梁先开口:“向杰,不让我进屋?”
王向杰缓过神来,连忙握住了袁家梁伸过来的手:“我实在没想到是你。快请进。”
袁家梁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王向杰:“向杰,你可显老了。”
王向杰苦笑道:“不是显老了,是真老了。家梁,你也一样啊。”
两个人目光中就都闪过一丝凄然,他们几乎是同时想起了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件往事,两个人就沉默下来。
袁家梁打量着王向杰的家:“向杰,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王向杰淡淡地说:“说的过去吧。眼下办了个公司,弄好了也许日子能见点起色。不过实力不够,和林瑞琪合着办事呢。”
袁家梁顿了顿,说:“向杰,你跟我说实话,你当初要是不离开市局,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儿?”
王向杰仍然淡淡地:“不离开,怎么着也是个副局长了吧。不过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人这一辈子,说不准会遇着什么事。”
袁家梁叹了口气,低声说:“向杰,我可能是老了,变的爱反思了。我现在经常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儿来,我这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一阵风,吹过去就没了。有些东西却能跟你一辈子。向杰,我总记得咱们在部队那会儿,你小子‘八一建军节’的时候给我留个蛤蟆。”
两个人哈哈大笑。
那年俩人都在部队上。部队最隆重的节日就是“八一建军节”,早在前好几天,伙房就开始用大卡车买菜买肉,准备那一天的聚餐了。平时吃不到什么的年轻人更是早就盼着,准备在那天大吃一顿。“八一”那天早上,王向杰找到袁家梁,把他单独拽出来,神秘地说:“今天晚上你少吃点儿,吃半饱就行了,我给你留着好吃的。”
王向杰和伙房的张胖子关系好,袁家梁是知道的,就信了他的。晚上聚餐的时候他果然就吃半饱,然后去找王向杰。王向杰神神秘秘地从肥大的军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塞给他说:“你吃吧,别让别人看见啊。”说完就快步跑了。袁家梁满怀兴奋地打开纸包,觉得凉凉的,还有点黏,就想这是什么?蒸芋头?糯米藕?黑暗里他正要细看,那东西却在他手里动了一下,再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一只癞蛤蟆,被王向杰捆了腿,还在那儿挣扎呢。吓得他大叫一声,扔在地上。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为没能在“八一”晚上的大聚餐吃饱而遗憾着。
两个人笑过了,都有些感慨,同时感受到岁月的残酷。袁家梁眼睛湿了,很突然地说:“向杰,我对不起你啊。”
王向杰一笑:“家梁,这话说的没意思了吧?”
袁家梁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屋子里就静下来。好久王向杰开口道:“说实话,我还真恨过你,不过现在不了,我能理解你的做法。你这脾气,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王向杰一如当初的坦率终于让袁家梁也放松下来。他笑道:“向杰,你当初借五万块钱究竟要干什么?当时我问你你还挺不耐烦,说我管不着。”
王向杰神色中居然闪过一抹不好意思。但随即哈哈一笑说:“为一个女人。她当时想开家服装店,缺资金,让我给想想办法。”
看着王向杰的神态,袁家梁笑了:“有特殊关系是不是?向杰,你就是太正经,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怕我告诉弟妹不成?”停了一会儿袁家梁又问:“她现在干什么呢?服装店开起来了吗?”
“开是开起来了,赔钱,又关了。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搞设计呢。她是学美术的。”
袁家梁沉思了一下:“别让她给别人干了,去我那儿吧,我正需要这么一个人呢。”
王向杰不以为然地笑了:“你算了吧,你那儿什么人也缺不了。我还不知道,缺一个就有一百个人等着进呢。你不用过意不去,她现在挺好的,在公司里也挺受重视。”
袁家梁不接他的话茬儿,又说:“她要是不愿意去,我帮她开一家自己的广告公司,以后我们公司的业务都给她做。”
王向杰有些动容:“家梁,你是来还账来了?我们可以接受你的帮助,但是不接受你来还账。以前的事早都过去了,就谁也别想它了。”
袁家梁又叹了一口气:“向杰啊,我不是还账,我想我可能确实做错了一些事,所以想尽量做点儿补偿。还有你,也别弄你那个什么公司了,回局里吧,我给你想想办法,副局长轮也该轮到你了。”
王向杰摆摆手:“算了吧,我现在也挺好。副局长又怎么样?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还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舒服。”
袁家梁有些着急了:“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早就不是我干事儿的那会儿了,你没看见,现在的公司开一个倒一个。”
王向杰笑笑不说话。
袁家梁见状,知道说不动他,摇摇头不再说。喝了一会儿茶,袁家梁终于下决心似的说:“向杰,你不愿意干就别干吧,遇到难处你就说话。眼下你先听我一句,别和林瑞琪掺和,赶快离开他,那人不能共事。”
王向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家梁,你这话我不能听。我知道你们俩有过节,你的话不公正。”
年轻时王向杰这种近于迂腐的正直,就经常能让满肚子弯弯绕的袁家梁完全没有了脾气。他只好说:“我可不是基督,他打我左脸我还把右脸凑上去。他对我做手脚,我是要还手的。你知道,我从来就不够君子,手下绝不留情,我是怕连你一块儿伤着。”
王向杰疑惑地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干什么?”
袁家梁笑了:“我跟你说这些已经犯忌了,再往下就不能说了。诸葛亮的妙计都放在锦囊里,不到时候是不能拆的,这倒不是他不信任办事的人,而是用兵之道自当如此。”
王向杰若有所思地点头。
袁家梁起身告辞,王向杰踱到阳台上,看着他的汽车绝尘而去,万千感慨都涌上心来。他想着袁家梁的那句话:我是要还手的。以他对袁家梁的了解,他相信袁家梁是会这么做的。
36
整个下午,报社的人们都在吵吵着今年的防暑降温发什么。报社效益好,经常巧立名目给大家发点儿东西,只是发的东西常常和这个名目不符,比如去年春节前夕,除了米、面、鱼、肉、油这些年货,把正月十五的元宵都给人们买了,另外每人一兜那个季节二十块钱一斤的草莓。但大家仍不满意,最后实在没什么可买了,每人发了一架“奥林巴斯”相机,才算过关。
每年一次的防暑降温物品,报社从没有草草地一斤茶叶二斤白糖了事,去年发了一台饮水机外带四十张水票,勉强和防暑降温沾了边。今年发什么,领导征询大家的意见,就成了这一下午各个办公室的话题。
本来,防暑降温发什么袁一明是不操心的,他既不用为孩子要果冻爽,也不用为老人要杏仁霜,发什么不会少了他那份就是了。但他突然想起马小莉托他的事,觉得这倒是个机会,就去找社长。他不绕圈子,直接说:“李社长,我一个同学开着一家保健品厂,她们的产品据说对开发智力、健脑很有好处,您看能不能借这机会要她点儿货,当防暑降温给人们发下去,也算给我这同学帮帮忙。”
老曲走后,报社新来的社长是原宣传部副部长李明雪。李明雪是景部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和袁家梁很熟,所以来报社以后对袁一明就有几分关照。这时他笑道:“这么热心,是女同学吧。”
袁一明有点儿不好意思:“是女同学。不过可没什么特殊关系啊。”
李社长就笑了:“好啊,那就要一点儿吧,每人发两盒。有人喜欢别的,咱们可以再发。”
这保健品不便宜,报社人多,每人两盒就是个不算小的数目了。袁一明大致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个数目很对得起马小莉了,就笑嘻嘻地冲李明雪半鞠了个躬:“谢谢社长。我让我们同学请您吃饭,那可是个漂亮姑娘。”李明雪比老曲年轻不少,而且毕竟有几分交情,袁一明说话也就有点儿随便。
李明雪哈哈地笑了:“怎么,想拉我下水呀?快去办吧。”
“是。”袁一明高兴地答应着跑了。
从社长办公室出来,袁一明就给马小莉打电话,告诉她报社要点儿货,问她能不能送来。马小莉很高兴,但是她说最好袁一明带现金直接去公司办事处提货,因为即使是她,一下子让办事处发那么多货不交钱,也不符合规定。
全报社每人两盒就是三万多块钱。袁一明拎着这沉甸甸的一包现金去找马小莉的时候,直担心会被抢劫。
袁一明和马小莉约在了一家咖啡馆见面。接他电话的时候,马小莉就很兴奋,连声说谢谢谢谢,并且要请他吃饭。袁一明看看表,说还不到四点钟,吃什么饭啊,我还是去找你提货吧。马小莉执意不从,说不吃饭我请你喝咖啡。四点半,金世纪咖啡厅。口气不容置疑,令袁一明无从推辞。
今天马小莉的妆容淡了许多,把蓝紫色调换成了温暖的粉白色调,配合着化妆的衣服是一套粉色的短裙,头发也相应地扎了两把小刷子,低低地绑了,搭在肩上。这样的打扮让袁一明觉得舒服了许多,多少还原了他印象中的那个马小莉。他很惊讶,觉得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变幻无穷奥妙无限,让你吃惊让你渴望让你关注让你不知道她们究竟有多少副姿态。马小莉不仅妆容换了衣服换了,似乎连表情都换了。她不再是那个显得神秘、幽深,总在不经意间流露一点点忧郁的女子了,她今天的笑容干净明朗,很甜美。袁一明从出租车里就看到她正在那里看表,见到袁一明,她还跑了两步迎上来,是那种青春女孩的姿势,那天那个着一身黑裙迎风而立的少妇是不会跑这两步的。袁一明笑了,他觉得这就对了,马小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本来,来之前他还有点儿顾虑,觉得和那样一个女人在咖啡厅这样的地方,需要抗拒诱惑。这不能怪袁一明,那种女人身上的气息就是暧昧的,男人在她们身上感受到的就是诱惑,虽然男人轻易不会对那样的女人产生爱情,却很容易对她们产生冲动。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马小莉就不同了,他只能激发男人的怜惜、爱护、力量等等美好的东西。
马小莉上前拽住他的胳膊,非常自然,有邻家小妹的那种亲切,拖着他往咖啡厅里走去,很熟悉地把他带到了里边的一个雅间。所谓雅间,就是用树桩子做篱笆围起来的一方小天地,里面只有一张三人沙发和一张小茶几。墙上挂着一只用桦树皮做灯罩的壁灯,灯光若有若无地透下来,人在下面朦朦胧胧的,很容易产生一些绮念遐思。
单纯用来喝咖啡的咖啡厅,春江市只有一家,宽敞的大厅,落地大玻璃窗,木制的但颜色淡雅样式轻灵的桌椅,可以在里面喝着咖啡,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消磨一个下午。那里的咖啡很纯正,能喝到上好的蓝山。再其余的所谓咖啡厅,就都像这里一样,主要功能不是用来喝咖啡的,只是为真情人假情人真假情人提供一个幽会的场所。
马小莉一直笑着,似乎很高兴。侍者把酒水单递上来,马小莉又把它递给袁一明,笑着说:“你来点。”
袁一明笑道:“我对咖啡的全部知识,就是知道自己对它一无所知,还是你来吧。”
马小莉不再推辞,也不看单,对侍者说:“两杯炭烧,两个红粉佳人,一碟黑瓜子,一份爆米花。”侍者记下来,答应着去了。
袁一明逗马小莉:“红粉佳人是什么?你要给我叫小姐?一个就够了,两个我可忙不过来。”
马小莉瞥他一眼,咯咯笑道:“想要小姐?臭美的你。就是王熙凤的话,你呀,只配我这个‘烧煳了的卷子’陪着你,那红粉佳人,是——冰淇淋。”
红粉佳人很快端上来了。就是半个白色冰淇淋球上边加一个粉色冰淇淋球,上面摆一颗红樱桃半片华夫,用一个高角玻璃杯盛着,杯子边上嵌着两片橙子,还插着一把小纸伞,很热闹。袁一明端详了一会儿,送一口到嘴里,故意意味深长地说:“红粉佳人果然味道不错。”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马小莉。
马小莉脸红了红,瞪他一眼,没说话。
袁一明的感觉找到了。如果他面对的还是那个黑衣女人,他是不会开这样的小玩笑的。而且,他也不能想象那个女人脸红起来是什么样子,那种女人通常都是让别人脸红的。
咖啡、瓜子、爆米花都上来了,香气溢满了这小小的空间。灯光朦胧的可爱,加了奶的咖啡很香醇,还有红袖添香,生命中这样的时刻,大约不会很多吧,这一定要上帝的特别眷顾才行,这一刻袁一明的心中充满了感激。
“想什么呢?”马小莉的声音变得柔和。
袁一明循声望去,见马小莉正款款地望着自己。这样的目光如果是在别处,会让袁一明吓一跳的,但在这里,好像只有这样的目光才和环境配套,袁一明一点儿也不觉得突兀。但是他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可能什么也没想,或者什么都在想,想与不想,都是在全心感受此刻的气氛。
袁一明于是没有说话,只是温情地冲马小莉笑了笑。
愿上帝原谅他。面对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他们有过共同的成长经历,袁一明的感觉就是面对自己的青春,面对自己的似水流年,面对一些永远逝去了回不来的美好的东西。他不能不温情,也不能不伤感。
虽然,马小莉接下来的问话就和这气氛有点儿冲突了。她说:“一明,你们报社决定要多少钱的货?”但袁一明还是原谅了她,尽管他也隐隐地觉得扫兴,但他不想破坏了这气氛,更不想败坏自己的情绪,就尽量简单地回答:“三万多块钱吧。”
马小莉脸上掠过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表情,又追问了一句:“钱带来了?”
袁一明叹了口气。这桦树皮做的灯罩制造出的朦胧光线,究竟是朦胧了情感还是朦胧了欲望?可不可以不这么直接?可不可以让他对马小莉的感觉多朦胧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看了马小莉一眼:“带来了。”
好在马小莉很快察觉了他的情绪,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两个人慢慢聊着。上回见面,只顾交换彼此十来年间的情况了,这次再聊,很自然就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于是高中时的一点一滴,都被他们拼图一样一块块拿出来,拼凑完整。许多记忆深处的东西凸现到面前,许多原本模糊的东西渐渐清晰,两个人不时轻声笑起来,正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袁一明拍手叫来侍者,让他放一曲“昔日重来”,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就碰在一起,没有躲闪。你不能说他们的目光中有什么内容,也不能说他们的目光中什么内容也没有,他们的神色越来越坦然,目光越来越纯净,有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作为背景,有一大堆的岁月站在身后,他们的感觉自是丰厚无比。像这冰淇淋和咖啡,一时间甜的苦的冷的热的都涌上来。
良久,袁一明挪开目光,从兜里掏出纸和笔,略作沉思,就趴在小茶几上写起来。他几乎是一挥而就的,然后把那张纸递给马小莉,笑着说:“见笑见笑,请多指教。”
马小莉接过来,是一首诗,标题是“默默相望”,马小莉看他一眼,接着看下去:
太美丽/以致无从提起/任那样一种情绪/于心底悠婉成旋律/不语也回肠荡气。太凄楚/以致无从提起/任那样一种情绪/在眼中晶莹成凄迷/不响也寻寻觅觅。凝睇/有默契自眼底升起/理解的信风带里/无需言语。
诗也未见得好,却应景,主要是出手快,袁一明就有几分得意地看着马小莉。马小莉却不看他,只拿着那张纸一遍一遍的看着,突然就落下泪来。袁一明不说话,拿起一张餐巾纸递过去,递到一半又把手缩回来,从兜里掏出他的手绢。马小莉接过去捂在脸上,再拿下来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把那张纸小心折好,说:“送给我吧。”
袁一明笑道:“保存好了,那可是著名记者、著名作家袁一明先生的手稿。”
气氛重又变得轻松了些,刚才中断了的谈话又继续。马小莉笑道:“你的文思还那么敏捷,佩服佩服。”
袁一明也笑:“哪里哪里,你才是咱们学校有名的才女呢。”
马小莉盯着他看,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说:“袁一明,你信不信,我上学那会儿还暗恋过你呢。”
袁一明一怔,抬头看马小莉,见她笑靥如花,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就笑道:“彼此彼此,今天相见,感慨良多。我是如今拉着你的手,后悔当初没出手啊。”
马小莉收了笑正色道:“你别贫,我说的是真的。你还记得那回上体育课我替你扫沙子吗?”
“扫沙子?”袁一明有些发蒙,想不起她说的扫沙子是什么意思。
马小莉脸色有些发暗:“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可是为那件事,我让班里的女生笑话了好长时间呢。”
袁一明就觉得很惭愧,人家女孩子为你受了委屈,你居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他盼着神灵能给他一点儿启示,让他马上想起那该死的沙子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拼命去想,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他只好再次摇摇头,看着马小莉。
马小莉用手指在沙发上画方块,画了一个又一个,慢慢地说:“那次的体育课是跳远,你比较靠后,等你跳的时候,沙坑前边的踏板上弄上去了好多沙子。我就在旁边看着,突然就觉得你会让沙子滑倒,你那儿都起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下就冲到踏板那里去用手扫沙子。你在远处还挺不髙兴,嘟嘟囔嚷地说我没眼色,你还得重新跑。”马小莉说着眼圈都红了,好像重新体会了那天的委屈。
袁一明听得有些发傻,他努力地想,也想不起来有一个女孩子在体育课上曾经用手去为他扫沙子。但显然是确有其事,这种事编都编不出来的。他想着,一个素常羞涩文静的女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跃出人群用手拂去踏板上的沙子,那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他喃喃地问:“是吗?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马小莉幽幽地说:“你当然记不起来,你当时的心思都在白云身上呢。可是除了你,班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女生们取笑我,问我她们跳的时候怎么没人去扫沙子。”
袁一明有些动容。他端详着马小莉,不自禁地想起白云。他想如果当初不是和白云而是和马小莉共同演绎他们的爱情故事,他和马小莉的生活轨迹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他们的爱情是不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残缺不全千疮百孔?他想着自己至今未果的爱情,又想想马小莉的飘零,不禁叹了一口气。
灯光似乎愈加朦胧,袁一明被感动着,看向马小莉的眼神不由自主就带了柔情。自然而然的,马小莉静静地靠了过来,倚在他的肩上,自然而然的,袁一明轻轻地揽住她。两个人挨得这么近,却丝毫没有生理上的冲动渴望,他们只是静静地相拥着,不说话,像两个寒冷的人彼此取暖。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马小莉坐直了身子,看看表,然后又扑过来紧紧抱住袁一明,在他耳边低声说:“一明,有这一个下午,我这十几年的心愿都了结了,谢谢你。我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心都磨出茧子来了,说谎话更是家常便饭。但是你记住,我今天下午说的都是真的。一明,我爱你。”说完了马小莉松开他,整整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笑笑说:“不早了,走吧。”
袁一明这才记起他约会马小莉的本意,忙说:“货还没提呢,我现在跟你去提货。”
马小莉说:“我们公司的办事处现在也下班了,货只能明天提了。”犹豫了一下又说:“这样吧,你把钱给我,明天我去办事处提了货给你送到报社去,省得我们再费事约时间。”
袁一明犹豫道:“那你一个女人带着钱安全吗?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马小莉笑道:“我住朋友家。就不劳驾了,一对孤男寡女,让别人看见容易误会。”
袁一明想想也是,就把装钱的包递给她,伸手替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嘱咐道:“当心啊。”
马小莉很乖地点头:“好,明天见。”
下班的点早已经过了,袁一明只好往家走。他先随便拐进了一家小饭店,预备先填饱肚子。刚才那些爆米花之类的东西吃一火车也不会饱,所谓红粉佳人也都是中看不中吃。此刻他最怀念的是大米饭。
37
天近黄昏,袁一明刚下班回家,还没吃饭,薛剑诗就打来电话,让他跟着袁家梁去拜访市委书记黄超。
袁一明迟疑道:“我去好吗?”
薛剑诗笑道:“有什么不好?你是记者嘛。如果能顺利发表,这又是本市一条抢眼的新闻啊。你在报社等着,你大哥开车去接你。”
放了电话,袁一明想起那天在七星厂门口见到的黄超书记。他对黄书记了解的不是太多,只知道他是个烈士子弟,父母的名字都上了《中华英烈传》的。他被父亲的一个战友收养长大,后来曾到苏联学习过。回国后,当科长、处长、局长、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一步一个台阶上来的。在市里的口碑很好,关于他的传说也很多,有关于清廉的,无私的,听起来令人肃然起敬的一个人物。
袁一明曾经听二叔说过,市里的领导,他就有点儿惧黄超。这让袁一明很奇怪,他是知道二叔的脾气的,他很少惧怕什么。
他不知道,袁家梁在黄超那里曾经碰过一个软钉子。
有一年临近春节,袁家梁看到机关已经放假了,就带白云到黄超家里去拜访。春节是个好时机,平时很难找到他,另外春节也为袁家梁将要进行的活动提供了很好的借口。那正是他在市里巩固地盘的时候,市里的主要领导已经被他一个个地攻下了,黄超自然是重中之重,他携带的炸弹自然也是威力极强的那种。
但一进黄超家的门,袁家梁就先感到了一个下马威。黄超的房子是市委配给的,统一装修,倒也敞亮气派。但这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却空空如也,几乎没有什么摆设。他们进门的时候,市委书记黄超正坐在沙发上,把妻子的一条腿放在自己腿上,认真地给妻子剪脚趾甲。他的妻子患脑血栓,已经瘫痪多年了。
看这阵势,袁家梁事先想好的话就没敢说。他坐在客厅里,瞅瞅空空的四壁,就笑道:“黄书记,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呢?”
黄超笑笑:“没办法,家里三口人就我一个人挣钱,孩子在外地上大学,老伴儿还得看病吃药,我还能过成什么样?不过也没什么,这样挺好,简单即是享受啊。”
袁家梁看看半倚在沙发上的他的妻子,有些动容。诚恳地说:“黄书记,至少,你应该雇个保姆啊。你平时在家的日子少,大嫂一个人怎么办呢?”
黄超也扭头看了看妻子,眼神中满是歉意。他的妻子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们的话。黄超叹了口气说:“雇过一个,嫌工资低,走了。可是再贵我就付不起了。来,抽烟。”
袁家梁接过来,是本地产的那种一元钱一包的“飞天”。袁家梁把玩着这支香烟,感慨万千,心想外边风传黄超廉洁真不是虚言了。烟,某种程度上也是男人身份的象征,不要说市委市政府的头头脑脑,就是一般干部,吸的也都是洋烟好烟。若有聚会或者宴会,大家掏出来摆在桌子上的烟,总得差不多才行。而抽这种“飞天”烟的人,不是民工就是下岗工人。
两个人闲谈了一会儿,袁家梁就告辞。他要说的话始终没说,只感叹一句:“黄书记,您真是太清苦了。”一旁的白云没有得到袁家梁的暗示,所谓重磅炸弹也就没有拿出来。白云肩上背了个小包,很精致很小巧,女孩子用来装小镜子眉笔的那种,只是她的包里满满的装的都是人民币。但袁家梁直感到,他准备的这枚炸弹,是轰炸不动黄超的,闹不好倒会把自己炸了。
过了几天,黄超有一天早晨一开门,在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他一看见黄超,就怯生生地问道:“您是黄书记吗?”黄超点点头,心想可能是来上访告状的,但是他不明白大门口的警卫是怎么放她进来的,她又是怎么找到他家的。
黄超打量着她问:“你找我?有事吗?”
那女孩说:“我是安兴县的,想到市里来打工,可是钱让人偷了。我现在走投无路,听说黄书记是个好人,您收留我吧。”说着就拿出身份证、高中毕业证等证件来给黄超看,继续哀求道:“您就收留我吧,您看,我不是骗子,我什么活儿都会干。”
黄超把证件还给她,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说:“你还是去劳务市场吧,那里可以找到活儿干,我没有力量收留你。”说着掏出五十块钱给她,“要交三十块钱的手续费,剩下的你吃点儿东西。”
那女孩不接,说:“我不去,我已经被人把钱偷了,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闯了,城市里净坏人。黄书记,您是好人,您留下我吧。我真的什么活儿都会干,您管我吃管我住就行,我不要钱。”
黄超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女儿还小的女孩儿,用了温和的声音说:“我确实不能收留你。你们家让你出来打工,总希望你能挣回点儿钱去,可是我没有更多的钱给你。快去劳务市场吧,听话,啊?”
那女孩身子一扭:“我们家没指望我挣回钱去,我就是想到城市里来开开眼,去别的地方再让人家骗了怎么办?您就留下我吧。”
一上班就有个会,黄超眼看再纠缠下去就要迟到了,只得先把她带到屋里,让她吃点儿东西再休息休息,一切等他下班回来再说。等黄超再下班回家,发现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充溢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家里长期有病人,气味难免不好闻,是这姑娘细心地点上了一炷藏香。他妻子也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舒服地躺在床上。阳台上晒满了洗过的衣服和床单。他正惊异地看着,女孩跑过来笑道:“黄书记下班啦,我去做饭。”
他忙拦住,说:“我去我去。”
女孩不由分说,把他推到沙发上:“早都准备好了,就差下锅啦。”说着轻盈地飞进厨房,工夫不大就招呼他吃饭。黄超家里没有鱼翅燕窝,但普通蔬菜倒也被这姑娘做得香甜可口,尤其让他感动的是,她做了一锅粥,是用大米、菠菜、豆腐、瘦肉煮在一起的,熬的极烂,黄乎乎的很难看,但想来营养是丰富的。姑娘盛了一碗,利索地在黄超妻子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冲黄超笑笑说:“黄书记您吃饭吧,我喂阿姨吃。”
黄超想,确实应该有个保姆了,看到妻子被照顾的这样熨帖,他也是满心的欣慰。于是吃过晚饭,他就问那女孩儿:“我们家的情况你也见到了,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做保姆?”
那女孩兴奋地点点头:“愿意;愿意。”连说了两声。
黄超笑道:“你先别急,我给不起太多的工钱,家里活儿又多,你可要考虑好了再决定。”
“我就是到城里来见见世面的,您管我吃住就行了,嗯,每个星期再给我一天假,让我上街玩玩。”
“那,你说我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合适呢?”
这好像是一个难题,那女孩歪着头想了半天,才说:“三十块钱行不行?”
黄超吓了一跳,说:“我说的是一个月,不是一天。”
那女孩无辜地瞪大眼睛说:“就是一个月啊。我在您这里吃住,还有三十块钱零花钱,很好了啊。”
黄超愣了半天,才说:“不行,三十块钱不行。不过再多了我也付不出来,每月给你三百块钱吧,怎么样?”
那女孩坚持道:“三十块钱就够了,我要是住旅馆每天还得交钱呢。”
黄超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觉得这女孩有些奇怪。他一时说不过她,遂将此事先按下不提,给她布置了床铺,让她安顿下来。
这么过了约十来天,让黄超觉得省了他不少心,就暗暗感谢上天给他派来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保姆。有一天,他下班回来习惯性地按下他录音电话的留言键,才想起从这女孩来了以后,电话的留言功能几乎用不到了,她总能把每一个电话都给他转述的清清楚楚。他正要关了录音,里边却传来说话的声音。黄超想这一定是保姆没听到电话铃响,就注意听下去。里边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行,你必须干下去,我可以再给你加工资。”
黄超听得莫名其妙,心想谁要给我加工资?省长吗?
又传来一个女声:“袁董事长,不是工资的问题,我也愿意在这儿干,黄书记人很好的。可是我妈真的病了,家里没人照顾。”
黄超听出来了,那男人是袁家梁,女的就是小保姆。这一定是保姆打电话的时候不熟悉这部录音电话的功能,不小心摁下了录音键。他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注意听下去。
“你妈那儿,我派人去照顾她,你就放心吧。你不能走,你走了,再来一个只要三十块钱的保姆,黄书记肯定就要怀疑了。”
“那,好吧。”电话喀嚓一声放了。
黄超关了放音,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走出书房。小保姆正在厨房做饭,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
晚饭后,黄超把小保姆叫过来,却不说话,只盯着她看。一直看得她略带慌张地低下头去,黄超才叹了口气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回家看你妈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那姑娘慌忙问:“黄书记,你要赶我走?我做错什么了?”
黄超不接她的话,又问:“袁家梁答应每月给你开多少钱?”
姑娘愣了,良久才喃喃地说:“您都知道了?”
黄超不答,只是看着她。她被看得再次低下头,低声说:“他说每个月给我一千块钱。”
黄超起身,从橱子里拿出一些给他妻子准备的奶粉、滋补精等营养品,又拿出五百块钱,递给那姑娘说:“这是你半个月的工资,东西是我送你妈的,祝她早日康复。这些日子,谢谢你啊。”
那女孩接过东西,却不接钱:“袁董事长已经把钱给我了,我不能再要您的。黄书记,我看看我妈就回来,我不再要袁董事长的钱了,您每月给我三百块钱,我还给您当保姆,行不行?”
黄超拍拍她的肩:“你有能力挣一千块钱,为什么要从我这里挣三百呢?家里一定还等着你拿钱回去呢,是不是?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我心领了,我一个人能行。”
女孩低了头不再说话。第二天一早,黄超就让司机把她送到车站,替她买了票送上车。然后让秘书给袁家梁打电话,让袁家梁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袁家梁来了,黄超的第一句话就说:“小保姆我让她回去了,人家母亲病了,你也不让人家放假,你这老板未免太不讲人情了吧。”说完就带着笑看着袁家梁。
袁家梁有些恼火:“她都跟您说了?”
“没有,是她用错了录音电话,被我无意中听到了。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啊,让你这么煞费苦心,我很感动。”
“黄书记,我……”
“不必说了。”黄超摆摆手,掏出五百块钱,“她的工资,还是我来付比较合理一点,你说呢?”
袁家梁脸一红:“黄书记,我真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也没事求您的。”
黄超把钱拍在他的手上,笑着说:“我相信,所以我才要谢谢你。要不然,我就要处分你了,哈哈。”
袁家梁也陪着“哈哈”了两声。
黄超笑罢正色说:“老袁,你就是有什么事求我,也不用费这心思。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只管讲就是。作为本市的市委书记,只要不违背原则,我一定会帮你忙的。你是我们市的民营企业的明星嘛。”
袁家梁苦笑,半打趣半认真道:“您这样,我还怎么敢求您啊?我老袁,都是先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然后才求他们办事的。现在是我在水里,您在岸上,拉您下水拉不动,我怎么敢开口求您?”
这就是袁家梁碰的软钉子。他不怕硬钉子,你硬,我比你还硬,大不了我还有钳子,我拔了你这颗钉子。软钉子就不同了,软钉子无影无形,你想拔都拔不掉。它也不让你剧痛,它是借力使力的,你打出去的是什么力道,它原数不变的都反弹回你的身上。袁家梁这一次算见识了,自此他逢人便说,市里他所认识的领导里,他就佩服黄超一个人。
袁一明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子,站在窗口等着大哥的车来接他。透过他那块经年不擦的灰蒙蒙的玻璃,他看见袁明达的奔驰远远地驶了过来。他微微摇摇头,想,既然黄超是这样一个人物,二叔去找他还会有什么戏吗?
袁一明打开车门,袁家梁和白云都坐在里边。袁一明先叫“二叔”,又冲白云笑笑,然后冲着袁明达说:“袁副市长,您亲自开车啊?”
对他的调侃袁家梁和白云都没有反应,只有袁明达笑了笑,说:“小明,我记得我警告过你,这种玩笑现在可开不得。”袁一明说:“怎么开不得?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吗?二叔,是不是?”
袁家梁笑道:“小明,你大哥说得对,这种时候要韬光养晦,以免引起对手的注意。选举要经过人大表决,民主推选,谁说的都是不算的。”
袁一明撇撇嘴,不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二叔,您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呀?”
袁家梁眼睛盯着车窗外:“你看我们的目的是什么?”袁一明想了想:“您是让我发个消息,让人们都知道黄书记和袁董事长的交往?在这关口上,咱们这一去,无形中让大家都觉得黄书记是有态度的,对不对?”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两声,说:“咱们袁家的人真是个个不凡啊。你说得不错,另外,我也要去给黄超表示一下态度。”袁一明笑道:“黄书记那里还用得着您去表态吗?大哥不是已经在会上亮相了吗?”
袁家梁说:“那咱们也不能省略了这一道程序啊。咱们只是走个过场,回去你快把稿子赶出来,给你们一版的主任,最晚后天见报。”
说着话,车拐进了市第一医院。袁一明奇道:“二叔,你不去市委,到这儿来干什么?”
“黄书记病了。不过,这倒正是好机会。”
“病了?什么病?我前一阵见他还蛮精神的呢。”
说着话,一行人走进高干病房,护士迎过来,拦住他们说:“黄书记正和省委领导谈话,你们暂时先不能进去。”就把他们引到会客室等待。一进门,就见一个胖子站起来,跟袁家梁打招呼:“袁先生,你们来了。”
袁家梁走过去和他握手,笑道:“李局长。”袁明达等人也在一旁点头微笑。这个胖子袁一明认识,是文化局局长李林。
李林掏出烟来一一让过大家。
袁家梁接过来看了看,摆摆手不让他点,笑道:“来看望黄书记?他怎么样了?”
李林沉重地叹口气:“挺严重。没想到他突然会病成这个样子。”
“什么病?”
“说不好。他是突然晕倒在办公室里的,抬到医院来医生就不让走了,说必须住院治疗。估计是过度疲劳引起的综合症,心慌,头晕,乏力。”
袁一明在一旁听着,又想起在七星厂门口冲他微笑打招呼的市委书记,心里就有些难受。
护士走进来,告诉他们省委领导已经走了,他们可以进病房了,但是不能超过二十分钟。说这几天来探视的人太多,黄书记太累了。
袁家梁等人进了病房,黄超正闭着眼倚在床上,但他的眼睑不住地抖动着,显然并没有进人真正的放松状态,而是在心里想着什么,并且还很激动。他的脸色蜡黄,人也显得清瘦了许多。听到动静,睁开眼,倒是目光仍然有神。他看看这几个人,笑了,说:“老袁,你们来了?谢谢你啊。你的时间就是金钱,不要为我耽误时间啊。”然后又转向李林,说:“听说你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大好?我忙得也没顾上去看你。”
李林笑道:“前些日子陪省文化厅的人,把肚子吃坏了,好了。”
黄超皱皱眉:“多干点儿实事,少弄点儿吃吃喝喝的。都能把肚子吃坏了,那得怎么个吃法?”
李林低下头,答应了个“是”。
黄超看看袁明达,神色突然一变,问道:“你就是袁明达总经理吧?我在电视上见过你的。”黄超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袁明达笑道:“我在三中教书时,黄书记去视察过,我那时就见过您。”
黄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袁明达身上,若有所思。听他如此说,就笑笑:“我有时候记不住人的。”然后看着袁一明说:“你这个记者也来了,你们今天来看我,是不是准备发条消息啊?”说完又看着袁明达,眼光很犀利。
袁家梁在一旁接口说:“黄书记,我们就是来看看。”就从白云手里接过那篮水果放在桌上。
黄超看看那篮水果,很大的一个篮子,用粉色的缎带扎了一朵花,蒙着一张素色小花的玻璃纸,里边的水果也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珍稀果子,被包装得很漂亮。就笑笑说:“吃不完的,浪费了。”
袁家梁忙笑道:“我们是代表蓝天集团的全体职工来看望您的。”
黄超点点头:“谢谢你们。”然后又看着袁一明,“但是不能发消息,听到没有?希望你们能做到这一点。”话是说给袁一明听的,但说到后来,眼睛却看着袁明达。
袁一明就有些尴尬,只好支吾着笑笑。袁明达也错开了目光,含糊地应着。黄超又看着袁家梁,目光严厉起来,嘴里发出一个单音词:“嗯?”袁家梁淡淡地笑笑:“可以。”
黄超这才松了口气,看着袁明达说:“袁总经理,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有些问题也一针见血。”
袁明达微觉尴尬,赔笑道:“黄书记过奖了。”
黄超突然笑道:“不是你的秘书或者白小姐代笔的吧?我知道白小姐文才过人,不输当年蔡文姬啊。”
白云笑道:“我可不是给人作刀笔用的。”
黄超笑了,口气一转说:“可是,一手好文章并不能说明问题。‘假如我当副市长’,说的也无非是假如。袁总经理,恕我直言,你的文章,还是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啊,许多地方都说明你还是天真,还是没经验。副市长真照你那样当,非乱套不可。”一番话说得大有深意,袁明达和袁家梁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黄书记这番话里的具体指向。
“不过,”黄超接着说:“袁总经理,我还是想找个时间跟你个别谈谈,你的许多想法很有意义,我想求贤问计。”
这时,护士进来催,说时间到了,病人需要休息。袁家梁等人只好告辞,说一些安心养病,早日康复的话。走到病房门口,袁家梁突然又返回去,问:“黄书记,您住院,大嫂怎么办?”
黄超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孩子从学校赶回来了。不过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的课怎么办?明年就要考研究生了。”袁家梁点点头,说黄书记您好好养病吧,别的事就先别操心了。就告辞出去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到医院门口,人们跟李林握别。袁家梁站在那里久久没动,看着李林的背影,叹口气说:“消息不发了。”
袁明达怔怔的,看着二叔。白云拉拉袁家梁的胳膊:“董事长,走吧。”
几个人就上了车,袁明达闷闷地开了一程,袁家梁突然说:“明达,到打字员小夏家去一趟。”
袁明达和白云都愣了。白云先问:“董事长,找小夏干什么?”接着袁明达也说:“他们家住哪儿我也不知道啊,有什么事明天上班以后再找他不行吗?”
袁家梁没理他们,对白云说:“查查她家的电话,看她住哪儿,咱们现在就过去。”
打字员小夏打开门一看,差点被惊得晕过去。董事长,总经理,董事长秘书,一起到她家来了。她缓了半天神,才结结巴巴地说:“董事长,总经理,白秘书,你们怎么都来了?快,快进屋。”
几个人进了屋,小夏忙着让座倒水。袁家梁说:“小夏,你别忙,我们不坐,呆不住的。是这样,市委黄书记住院了,他爱人有病没人照顾,你跟家里说一声,到他家去帮几天忙。帮忙这些天工资照发,另外再每天给你五十块钱的补助。”
袁明达和白云对视了一眼,才明白袁家梁为什么一定要马上找到小夏。
小夏看看他们,问:“现在就去?”
袁家梁说:“就是现在。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送你过去。”
袁明达开车来到市委宿舍,几个人敲黄超家的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两手湿淋淋地给他们打开门,显见得正在洗衣服。一见他们,愣了,一脸疑惑地问:“你们是?”
袁家梁忙道:“你是黄昭吧?我叫袁家梁,是你爸爸的朋友。”
那姑娘高兴地叫起来:“我认识你,你是咱们市的大企业家。”
袁家梁笑了笑:“黄昭,你爸爸病了,没人照顾你妈妈,我替你们找来一个人先帮帮忙,等你爸爸康复了就让她回去。你也尽快回学校上学吧。”
黄昭笑了:“袁叔叔,你又给我们家找保姆啊?我听我爸爸说过,你给我们找过一次保姆了。我可不敢随便接受您的帮忙,不然我爸爸饶不了我。”
袁家梁说:“这次和那次不同,这不是特殊情况嘛。你明年就考研究生了,总不能总也不上课吧?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们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还拒绝朋友帮忙啊。”
黄昭有些犹豫,想了想说:“那我得先问问我爸爸。”说完不等他们阻拦,就跑进卧室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姑娘笑眯眯地走出来,说:“我爸爸同意了,他说谢谢你们,他接受朋友的帮助。但是他说请来这位姐姐的工资必须由我们付。”
袁家梁点点头:“好,那今天晚上你这个姐姐就留下来,你给她交代交代,明后天你就回学校吧。”
黄昭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袁叔叔。”
几个人告辞出来,袁家梁说:“明达,先送小明回家,你们俩跟我回去,有些事再商量商量。”
路上袁一明问道:“二叔,你这么一来,黄书记就不好不让你发消息了吧?这算不算雪中送炭呀?”
袁家梁听出了袁一明语气中的情绪,沉默良久才说:“小明,你二叔能成点儿事,是因为我有狼性。你二叔不能成更大的事,是因为我狼性不足。在这个社会上,狼比兔子要好生存得多,但是我的悲剧在于,当我看到一些类似于牛的动物,只勤劳耕作而不求回报,我就往往下不了口去咬他们,有些机会就这么失去了。”
袁一明听的似懂非懂,就问:“那消息到底还写不写了?”袁家梁叹了口气:“不写了。我给他找保姆,是因为他确实有困难,我这么做了就更不能对他提要求了,不然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你没听黄书记特意说,他接受朋友的帮助吗?他特意强调了‘朋友’两个字。”
袁一明松了口气,前些日子张猛的事留给他的阴影似乎悄悄隐退了。他也终于明白,二叔常常让他不舒服,但他却总也放不下对二叔的一份牵挂,现在想来,除了天然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外,就是二叔自己说的了,因为他究竟还是狼性不足。
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呢。一旦意识到这点,吃东西的欲望就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他开始强烈地怀念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他猛然想到,恐怕这个车上的人,他们都没吃晚饭呢,就问道:“二叔,你们晚上吃饭了吗?”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和关切。
袁明达笑着问:“没吃呢。你是不是饿了?”
袁一明急道:“你们总这么不按时吃饭哪行?二叔,你不比我们,我们年轻还不要紧,你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他捎带着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白云,白云却浑然不觉,正定定地看着坐在前排的袁家梁,神色中是爱慕与怜惜的混合。袁一明忙挪回目光,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这时袁家梁转过头来说:“小明真是知道关心人了啊,好了,我们回去就吃饭的,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车已经停在了袁一明家的楼下,他下了车,冲大家摆摆手,上楼去了。
袁一明用一碗方便面安慰了一下肚子,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他并没有困意,只是有些事他要想一想。他想二叔今天原是要对黄超表明一下态度的,但似乎最终他也没有开这个口,对黄超说大哥要竞选副市长。听黄超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其实也是知道的,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暗示大哥这件事的不可能?他不让发消息,是不是本身就亮明了他的态度?最奇怪的是二叔,他连争取一下都没有,就这么放弃了,这可真不像是二叔的作风。
他又想到李林。李林胖胖的,很沉稳很有威风的样子,但在黄超面前,像是小学生见了老师,恭敬得不得了。袁一明看得出,那不是下级对上级的恭顺,那绝对是发自心底的钦服。
关于黄超和李林之间的事,袁一明听说过一些。他就想着这些事,在别人的故事里,慢慢睡着了。
38
黄超原是工业局的局长,那时候李林是他的秘书。除了工作关系以外,俩人还是棋友,都是围棋协会的。当时的工业局在黄局长的影响下,下围棋成风,许多年轻人都热衷于这黑白之道,下得好的也不乏其人。但黄超还是最爱和李林下,李林的棋风好,出手凌厉,落子无悔,从来不拖泥带水。棋总要逢到对手才过瘾,和局里的其他人杀,对方即使不是有意相让,但局长面前,气势上先输了三分,棋子就走的沉滞,迟疑,下不多久,黄超就不耐烦起来。李林不然,李林摆上棋盘以后,眼里就只有棋,对手全不放在心上,两人手谈,倒是黄超负多胜少。一个休息日俩人相约下棋,一盘棋俩人厮杀了一天,最后李林以半目取胜。黄超当时已经筋疲力尽,又以半目输于李林,不由有些无名火。就有几分熟不拘理地问他:“别人下棋都让我三分,你是我的秘书,怎么气势反倒这般凶猛?”
李林淡淡一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棋风是比文风、画风都更能见人之性情的,自此黄超便将李林视为浄友,俩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友谊。黄超调任市长时,便将李林叫来,对他说:“这些年你跟着我,我一直没舍得让你离开。其实以你的人品才华,早应该委你以重任了。如今我要调走了,两条道任你选,一是还留在局里,当第四副局长,二是到第一机床厂,任厂长。”说完就看着他,等他拿意见。
李林不动声色地问:“依您看呢?”
黄超思索着说:“依我看,去机床厂比较好。虽然是企业,但也是咱们市里的大厂,而且你作为一把手,可以尽情施展你自己的才华抱负。你在局里这么多年,对下面企业的情况还是熟悉的。留在局里,面对过去的老同事,恐怕你一时半会儿在他们面前不能以局长自居,许多想做的事也就做不了。”
听着黄超头头是道的分析,李林有些感动,他想黄超是认真考虑过对他的安置的。但他自有自己的考虑,他问黄超:“黄局长,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吗?”
黄超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李林笑笑说:“可是,我想要的是第三条路。”
黄超有些惊讶:“说来听听。”
“我想跟您到市里,还做您的秘书。”
这倒是黄超从来没想过的,他愣了愣,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行,这第三条路不好,我不能同意。”
“为什么?”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只做秘书吧。上传下达,管管档案,写写材料,这样的工作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就能够做得很好,这工作本身是没什么新意对人也没什么促进的,你见谁干秘书干一辈子的。”
李林有些动情:“可是,黄局长,能一直跟着您,这样的工作干一辈子也罢。我倒觉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手谈一局,比起在官场上飞黄腾达叱咤风云,更有意义啊。”
黄超笑了:“胸无大志,真是朽木不可雕。你应该早生几千年,活在魏晋时候和阮籍、嵇康他们一起去饮酒作乐。”话如此说,心里却有些感动,就答应了李林这第三条路,带他去了市里,仍留在身边做秘书。
可是,李林这秘书只当了三个多月,就被黄超解职了。
起因是李林的女儿李楠。那年李楠正好高考,发挥的不好,成绩下来,只够自费分数线。李林跟着黄超这么多年,黄超清廉,他自然也一无所有,巨额的学费就让他有些傻眼。就跟女儿商量,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可是李楠素常功课不错,见平时不如她的同学都上了大学,女孩子面子上挂不住了,觉得再读一年丢人,又哭又闹,无论如何要当年上。
李林正一筹莫展,春江市虹达机械厂的书记白亚夫来他家串门。李楠正赌气不吃饭,见有人进来,抹抹眼泪回自己屋里去了。白亚夫问李林:“丫头这是怎么了?”李林叹了口气,就把事情说了。
李林在工业局的时候和市里一些企业的头头脑脑们都混得很熟,现在给市长当秘书,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了,他们反倒走动得更勤了。白亚夫当下就拍了胸脯,说孩子上学这是大事,国家对毕业生的政策一年一个样,能早一年就不晚一年。李秘书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当下李林并不知道包在他身上了是什么意思,就在第二天,白亚夫又来了,递给李林一万五千块钱,说:“这是李楠第一年的学费,先拿去用着。”
李林看着厚厚的一沓钱,并不伸手去接,严厉地说:“老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亚夫把钱放到桌子上:“我的意思,是不能让孩子上不了学。”
李林的口气缓和下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钱你拿回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白亚夫哈哈一笑说:“李秘书,这是我们厂赞助李楠的。这些年你和黄书记给了我们很多帮助,眼下你有难处,我们伸把手还不是应该的?你就别推辞了。”
李林正要再说什么,李楠从屋里走出来,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钱,叫了一声:“爸爸。”
李楠已经好几天跟他赌气不说话了,这一声爸爸,顿时消解了李林的气势,嘴里的话就没有说出口。白亚夫看这阵势,微微一笑,掏出一张修车的发票说:“李秘书,我找了一张票冲账,你签个字吧。”
李林摇摇头:“不要,还是我打个借条吧,算我借的,有了办法我会尽量还上的。”就拿出纸笔,打了一张一万五千元的借条,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白亚夫。白亚夫苦笑道:“李秘书真是太苦了自己了啊。”
李林长叹一声,没有说话。过了几天,李楠就被送到省城师范大学读了自费生。
然而事隔不久,宏达机械厂却起了内讧。厂长江涛早就和白亚夫不对眼,这次为一个外聘工程师的待遇问题,两个人吵了起来,不料越吵越凶,多年的积怨都趁机发泄了出来,多少陈年老账也都被俩人翻腾出来,到了最后险些动手。事情过后,江涛仍然气愤难平,一心想要找白亚夫的毛病,苍天不负苦心人,最后在会计那里,他发现了这张欠条。他与李林也熟悉,知道他是黄超的秘书,索性一竿子捅到了市长黄超那里。他的矛头是指向白亚夫的,“李林不是我们厂的人,怎么会到我们厂里来借钱?这不是变相行贿是什么?而且只有白亚夫的签字,根本就没有通过我,如果厂里的钱可以被一个人这么随便拿来送人情,那厂子还有什么希望。”
黄超看着那张借条。没错,就是李林的字,这字他太熟悉了。他把这借条看了几遍,对江涛说:“你别激动,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你和白书记之间,可不能总这么僵持下去,这也不利于厂里开展工作,你们还是找个机会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一下吧。”
江涛脸红了一下,答应着走了。黄超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然后抽空回了趟家,拿出家里的存折,把里面原本不多的钱取出来,第二天一早就让人去宏达机械厂把借条换了回来。
临近中午下班的时候,他把李林叫到办公室,笑着说:“最近忙,总也不下棋了。来,下盘棋吧。”
李林就坐下,两个人厮杀起来。下了一会儿,黄超就笑:“李林啊,我看你的棋风大有长进了,不像以前那么莽撞了。”李林笑笑,低头看棋,手里摩挲着一粒黑色的棋子,半天没有放到棋盘上去。
黄超又笑道:“可是,你的气势好像也弱了啊,开始左顾右盼,犹豫不决了,大不如前了啊。”
李林就把棋盘一推,说:“别下了,黄书记,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黄超没抬头,把一粒白子放到棋盘上,说:“下完了再说。你看,你这个角,貌似防守严密,其实是有漏洞的,你稍不注意,就被我乘虚而入了。”
李林看了看黄超,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只好又继续下棋。不一会儿,心不在焉的李林就一败涂地。
黄超一推棋盘,爽然一笑:“李林,如何这么不禁打了?”李林苦笑。
黄超又是一笑:“我记得你说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是为人之道,也是为棋之道。如今你的棋风大变,是不是‘有欲’之故啊?”
李林心中一惊,叫道:“黄书记——”
黄超摆摆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借条,李林脸就白了。
黄超说:“你家李楠上学,我也帮不了多少,那一万五千块钱,我替你还上了,也算是朋友一场。这张条子我替你撤回来了。”说着就撕碎了那张借条。
李林怔怔地看着。
黄超叹了口气说:“也许我这人过于老派,按说这件事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就是容不下。我已经跟组织部谈了,调你到文化局当副局长,你看如何?你我朋友多年,就此分手的好。”
李林一脸凄楚,说道:“黄书记,你就让我跟着你吧。你要处分我我没意见,可是你别调我走啊。”
黄超摇摇头:“道不同不足为谋。这样的事如果再次发生,我们还能在一起下棋吗?你还是去文化局吧,免得将来反目,彼此都伤感。”
李林想说什么,但知道任何保证都没有用了,就没有说,泪就涌出来了。黄超也湿了眼,挥挥手:“你去吧。”
李林就去了文化局。在市里是个政绩和口碑都不错的局长。
39
袁一明早晨一起床,薛剑诗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催稿子的事。袁一明奇怪地问:“我二叔不是说不写了吗?”
薛剑诗口气很硬:“不行,这篇文章一定要见报。袁先生太感情用事了,我们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袁一明沉吟了一下:“那你再跟我二叔说说吧,也许他能听你的。现在唯一能说动他的,也许就是你了。我等你电话,现在我就写稿子。”袁一明放了电话,又给报社打了个电话,说要在家赶稿子,就坐下来打开电脑。
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薛剑诗又打来电话,声音挺涩:“稿子不要写了。”
这是袁一明预料中的事,这一个小时他根本就在电脑上玩儿游戏,一个字都没写。但他听出薛剑诗的情绪不好,就叫:“薛总……”
薛剑诗长叹一声:“当断不断,坐失良机,妇人之仁啊。”
电话那边沉寂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这个想法,也就罢了。但既然已经进行运作了,舆论也造出去了,就不能够撤退了呀,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否则会灭了自己的士气,也会让对手乘虚而人。”
袁一明握着话筒听着,无话可说。
薛剑诗的声音很低落:“小明,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件事最大的阻力不是来自对手,而是来自董事长自己吗?其实这一步我早就料到了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问题会出在哪儿,但我了解董事长的脾气,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事。”
想起“秋水”,袁一明有点走思。他连忙收回自己的思绪,继续听薛剑诗说话。
薛剑诗却又是一声长叹,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却又不再说话。
袁一明连忙安慰他:“薛总,您不要太难过了,我大哥当不当副市长我看无关紧要的,现在已经加入世贸了,我想我大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实业家的。”
薛剑诗苦笑道:“你真这么以为吗?”
袁一明笑了:“至少我二叔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实业家吧。”薛剑诗苦笑道:“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袁一明说:“至少我二叔应该是一个出色的资本家吧。”薛剑诗又长叹一声,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袁一明呆呆地等着他说话,他总感觉薛剑诗生不逢时,他应该是一个很合格的策士,换句话说,他应该是一个政客。
薛剑诗真应该离开二叔。袁一明常常想,如果薛剑诗离开二叔,二叔可能会少去许多无端的欲望,可是薛剑诗离得开吗?他离得开这块平台吗?
袁一明心绪复杂地拿着电话。他总感觉薛剑诗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人,他不知道薛剑诗会对他说些什么。
薛剑诗在电话里长叹一声道:“小明啊,这是一个文化问题。中国文化不具有进攻性,而西方文化从柏拉图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进攻性。再经过后来的新教运动,就构成了资本主义精神中关于“赚钱”的道德命令。无限地积累表现为金钱和财富成为道德要求,从而永不止息,乐此不疲地赚钱成为了西方世界的行为方式,并由此派生出占有、征服的无限冲动。西方在世界上到处都有殖民地,分析为商业发展也对,但仅仅从物质上考虑是不完全的,其实更主要的是西方的文化精神本性。中国文化传统正相反,中国人重生活,也就是天人合一。就一般中国人来说,就是过好日子。中国人对财富的追求是有限的,钱赚到一定程度就歇手不干了。现在许多个体户有钱之后就转向消费,很能体现中国人这种基本文化精神,所以说,中国人从本性上讲,不追求占有和征服。知足者常乐,这是地主的行为方式。你二叔应该说是中国文化中的新派人物,但他的所谓进攻性,也只是带有西方人的模仿。一遇风浪就会消退。”
袁一明怔怔地听着薛剑诗侃侃而谈,他听出薛剑诗的话音里充塞着苦涩,他当然也听得出薛剑诗对二叔深深的忧虑。
薛剑诗忧虑什么呢?
袁一明很想听薛剑诗再说些什么,可是他突然不再说了,把电话挂了。
袁一明心绪复杂地拿着电话。他总感觉薛剑诗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人,大约所有聪明的人都是忧郁的,他们把问题看得太透彻,就少了许多糊里糊涂的快乐。平凡的人就容易快乐,他们的目标很实际,就在眼前,实现起来也简单。像薛剑诗他们则不然,他们的目标遥远而缥渺,要想达到它,期间要经过无数曲折,即使达到了,算算已经付出的,往往还是没有理由快乐。就像一个棋手如果总能够看到十步以外,就势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潇洒不起来,也无暇他顾,即使赢了,已经累得大汗淋漓,那胜利的快感就来得不彻底。
那么薛剑诗在忧虑什么呢?
袁一明很想听薛剑诗说些什么,可是他突然长叹一声,把电话放了。
40
既然薛剑诗都说稿子不写了,袁一明就关了电脑。反正假已经请下来了,他琢磨着应该去哪里消磨这半天。大约人的生命中经常有这样的时刻,这种没有了事情压着却突然觉得无所适从的时刻,这大约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吧。袁一明想,最好有谁在这时候打个电话来,安排个小聚会或者饭局什么的。他想起来前几天就有这么一回,他正盼望着,马小莉就打过电话来,约他吃饭。
想起马小莉,袁一明突然记起来,马小莉答应昨天给他们报社送货的,但昨天一天马小莉也没露面。今天自己不去,她会不会去送货找不到他?袁一明跳起来,拿起电话要通了自己的办公室,问小许:“有没有我的一个女同学找我?”
小许笑道:“你是不是没睡醒呢?哪个女同学没长眼睛,会来找你啊。”
袁一明不理她,又问:“那咱们的防暑降温发了没有?”小许不耐烦了:“你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还能少了你的怎么着。发了,每人一台带风扇,带电话的座钟,说是让大家案头办公的时候吹着点风避免中暑,领导对咱可真体贴。”袁一明顾不上附和她话里的调侃,急着问:“没发别的?”小许不屑地说:“听说还有什么健脑提神的保健品,还没买回来呢。肯定是有谁吃回扣了,这种自来水掺色素的东西,居然还真有人上当。”
袁一明忙说:“别胡说啊,那是我让买的。我一个同学开公司,帮忙的事,我可没吃回扣。”
小许坏笑道:“就你那个女同学吧?没吃回扣,不定吃什么了呢。”
放了电话,袁一明赶忙翻出马小莉的名片,按照上面的手机号码打过去,然而他打了一次又一次,话筒里总是固执地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因故未能接通。他这才发现,马小莉除了一个手机号,没给他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她住哪儿?究竟在南方的哪一家公司上班?地址电话是什么?他竟然统统不知道。
袁一明想起来,马小莉说他们公司在这里有一个办事处的,他搬出电话本,按照上面的电话,把驻春江市的外地办事处统统打了一个遍,但没有一家是马小莉的保健品公司。
袁一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头了。难道马小莉骗了他?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三万多块钱,这不是个值得骗的数目,况且,对方是马小莉呀。这一定是哪里出了故障。难道,马小莉出了什么事?袁一明打了一个冷战。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迫切需要袁一明给报社一个交代。自来水掺色素也好,他总得拿到人们面前去才说得过去。马小莉这样迟迟不出现,他可真是难办了。
袁一明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去找二叔。他自嘲地想:“这半天假有事儿干了,省得寂寞。”
袁家梁在公司里。袁一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果断,沉着,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威严,和他平时在家里见到的二叔判若两人。袁家梁正在打电话,用眼神示意他坐下。放了电话仍然没有理他,而是站起身来到一个橱子里面去翻,翻出一本卷宗来查了点什么,就按钮叫白云进来。袁一明看到,白云也完全是一副白领的装束,穿一身乳白色西服套裙,白色半高跟皮凉鞋,长发虽然是披下来的,但用一根发带把它拢在了脑后,丝毫也不显得累赘。就连脸上的神色也是职业化的,透着干练和稳重。一进门看到袁一明,只微微冲他含笑点头,就凝神听袁家梁的吩咐了。
袁家梁靠在他那宽大的皮转椅上,用手扶着额角,对白云说:“东北梁科长的货,这个月一定要发出去,你催一下。省科协的技术鉴定结果应该出来了,你找人落实一下。”白云应着,记着,又重复了一遍。等了一下,见袁家梁不再说话,就要出去。袁家梁又说:“等等,牛奶厂这个月的财务报表,你让他们给我一份。”
白云答应着走了,袁家梁这才看着袁一明说:“小明,什么事?”
袁一明说:“没大事。二叔,你给我三万五千块钱,借也行,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
袁家梁皱了皱眉:“怎么还三万五千,有零有整的?到底什么事?”
袁一明对二叔不能像对大哥一样放肆,就笑道:“您问那么详细干什么?三万多块钱对您又不是什么大数目。”
袁家梁严肃地说:“这不是数目的事,这是对钱的态度问题。作为商人,不怕花钱,却一定要保持对钱的敏感,要知道钱是怎么花出去的,花在哪儿了;要做到不该花的一分钱不花,只有这样才能做成事业。”
袁一明有些不耐烦:“我交女朋友了,需要钱,行了吧?”
袁家梁摇头:“你交女朋友是不会找我来要钱的,更不会有零有整的要三万五千块钱,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要干什么。”
袁一明站起来,问:“二叔,你到底给不给我?你不给我我就去找别人借了。”
袁家梁笑了:“你不说清楚我不能给你。你要买房子,我可以送你房子;你要买车,我可以送你车,就是不能不明不白地把钱直接递到你手上。”
袁一明想,二叔果然比大哥精明多了,跟大哥借八十万的时候也没这么困难,看来二叔的成功是有道理的。二叔的胸襟气魄大哥当然是比不了的,但从二叔手里就是借不出这三万五千块钱。正如二叔所说,这是一个对钱的态度问题。
袁一明无奈,只得对二叔说了马小莉的事,最后他说:“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者她南方的公司有什么突发状况,来不及跟我联系,先回去了。二叔,你给我三万五千块钱,我先去街上买点保健品给报社交差,等马小莉回来我再还你钱。如果她已经把钱变成了货,我就给你三万五千块钱的货,你给你的员工们发发。”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说:“小明,我敢打赌,你既还不上我的钱,也给不了我的货。不过没关系,三万五千块钱买一次教训,不贵,学费二叔替你交了。你这个同学给你上的这一课,比你学校里的老师教的要高明多了。小明啊,你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最需要上的其实就是这种课啊。不要说你,你大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照样缺少经验啊。”顿了顿又自语道:“恐怕也不单纯是经验,和你搞文学一样,这里也有个悟性问题。”
袁一明跳起来:“不可能。二叔,你没见过我这个同学,我可是跟她同学多年,她又单纯又善良,绝对做不出骗人的事来。”他心里想的却是,马小莉靠在我的肩头,昵昵哝哝地说的那些话,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袁家梁笑了:“我看是你又单纯又善良吧。小明,我不和你争,我会让事实告诉你,我们俩谁的判断是对的。不是吹牛,你二叔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这件事的究竟。”说着又按下他写字台上的一个钮,一会儿白云应声而入。
袁家梁吩咐道:“你到财务室给我提三万五千块钱的现金。”
白云看了袁一明一眼,问:“怎么下账?”
袁家梁摆摆手:“你先打张条子压那儿。要快。”
白云去了,袁家梁看着袁一明,笑笑说:“你也不用沮丧,你这同学不算心狠手辣,咱们的损失还不算惨重。”
袁一明苦笑笑:“您的推测如果成立的话,损失差点就惨重了。她原本是想让我找您,让蓝天集团买她的产品的,可我只答应给她在报社帮帮忙,这才要了三万多块钱的货。要真是蓝天集团,还不得三十多万啊。”
袁家梁哈哈一笑:“这样的话,还可能一分钱的损失也不会有了呢。”
袁一明喃喃自语:“可是,她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如果连她这样的人都骗我,那这个世界上岂不都成骗子了?”
袁家梁又是一笑:“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就是这样的。每一个人在不同程度上都骗过人,不过是有的人高明些,骗了人还让人以为这人又善良又崇高;有的骗术拙劣些,就在别人眼里成了虚伪小人。有的人骗的不露痕迹,有的人,就像你这个同学,是明着行骗。”
袁一明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这话有几分道理。
袁家梁看他的神态,微微一笑:“你知道晋商吧?就是山西商人,一向是以‘诚信’二字为本的,所以历来就在国内很有名气也很有势力,已经形成了晋商文化。现在怎么样?前一阵子,我的一个老同学从山西花十几万买了几十头荷兰黑白花奶牛,想在家乡办个奶牛场,可是奶牛拉回家里去养了很长时间,就是不下奶。这还不算,他发现奶牛身上的黑白花慢慢地也没了,原来颜色都是用锔油膏锔上去的……你都想象不到人们会用什么样的招数来骗人啊。”
正说着,白云拿着一个报纸包进来了,直接就递给了袁一明。袁一明接过来,有些发傻,问:“你怎么知道是我要用?”白云笑着瞟了他一眼,仿佛说这还用说。袁一明就站起身,向袁家梁和白云告辞。
来到街上,倾泻而下的阳光刺的袁一明眼睛生疼。他拿手挡在额头上,步子懒懒地,心情也灰暗的无以复加。他一再对自己说,这不可能,不可能,马小莉一定是出了意外。但他心里明白,出意外的可能性很小。他掏出手机,再一次拨打马小莉的电话,传来的还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袁一明觉得燥热起来。天真是热了,满街都是花裙子。他一扭头,街旁就是一家冷饮店,他一头钻进去,老板问他要什么,他看了看柜子里的各色冰淇淋,突然问道:“有没有红粉佳人?”
老板有些发蒙:“红粉佳人?没听说过。给您来份双球吧,这个最实惠。”袁一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双球端上来了,居然也是一个粉球一个白球。袁一明端详了片刻,突然无端地烦躁起来。他招呼老板:“我不吃冰淇淋了,你端回去吧,给我换两瓶啤酒来。”
老板走过来,看了看他面前的双球,皱眉道:“先生,已经给您做了,还怎么往冰柜里放啊?”
袁一明觉得自己带着一点喝醉了酒的恍惚。他怒道:“你爱怎么放就怎么放,我管不着,你给我换啤酒来。”
老板也被激怒了:“你这个人讲不讲理呀?”
袁一明想,是啊,我这个人讲不讲理?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讲理?怎么没有人和我讲理?他一把抄起桌上的冰琪淋,“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吼道:“我要喝啤酒,听到没有?”冰淇淋和装冰淇淋的玻璃盏瘫在他的脚下,像是他愤怒的具体形状。
老板也是个年轻小伙子,此刻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我看你小子活腻歪了,找揍是不是?”说着一拳挥在他的脸上。
这一拳让袁一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在疼痛中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当下他不及细想,紧跟着也扬起拳头向对方打去,他觉得自己就是专程来找人打架的,已经忘记了引发这场战争的原因,只管一拳一拳地打过去,也不躲避对方的拳头,让它一拳一拳地落在自己身上。
老板娘闻声跑出来,一看这阵势,忙拦在两个人中间,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两个男人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有一点点外力,就都停了下来。老板娘拉袁一明坐下,笑道:“不就是两瓶啤酒吗?算我的。”果真就拿过来两瓶啤酒,打开,放在袁一明面前:“对不起啊先生,还需要什么,您尽管说。”
袁一明气喘吁吁地灌了一口酒,只听老板娘正低声埋怨老板:“这种流氓招惹不得,你今天打了他,明天他带人来砸了你的店,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老板也没有搭话,想是被老板娘说中了心事,也正暗自懊悔。
几口啤酒下肚,袁一明冷静下来了。听着老板娘的话,他的脸有些发烧,心中暗叫惭愧。他想我这是怎么了?让人家称为流氓,可一点儿都不冤枉我。他坐在那里喝完了酒,招呼道:“结账。”
老板娘忙跑过来,笑着说:“大哥喝好了?今天算我请客,欢迎您下次再来。”
袁一明扫了一眼价目表,掏出二十块钱来递给她,诚恳地说:“这是酒钱和冰淇淋钱,剩下的算我赔装冰淇淋的玻璃碗。”
老板娘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他态度突然转变是什么原因。袁一明把钱放在桌上,又走到老板跟前,道了声“对不起”,然后转身走了。
袁一明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提着三万五千块钱呢。他找了一家大药店,挑选了一种价钱差不多的保健品。他在电视广告里见过这个品牌,觉得这个也许不至于是色素兑凉水,于是约定下午由药店送到报社。办完这件事,他觉得头晕晕的,他想可能是在正午的阳光下走得太久的缘故,就就势在药店的休息椅上坐下来,微微闭上了眼。
“这位先生,您不舒服吗?”
袁一明睁开眼,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白大褂,正很温和地和他说话。
袁一明从败落的情绪和疲惫的身体状态中挣扎出来,勉强笑了笑:“没有,就是有点儿累了。”
那男人说:“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我是医生,我给你看看吧。”然后就不由分说把袁一明的胳膊拽过去,伸出三根手指头搭在他的脉搏上。摸完一只又换一只,然后说:“哎呀,你心肾不交,肺气虚损,肾阳不足,这么年轻,你可要当心呀。”
袁一明被他说得心惊胆战,以为自己一时三刻就会死去,就看着他,等他的下文。那人话锋一转:“不要紧,我们有一种专门提升肾气的药物,肾为生命之本,我们的药就是起‘固本’作用的。肾主水,心主火,肺主金。补肾使水气充盈,心火自降。火一降,肺金就会上升。来,请您跟我到这边来,看看我们的药。”
袁一明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位“医生”讲医理,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们也生产一种药,是专治心的。把心治得不黑了,像你这种满口胡言乱语的病自然就好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那大夫起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等到听明白了,刚才脸上谦和的神情荡然无存,立即变了颜色,指着袁一明说:“你……”
袁一明轻蔑地哼了一声,走出了药店。他心里悲哀地在想,难道真像二叔说的,骗子已经无所不在了吗?
下午药店果然把那个健脑保健品送到了报社,袁一明舒了一口气,觉得可以交代了。小许一看牌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说:“袁一明,你的同学可挺有本事啊。”
袁一明不明就里,看着小许。
“这家保健品厂可是国内有名的大企业,我记得你说是你们同学的公司?”
袁一明暗暗叫苦。他在买的时候只考虑牌子了,竟把这个茬儿忘了。一时就没有话来答复小许。
小许紧盯着他,见状嘲讽地一笑:“行了,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就是一点回扣吗?还用得着编个什么同学的故事。这也是你们家的家传啊,你二叔不就善于此道吗?”
袁一明手里端着的一杯水差点儿就被他泼到小许的脸上,但小许毕竟不是卖冰淇淋的老板,他还是忍住了。他采取了鲁迅先生的方法,两眼望天沉默不语,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小许并不总是这么不厚道的,这么做也不是针对他的,他和小许之间的尴尬,说到底还是二叔和许行秘书长的战争。想到这儿他把眼睛从天花板上挪回来,微笑着对小许说:“你今天的气色真好,是不是谈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