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仙是旧故人
“鬼兄,能否活过来全凭你自己了。”谢灵蕴气喘吁吁地叹气。
他背着半鬼踏上青石板,沿着小路上山,一路开阔,并无杂草,显然是有人砌的路。走过一座山,四野阒然无声,
走着走着,果真教他寻到一处深林中的小院。他推开竹门,半扇门轰然倒地,灰尘簌簌,他扶门剧烈咳嗽,半鬼的头顺着他的臂膀滑下。
小屋破败,蛛网密结,漏瓦破窗,桌凳歪七倒八,想来久未住人。谢灵蕴费好大的力气,扶他起来,将人拖到床板上。
半鬼昏迷不醒,日日昏睡。他守着半鬼,闲时上山采药,捡果子,拾柴火,回屋烧菜。砍竹子,搭篱笆,砌台阶,修竹屋,一草一木装点着家。
谢灵蕴为他擦洗身子的时候,摸到他胸前剑伤,疤痕可怖,他又是一阵叹惋。
半鬼的身体一日一日回暖,他想等他醒来之前必须下山。否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免不了一场打打杀杀。谢灵蕴觉得自己干下一件天大的蠢事,他这副身体打架打不过,逃命也未必逃得掉。半鬼苏醒之日,必是他的死期。
盛夏时节始来。夜晚他背着竹篓回家,拾捡出背篓里的药材。谢灵蕴净手,舀一瓢山泉,一饮而尽。
他转身进屋,忽地觉察到一道探究的目光。他走进房中取茶煮茶,正捻茶时,茶罐忽地打翻,茶叶散落一地。
疾风扫过,竹帘翻飞。他撑着木桌,半躬身正要捡茶罐,一道劲风扫面,吹开他覆眼的发带。
他的双眼无光,实在可惜一张不凡皮相。他后知后觉地抬袖遮脸,发带飘落手心,他又重新系上。
竹帘之后,黑金阔袍翻飞。榻上半鬼撩起眼皮,狭长双眸凝视着谢灵蕴。谢灵蕴在地板上摸索。半鬼稍抬手,又一阵疾风吹来,茶罐便滚着碰到他的指尖。
他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压,正是来自于半鬼。谢灵蕴想:他周身灵力浮动,看来休养得极好。
谢灵蕴握着茶罐,暗道不妙。半鬼已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正要转身而去。忽地,匕首破风而来,刺破卷帘,刷地蹭过他的鬓发,钉死在墙上。谢灵蕴顿在垂帘后,未再朝前半步。
半鬼压低嗓音,道:“你······是谁?”
谢灵蕴手指微蜷,不知进退。仇人要杀他,他也不知有几分把握逃命。正在苦思冥想间,半鬼却突然步下床来,朝着他走来。
“当啷”一声,谢灵蕴听得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半鬼衣裳散乱,怀中的一只桃木匕首掉下来。半鬼躬身捡拾匕首,忽然透过竹帘看到谢灵蕴的脸。
“灵蕴!” 一声压抑的呼唤传来,半鬼朝着他大步而来。
谢灵蕴轻轻地一声“嗯”,止不住后退,心中擂鼓大作。
半鬼死死抱住他,臂膀力气强大,几乎要把他揉进骨血。
谢灵蕴挣扎:“你要杀我?”半鬼搂抱着他,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看来他已是认出他来,恐怕他就要立毙当场。
谢灵蕴袖中藏迷香,他一把推开半鬼。半鬼伸手就来捞他,电光火石间,谢灵蕴撒出迷香,屋中一阵昏天暗地,他趁乱逃跑。岂知半鬼眼疾手快,混乱中一把捞过他,摁着他抱进怀中。
半鬼声音低哑,在他耳边问:“阿蕴——为何要逃?”他抱着他,压下来,狠狠吻住他的唇!
谢灵蕴心跳骤停,浑身震颤。
他明明杀掉此人,亲手所锻君子剑就插在他心口。他分明是他的仇人。可哪里有人一醒来见到仇人,又搂又抱又亲又吻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震地七魂震荡,谢灵蕴一动不动,任他胡作非为。
半鬼抱着他吻,吻得气喘吁吁,在他耳旁念:“阿蕴——”
冰凉手指摸到谢灵蕴的胸膛,他浑身一颤,随即捉住他的手。
谢灵蕴一头雾水,他实在不明就里。但看目下情形,他俩着实不似有仇的。谢灵蕴本想告诉他,他一剑杀他,百年后又把他挖出来,救活他。他一想这都什么事儿?说出去谁信啊?
半鬼膂力过人,困着他圈着他,他实在挣脱不得。
狂热迷恋地吻过后,谢灵蕴已老老实实。他杀此人一剑,就算以命抵也不为过,他认命地想:他要抱就抱,要亲便亲罢。
谢灵蕴垂头,道:“这位仁兄,你认得我?”
半鬼又问道:“阿蕴?你不记得我么?”
“阿云?”谢灵蕴喃喃。谢云正是他逃亡人间的化名,谢灵蕴倍加笃定,此人当真是他旧识。但他杀的人人鬼鬼数不胜数,实在想不起来这位仁兄是哪位?
谢灵蕴打哈哈道:“敢问道友名讳?”
半鬼淡淡道:“谢徵。”
谢灵蕴随口扯谎,笑道:“哈哈,谢兄,那我们可真是有缘啊。我也姓谢,单名云。”
“谢云?”谢徵似是不大确定,道:“嗯。我们的确有缘——”
谢灵蕴踌躇道:“谢——谢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么?”
谢徵身体僵直,怔愣良久道:“嗯。”
谢灵蕴反倒一时不知所措。他曾想过,他醒后二人会是怎样的境况。少不得打一架,他把他扒皮抽筋或千刀万剐,或是他以死谢罪。但他着实没想过这样的结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心里道:莫非谢徵睡太久,失忆了?忘记了血海深仇,忘记我曾给他刺个对穿?
谢灵蕴本是要向他探听自己的事,目下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回忆残忍往事。他教人捅过很多刀,杀过很多次,可他也忘掉了。忘了伤便不疼不痒,忘了仇倒快活自在。
如今二人通通忘记一桩血海深仇,大家皆大欢喜,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他想可耻地骗着他,瞒着他。
谢灵蕴在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谢灵蕴的发带垂在腰后,静静立着,窗外便是一座青山。谢徵看过去,他眼前有一星半点的光影摇荡。
屋中吊珠帘,白纱卷帘,纱窗外凭空入墙来一从青竹,古典雅致的不似人间。
谢徵道:“人间倏忽,已过百年。”
谢灵蕴点头,“是整整一百年。”他困在黄泉,一日一日地数着年头过日子,当然不会记错。
窗前透进来的日光扎眼,灵蕴猛地抬手挡住。
“阿云,你的眼睛——” 谢徵捧住他的脸,好似疼惜不已。
谢灵蕴挣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他捂着绑缚着发带的双目,笑着解释道:“我双目失明,看不见的。” 他后退时踩到脚下桃木匕首,他弯腰拾起,归还谢徵。
他害死他,手上沾过他的血,洗都洗不干净。他杀孽满身,地府阎王却不来收他?他仍脚踏黄土,活得好好的。他连自己能活几年都不知道,还是不要拖累旁人为好。
谢徵身体大好,也用不着他了。谢灵蕴想反正诓骗于他,骗都骗了,不如此时溜走为好。他正想劝说谢徵:他们二人就此分道扬镳为妙。
谢徵接过桃木匕首,朝他步近,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我作你的眼——”
“啊?”谢灵蕴怔在原地。
仇家要报恩,却是谢灵蕴不曾想到的。
窗外薄雾罩青山,丛林深深。窗台的泥瓦罐中插着竹枝,几束白色野花正好飘零坠下。
谢徵以为他不曾听清,又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谢灵蕴摆摆手:“不用不用。说到底,我也只是碰巧把你背回来,算不得救命大恩。”
谢徵笑道:“报恩报恩,自是要以身相报。”
“还是,不不不用了。”
谢徵垂头看他,道:“我适才对你无礼,应当为你守志。”
谢灵蕴哈哈笑道:“夜深了。谢兄,早些睡哈——”着实没想到挖出的仇家,要把他又抱又吻,还说要与他同睡一榻。谢灵蕴连忙飞也似地逃开。
连日来,谢徵昏睡。屋中仅有他睡的一张床榻,谢灵蕴也不挑,平时随便拾只桌子,捡张木板,凑合躺一夜就行。
他吓得连忙收拾被褥,睡到隔壁房间去,勉强以木板作床。
谢徵来扣门,谢灵蕴连忙装作熟睡的模样,闭门不见。
他睁着眼,迷迷糊糊想着他与谢徵的一剑之仇,想着想着,熟睡过去。
“师父!”
“师父!”
“师父。黄泉碧落——我来陪你!”
谢灵蕴自火海中涅槃重生,坠入黄泉。耳旁是恶鬼的咆哮,他在黄泉与恶鬼厮杀百年,直到他神魂残缺,记不得自己是谁。
一人穿着一袭黑金阔袍,光影交杂,威严慈和。谢灵蕴眼睁睁看着他中剑身亡,一身灵力缓缓散尽,死在他面前。
“师父——”谢灵蕴看着满天散落的灵力,犹如一场大雪浩浩荡荡地降临世间。他跪坐其中,肝肠寸断。
他再次睁眼回到年幼时,耳旁海风啸叫,海浪拍石。
幼时,他时常在沙滩上写画符篆,一人玩耍。他不常见到他的师父,他的师父也不常来找他。
他蹲在地上,用一根竹枝写字。写完字他自己的名字,再写一遍,一遍一遍,翻来覆去,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的师父只教过他写自己的名字。
“谢灵蕴——谢灵蕴——”他写一遍念一遍,他喜欢他的名字,是他师父赐给他的。
尔后,一双黑金云纹靴停在他面前,靴子踩上细软的沙。谢灵蕴抬头看到他的师父。他的师父把他领回家,之后就没有见过他。这是他第二次见他。
他的师父朝他道:“徒儿。”
他猛地站起来,仰着头看着他。他师父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一只手来,掌心躺着一只蟠桃。
他接过来桃子啃食。桃核掉在地上,他师父伸手一挥而过。桃核竟破芽而出,顷刻间一树桃花盛放,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师父教给他一句口诀,此后日日写字便换作日日种桃子。他不厌其烦地撒下一颗桃核,念一句口诀,看着桃核长成大树。只需要一句口诀,一点灵力,挥手而下,便能化桃核为参天巨树。
“师父!”夜中时分,大梦方醒,谢灵蕴口干舌燥,一杯凉水下肚,头脑清明。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他的确曾有过一位师父。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的面容。
他头脑昏沉,五指猛地发力扣住木板,直挺挺地栽下来,却不防撞进一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