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知道了

目录

升序 倒序

俗世奇人 共25章

目录
阅读设置

阅读设置

手机阅读
加入书架
回到顶部

第3章 神鞭(2)

  • 书名:俗世奇人
  • 作者:冯骥才
  • 本章字数:2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1:33:27

第九节 佐爷的本事是抓辫子

四名长衣短裤的日本汉子在娘娘宫前的阔地上,用刀尖画个大圈,场子就打出来。不管人多挤,谁的脚尖也不敢过线。

这儿,除去山门对面的戏台不准上人,四边的楼顶、墙沿、烟囱,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还有些人爬到过街楼“张仙阁”,推开窗子往下瞧。只见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面对面站着。东洋武士浑身全黑,短身长臂,鼠面鹰目,那样子非妖即怪。傻二还是宽宽松松一件蓝布大褂,辫子好像特意用蓖麻油梳过,上松下紧,辫梢夹进红丝线头绳,漂漂亮亮盘在顶上。人们都盯着他这神乎其神的辫子,巴望亲眼看见他显露神功。

东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长、上平下尖的木桩子。东洋武士接过木桩,尖儿朝地,拿拳当锤,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见木桩一寸一寸往地下扎。这一出手就把人们看呆了。玻璃花高兴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纯粹傻蛋一个。前三天说好,今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板不来,这边全靠杨殿起和玻璃花照应。杨殿起还得当翻译。偏巧昨晚杨殿起说铺子里有急事,坐船去了宁河的东丰台。玻璃花哪知道杨殿起由于天津人自打咸丰九年望海楼那桩教案,仇洋的情绪好比涨满的河水,使点劲就会溢出来,他怕招惹众怒,耍个滑儿躲开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为杨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国话,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傻二,瞧!今儿东洋的哥儿们,替三爷我拔撞来了。怎么样?三爷的路子野不野?今儿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还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谁还敢骑着三爷的脖梗子拉屎!谁他妈恶心过三爷的,今儿东洋哥儿们就替三爷出气!哎,傻巴,你怔着干嘛?”

傻二确是有点发怔。

大前天,有人把战表包块砖头扔进他家院子,他就憷头。为嘛?说也说不明白。反正那时候中国人憷洋人,谁也不知道为了嘛。有原因就有办法,没原因就没办法。直到昨天后晌,他还犹犹豫豫,依然没有回表应战。这当儿有人敲门,他坐在屋里没开门,转眼却见一个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阵风刮进来,也没这么快。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单看目光透彻的双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没等他开口,这人纵身往后一跃,竟然毫无声息地贴在墙上,两脚离地三四尺,原来他左手的无名指勾在墙壁的钉子上,凭借这一指之力自由自在地悬起整个身体,就像蜻蜓落在上边一样,这功夫可是天下少见的。这人笑嘻嘻对他说:

“我看你的神气不对。哥儿们,难道你憷洋人?那你还算不上一条好样的汉子。洋人不过眼珠、头发、皮肤的颜色和咱不同,说话两样,至于其他么——喜怒哀乐,行止坐卧,吃喝拉撒睡,还不都和咱一样?他们吃饱不打嗝儿,受凉不打喷嚏,睡觉不打呼噜吗?要说能耐,各有各的长处,要说比武打架,非压他们一头不可。哥儿们,论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当回事,你呢?咱初次见面,总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给谁,也不该尿给洋人!洋人的武功再格色,总离不开手眼身法步,你只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赢。何况你还多一条辫子呢……哎,兄弟,你给我把扇子,这天跟下火差不多。”

傻二转身拿扇子,边问:

“师傅尊姓大名?”

“鼻子——李。”

只听这三个字,回身已然不见墙上那人。头两字“鼻子——”声音还是在那面墙上,最后一个“李”字,已经是从门外边传进来的。

原来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轻功盖世,名不虚传。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胆气也就足了。至于人家说功夫在自己之下,也并非一般客套话。像这种有真本事的人,总爱把自己藏在别人的后边;没真本事的人才总往前蹿,生怕丢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惨的事——这是题外的话了。

且说这时,东洋武士已经把木桩子砸进地里一尺半,地面上露二尺半,他双臂一展,落在木桩上,像只老鹰落在旗杆顶上。他并不进攻,而是朝傻二比画两下,叫傻二进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嘱咐他的话,用心琢磨对方的招法,悟到东洋武士身材矮小,够不上自己的发辫,故此先立个木桩,站在桩上,居高临下,逮机会好捉自己的辫子。傻二看破对方招数,也就马上有了对策,他纵身贴前,拳掌并用,就是不动辫子。东洋武士手法极快,把他的来拳来掌,一一抵住,而那双鹰眼始终死盯着他头上的发辫。傻二主意拿定,不到紧要关口,决不使唤神鞭。东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卖个破绽,待傻二贴前,猛出双掌,快若迅雷疾电,傻二赶忙招架,两双胳膊顿时绞在一起,傻二的左腕被拨在中间,只要对方发力,就可能被拨断。使辫子!他刚一动念,辫子已经抽在东洋武士的脸上,这一下,打得东洋武士立即松开双臂,身子一晃,险些掉下木桩,但傻二这一辫子打出去,似乎感觉辫梢碰到什么,这是东洋武士的手!他立即明白东洋武士今天憋足劲是来捉自己的辫子的,挨了打也没忘了抓他的辫子。他变个招数,不用横抽,而是如蛇出洞,寻到空隙直戳出去。软软一条辫子,使得像铁杆扎枪,刚猛异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爷!小心辫梢扫眼睛!”东洋武士不懂中国话,怔了一下,就给傻二的辫梢飞快地戳上眼睛,不等他睁开眼睛,傻二抡起辫子就抽,“啪”声如劈雷,打得东洋武士在木桩上转了两圈,若不是脚下有根,早跟土地爷热乎去了。

这两下把东洋武士打糊涂了,他闹不清辫子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知这辫子究竟在哪儿。可是他忽然见傻二的辫子一甩,像棍子一样横在自己眼前,东洋武士见这机会绝好,出手抓辫,指尖将将沾上辫子,这辫子又变成链条在他手腕“刷”地缠了两道。跟着傻二来个“狮子摆头”,硬把东洋武士从木桩上甩起来,同时一拳打在东洋武士胸口上。这一拳为了不叫东洋武士借机抓他辫子,因而运足气力,锐不可当,直把东洋武士晕头转向地扔在对面的戏台上去。就这一瞬,傻二已然站在那木桩上,神鞭乌光光又松松地绕在肩上,双手倒背,神气顶足,好像站在那儿看戏。

在众人叫好和哄笑中,东洋武士就像名丑刘赶三,傻乎乎立在戏台上。不知谁大喊一声:“打他妈洋毛子呀!”跟着一大群人跳进场子和四条日本汉子打成一团。看热闹的人见闹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挤成大瞎团。一时拳飞棒舞,不知谁揍谁。死崔忽然带着一帮小混混,冲进人群,围住玻璃花,一把将他胸前的金表夺去,跟着混混们手舞斧把、竹竿、门栓,把玻璃花打得杀猪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来声音。

第十节 它本是祖宗的精血

傻二鞭打东洋武士,不单威震津门,也落得美名四扬。本地乡绅送来厚礼和钱帖,才子们送来条幅对联,还有梅振瀛写的两对大漆描金的横匾。一块是“张我国威”,一块就是这“神鞭”二字,尤其这“神鞭”写得尤见气势。“鞭”字最后一捺甩出来,真像傻二的辫子一甩那股劲——又洒脱又豪猛。可惜他房小屋低,没处悬挂。本地的山西、闽粤两家会馆就召集买卖人募捐银钱,张罗泥工瓦匠,给他翻盖房屋。因为他这一鞭,压住了洋人的威风,也压住了洋货如潮、猛不可当的势头。一连多少天,卖国货的铺子盈利眼看着往上增。故此,无论傻二怎样推却,也推不掉众人这份盛情。紧接着,就有更多好武少年求他开山收徒,传授神功。他祖辈的规矩非子不能传。但不知谁在外边嚷嚷,说他大开门庭,广收弟子。每天叩门拜师的人很多,杂七杂八,嘛样都有。有的脑袋后边的辫子不比老鼠尾巴长多少,毫不自量,也要学辫子功。有一天,来一个黑脸的胖大汉子,辫子比棒槌粗,长得几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鞭还长。傻二愈看愈不对,上去一抓,掉下来一多半,原来掺了假发!傻二没工夫和这些人胡缠,便关上门,门板上贴张黄纸,写明不收徒弟。可外边照样有人自称是他的嫡传弟子。大仪门口的益美丰当铺迎面墙上,挂出一条大辫子,说是当年“傻二爷”送的。下边贴张红纸,写着“神鞭在此,百无禁忌”八个大字,引得不少人去观看,说真说假,议论不已。后来各买卖铺一窝蜂都挂出辫子来,也就没人再论真假了。

市面上闹得这样厉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能免俗,难免得意扬扬,迷迷糊糊像驾了云。他想自己出人头地,穿着打扮都得合乎身份,便在人家送来的礼品中,择了一套像样的袍褂,刚要试穿,忽听门外传来拨动橼头的声音,知道这是担挑儿剃头刮脸的王老六。自己也正该把辫子精心梳洗整理一番,便开门把王老六招呼进来。

王老六是宝坻县人,本领出众。据说他当年在老家学艺时,师傅叫他抱着挂霜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层白霜,不准划破瓜皮。老冬瓜都长得坑坑洼洼,练过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头一带,走街串巷二十多年,没听人说他划破过谁的头皮。可他今儿有点反常,不一会儿已经在傻二的头上划破五条口子,每划破一道口,就赶紧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来,杀得头皮好疼。傻二抬眼见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问:

“你怎么啦?”

这话问得直。王老六以为傻二看出自己心里的鬼来,扑腾跪在地上,浑身都抖起来,声音都发抖:

“您饶了我吧,傻二爷!”

傻二摸不着头脑,但觉得事情里边有事,往深处一追,王老六招出。原来玻璃花和杨殿起把他找去,说洋人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傻二头上的辫子。他们先给王老六十两,待王老六割下辫子,再把赏银补齐。王老六一时贪财应了这事,临到动手心里又怕起来。王老六说到这儿,把头磕得山响,掉着泪说:

“不管您打我骂我,还是饶了我,从今儿我都再不在天津卫担挑剃头了。我白活了六十岁,什么发财的机会没碰上过,如今百十两银子就把我买了。别看我岁数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这事叫傻二听了吃惊不小。

他好言把这财迷转向的老东西安慰一番,打发走后,西城的金子仙来访。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纸局挂举单,卖字画,自然一手好字好画,以画“八破”称名于世。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虫咬的古书,霉烂的古帖,锈损的古佛,熏黑的古画,断残的古钱,磨穿的古砚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爱吃傻二的炸豆腐,现在就自称是傻二的“老哥儿们”,常来串门。每来必送一幅字,都是用最考究的红珊瑚笺帛写的。

傻二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金子仙,并说:

“我纳闷,他们割去我的辫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长出一条?”

金子仙慌忙说:“不,不,你快敲木头,这话不能说。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国宝,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缓口气说:“老哥儿们,虽说你神功盖世,要论您这人……我下边要说的话就有点愣了……”

“你有话干嘛留在肚里!”

“您——哩!您这人可算冥顽不灵。对外,看不明白世道;对己,看不明白……您这神鞭。”

傻二想一想,连连点头说: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你怎么看,说说。”

金子仙的话题非同一般,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皱成干枣儿似的眉头上,还颇有些忧国忧民之意:

“如今这世道是国气大衰,民气大振,洋人的气焰却一天天往上冒。他们图谋着,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夺我江山社稷。偏偏咱们无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诈,反倒崇尚洋人。就说市面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货,都是海外洋人的弃物,愚民竟当做珍宝,怪哉!还有洋人的图画,徒有形貌,毫无神韵,更是无笔无墨,上无刘李马夏,下无四王吴恽,全然以媚俗取悦于人,愚民也好奇争买。有人瞧见,紫竹林一家商店摆着一件塑像,名号叫‘为哪死’(维纳斯),竟是赤身裸体的妇人!这岂不是要毁我民风,败我民气!洋人不过都是猫儿狗儿变的,能有多少好东西?民不知祖,就有丧国之危!老哥儿们,您再想想自己头上这辫子,哪来这样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说过,想到哪儿,辫子就到哪儿,想多大劲儿,辫子就多大劲儿。凡人岂有这样的能力?这本是祖先显灵,叫你振奋国威民志,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夺我国民之精神!身上毛发,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损伤。您该视它为国宝,加倍爱惜才是。老哥儿们,我看您为人过于憨厚,凡事不计利害,怕您吃亏,才不管您爱不爱听,把话全扔出来!”

这一席话,已然使傻二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人们常说,神呀,仙呀,灵呀,魂儿呀,现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辫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儿了。好像脑袋后边拖着的不是辫子,而是整个大清江山,那么庄严,那么博大,那么沉重。但再寻思寻思,这事情确乎有点神。谁有这辫子,谁又听说过这样的辫子?一时,他有种当皇上那样的气吞山河之感。还有种感觉——那时没有“使命感”这个词儿——他就是这种自我感觉。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传,就该赶紧娶妻生子,否则便会打他这儿中断了祖辈传衍的神功,对不起祖宗。他见金子仙是个古板人,循规蹈矩,能信得过,便拜托金子仙帮他找个媳妇。金子仙家正好有个老闺女,就送过门来。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样平常,人却勤恳诚实,对他的辫子真当做宝贝一样爱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为了安全,剃头的事都由她自己来做。梳洗好拿块蛋黄色绣金花的软绸巾包上;还专门缝个细绢套,睡觉时套上,怕压在身子下边挫伤了。逢到场面上的事该出头露面,她在这辫子每一节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气四溢,黑中缀白,煞是好看。这女人就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防备歹人意外偷袭,这样子极像四月初八城隍庙赛会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第十一节 神鞭加神拳

光绪二十六年,有个歌儿唱彻天津城:

一片苦海望天津,

小神忙乱走风尘。

八千十万神兵起,

扫除洋人世界新。

这歌儿来得突然,事情来得更突然。天下闹起义和拳!但如果您要在那时候活过,身子叫在教的二毛子们当驴骑,眼见过知府大人在洋人面前不如三孙子,您又不会觉得义和拳来得离奇突然。俗话这叫:事出有因嘛!

清明一过,直隶省遍地义和拳纷纷竖旗立坛。一入五月,文安、霸州、静海、丰润、青县、沧州、安次、固安等地团民,呼喇喇潮水般拥进天津卫,凭借着两丈高的城垣,与紫竹林的毛子们交上火。炮弹来回来去,像蝗虫一样飞。人都说义和拳能避洋枪洋炮,天津卫的哥儿们应声闹起来,把各个庙宇、祠堂、公馆、公所、学院,甚至大家宅院,全都占做坛口。镇守天津的总督裕制军弹压不住,换个笑脸,穿着朝衣补褂,方头靴子,向各路拳首三拜九叩行大礼。这一来,满街走的都是义和拳了。文官遇上下轿,武官碰上下马,叫这些平时仰头走路的大老爷们垂头丧气,小百姓们自然高兴。这时,像广来洋货店那样的字号,在“洋”字上边贴个“南”字,像玻璃花去紫竹林坐的那类东洋车,也改称做太平车。一切沾“洋”字都犯忌。信教的二毛子、三毛子、直眼们大都给团民们捉去。腿快的逃往租界。杨殿起虽然不在教,平时发了洋财,无人不知,他机灵得很,不等义和拳闹起来,便提早躲进紫竹林,后来“天下第一团”的首领张德成,用八十一条火牛往租界里一冲,他怕租界守不住,就随同贝哈姆的家眷坐轮船出海渡洋,从此不当中国人了。

这些日子,外边人都嚷嚷傻二去紫竹林拿神鞭打毛子,其实他一直呆在家。他心里痒痒,想摆个坛口,但又犯嘀咕,不大相信义和拳真能闭住洋枪洋炮。金子仙更是不叫他和乱民掺和一起。他整天闷在屋里,并不死心。

五月十七日,傻二在家,听大街上有人叫喊,传告各家用红纸蒙严烟囱,不许动火吃荤,三更时向东南方供馒头五个,凉水一碗,铜钱五枚。义和拳大师兄要到紫竹林去拆洋人大炮上的螺丝钉,如果马到成功,洋毛子的炮弹就落不到城里来了。不一会儿,又有人喊叫,各家都用竿子挑起红灯一盏,红灯照仙姑今晚要降神火烧教堂。傻二将信将疑,叫金菊花照样做了,一天一夜,竟然真的没有洋人炮弹落下来;当晚城那边果然起了大火,冒起三柱粗粗的黑烟,夹着一闪一闪的大火星子,直把东半边天都烧红了,比正月十五放烟火盒子还要辉煌壮观。一扫听,原来是西门内、镇署前、仓门口的三座洋教堂,给红灯照借来神火烧着了。

转天,傻二在家中无事,忽听有人敲门找他。开门进来一个穿团服的矮小老头儿,倒梨样的圆脸儿,腰间别着一根九孔小管,自称是傻二老乡——安次县廊坊西边香芦村人。他忙请老头儿屋里说话。他不认得这老头儿,老头儿却知道他。因为老头儿和傻二的爹同辈儿。

“你听说一个外号叫‘青头愣’的吗?”老头儿问他。

傻二想起,爹爹生前提到过此人,吹一口好笛,在村里的“吹歌会”领头。这会是纯粹的音乐会,红白喜事不吹,只在逢年过节演奏一番,讲求音调和味道。“青头愣”本姓刘,排行老四,由于头皮青得发蓝,乡人给他起了这个蚂蚱的绰号。傻二说:

“原来您是刘四叔呵!”

老头儿高兴地咧开嘴唇,直露出牙花,连连点头。这刘四说,早在乡间就听说天津卫出了一个“神鞭”,他猜到这是傻二爹,谁知这次到天津一扫听,没料到傻二爹没了,但功夫已经传到他身上。傻二问刘四,怎么会猜到是他家。刘四说,天下还有谁会这独门奇功?跟着,他告诉傻二所不知道的事儿——

传说傻二的老祖宗,原先练一种问心拳,也是独家本领,原本传自佛门,都是脑袋上的功夫。但必须仿效和尚剃光头,为了交手时不叫对方抓住头发。可是清军入关后,男人必须留辫子,不留辫子就砍头。这一变革等于绝了傻二家的武艺。事情把人挤到那儿,有能耐就变,没能耐就完蛋。这就逼着傻二的老祖宗把功夫改用在辫子上,创出这独异奇绝的辫子功。……

刘四啧啧赞赏地说:

“你祖辈有能耐,这一变,又是绝活!”

傻二好似一下子找到自己的根儿,心里十分快活,呼叫金菊花备些酒菜招待。刘四说,团有团规,不准吃荤、喝酒、逛窑子、诈钱财,违者挨一百杖,还要给赶出坛口。然后就问傻二身怀绝技,为什么呆在家,不去竖一杆旗,上阵灭敌,光宗耀祖。他正色说:

“东洋武士都败在你手下,难道你还怕洋人?你匾上写着‘张我国威’,挂在这儿给谁看的?你要是把这辫子当做古玩,它可就成死的了。如今,大男儿不去为民除害,以身报国,等啥?我老汉乡下还扔着一大家子人呢!”

“您……今年高寿?”

“整整七十啦!”刘四说。但乡下人操心少,活动多,吃新米鲜菜,都显得年轻硬朗。

“这样高龄也上阵吗?”

“不上阵,我一百多里下卫来干啥?虽然舞不动铁枪钢刀,穷哥儿们杀毛子时,我也吹吹笛,鼓鼓劲儿呗!”

傻二心里一动,眉毛也一动,问道:

“刘四叔,我入你的团如何?”

金菊花一旁想要阻拦,却给傻二的目光逼得没敢张嘴。

刘四笑道:

“不瞒你说,今儿是义和拳的总头领曹福田老师叫我请你来的,当下就在近边的吕祖堂。说啥入不入团,请你去做老师!神鞭一到,团民立刻要精神十倍呢!”

傻二把搁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人都说义和拳都避枪炮,这话当真?”

刘四看他一眼,说:

“不假。你要看,就随我来!”

傻二把“神鞭”往头上一盘,对刘四说声:“走!”就拉着刘四走出大门。

他们来到吕祖堂,这清静的庙宇如今大变模样。殿顶墙头插满牙边绣面的黄红团旗,就像戏台上武生后背插着的靠旗,好不威风!大殿前月台上,团民正操演排刀,殿前摆一条大香案,供着大大小小许多神牌。一尊水缸大的生铁炉子插着数百棵线香,团团浓烟往上冒,直与那些旗子卷在一起。团民们齐刷刷站了一圈,四周还有不少百姓,观看团民拜神上法,表演过刀。这场面可是既奇特又神秘,傻二以前在乡间看过白莲教、红枪会铺坛,连气氛都很相像。

义和拳按八卦中的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八门,又分红黄白黑四色。曹团是乾字团,主黄,故团民一色黄包头,黄褡膊,黄裹腿。有的青蓝布衫外边罩一个金黄兜肚,镶滚紫边,当胸拿红布缝个“≡”字,高矮胖瘦,老少豪秀,嘛样都有,却一概威风凛凛,神情庄重,若有神在。

一个年轻团民跳到月台中央。这小子圆胖小脸,肥嘟嘟小撅嘴,左眼下有块疤,嗓门又哑又尖,一口地道的天津话。他脚上穿一双白布孝鞋,十分刺眼,自称能求来孙猴子附体。他走到香案前对着神牌先叩三个头。这些木头做的神牌上,用墨笔写着神仙的姓名,却都是戏里的人物。有关羽、姜太公、诸葛亮、张天师、周仓、孙行者、黄天霸、黄三泰、窦尔敦、杨六郎、武松、秦叔宝等等,他叩过头,站在香案旁一位络腮胡须、个子高大的师兄,拿起一道符,口中念道:

快马一鞭,

几山老君,

一指天门开,

二指地门开,

要学武技请师傅来。

这穿孝鞋的圆脸团民也口念一咒语:

北六洞中铁布衫,

止住风火不能来,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

齐天大圣护我身,五雷刚。

念过后,闭上眼,浑身猛地一抖,好像有神附入体内,跟着就陡然旋身疾转,手舞足蹈,每一动作都极像猴子。傻二看出这是“猴拳”的招式。大个子师兄问团民:“何人下山?”这团民尖声答道:“我乃悟空,刀枪不入也。不信就拿刀来试一试!”这声调与戏台上孙猴子的道白差不多。师兄操起一柄开了刃的九环大刀,朝这团民哗哗响举起来。这团民并不怕,拉开衣裤,一运气,肚子鼓得像扣上去的一个小盆儿。师兄一刀砍在肚子上,但听“咔”一响,居然皮肉不伤,刀刃砍过之处,只有一道白印,渐渐变红。这一来,团民愈发神气,对师兄叫道:“你拿洋枪来,我也不怕!”师兄就从香案下取出一支洋枪。这洋枪里没上子弹,而是塞满掺了砂子的火药,抬起来,枪口对着团民。这场面可够惊心动魄,谁料这小子胆大包天,非但不避,反而把肚子凑近枪口,带着股刚烈气息,尖声叫得刺耳:“来呀,毛子们来呀!”只听轰一响,硝烟飞过,这小子毫无损伤!他像掸尘土那样,把打在肚皮上的沙子用手都拂下来。众人看得说不出话来。傻二心想,这团民用的是不是硬气功!即便如此,这也是顶上乘的功夫。他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因此对这附神上法也就信多疑少。哪知道,那时义和拳就是用这样的高手,稀世的绝招,鼓动士气,使人相信上阵能避枪炮、灭洋人,以此招徕团众。经过这叫人信服的操演,那些要去打洋人、却畏惧枪炮的哥儿们,就都嚷嚷着要入坛了。

这时,忽从五仙堂走出几个团首,簇拥着一个背披斗篷、腰悬大刀、气度非凡的黑瘦汉子。这汉子正是津门义和拳总头领曹福田。刘四忙引傻二登上月台去见曹老师。

曹老师是行伍出身,浑身带着干练精悍的劲头,见傻二就单手打个问心说:

“神鞭一到,不愁赶尽洋毛子!”

众人见是神鞭傻二来入坛,一齐欢呼起来,气氛很是热烈。

傻二说:

“曹老师为咱中国人雪耻,要率弟兄们去紫竹林与洋毛子一决雌雄,胆量气节,都叫我五体投地。”

曹老师说:

“哪的话!你的神鞭给我添了十倍的力量。就请您当众略施神功,壮我士气!”

傻二马上慨然答应,叫八名团民挥刀砍他,眨眼之间,啪啪数响,不及看清,那八柄腰刀早给横七竖八抽落在地。惊得众人一时无声,然后哄地同声喊起好来。

傻二这几辫抽出精神来,他对曹老师说:

“几时去紫竹林接仗,我愿同往!”

“今日后晌就去。我给您两队团民,由您带领,殷师弟——”曹老师扭头对刚才演排刀、穿孝鞋那个圆脸团民说,“你跟着去!”

“好!”殷师兄过来对傻二说:“只要您叫我上,迎着枪子儿也上,如有半点含糊,就是狗娘养的!”

傻二对他含笑点头。他已经深为这团民的豪气所感动。

“眼看晌午,我就不回家送信了,快快上阵。”傻二说到这儿,心想还是上法在身更牢靠些,便抱拳对曹老师拱拱手说,“愿借神威!”

曹老师当即拿出黄表朱墨,写了咒符一张给他,傻二接过来看,上边写着:

家住东海南,

日没昆仑山,

砂子赛冰凌,

闭炮不冒烟。

这四句咒语后边还画个“五雷正法”的符图。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等他把这符咒折成三折,塞进辫根里,感到满脑袋的头发都发烫。似乎真有法力注入他的辫子里。他想:神鞭加神拳,毛子全玩完。心里有种纵入紫竹林,一扫洋人的渴望。

这时,曹老师已经派遣三名精壮团民到紫竹林去下战表。那战表上这样写着:

统带津、静、盐、庆义和神团曹,谨以大役布告六国使臣麾下:刻下神兵齐集,本当扫平疆界,玉石俱焚,无论贤愚,付之一炬,奈津郡人烟稠密,百姓何苦,受此涂炭。尔等自恃兵强,如不畏刃避剑,东有旷野,堪作战场,定准战期,雌雄立见,何必缩头隐颈,为苟全之计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可无完卵,神兵到处,一概不留,尔等六国十载雄风,一时丧尽,如愿开战,晌后相候。

晌午,傻二随同团民饱餐一顿百姓送来的得胜饼和绿豆汤,然后,列齐队伍,刀上贴了符纸,开拔上阵。兵分做二路,曹老师一路出东门直捣马家口,傻二一路出南门径取海光寺。临行时,曹老师赠给傻二一块缝着乾字图样的头巾。他掖在怀里没戴,而是故意把那四尺多长的神鞭乌光光顶在头上。

一时,城中人都说,这一下,傻二爷要把毛子们都赶到海里去,就势还要拿神鞭将紫竹林里的洋楼和电线杆全都抽倒。说到电线杆,因为那时百姓们都认为电线杆里藏着洋人的妖法。

第十二节 一个小小的洋枪子儿

地有准,天没准,说阴就阴。虽然没有倾盆瓢泼往下浇,空中飘起又细又密的雨毛毛,不一会儿,树皮草叶就湿乎乎冒光,地皮也发滑了。

刚刚,傻二带领团民与毛子们打了一场硬碰硬的交手战。毛子果然有隔路的招数,挺着枪刺只捅不扎,与咱中国人使唤扎枪的法子大不相同,傻二也使出拿手好戏,辫梢专抽毛子们的眼睛,只要毛子睁不开眼,团民上去挥刀就砍。毛子吃了大亏,忽然脱开肉搏,退到土岗子后边放一排枪。傻二头一次与毛子们交战,这洋枪子儿比戴奎一的泥球神得多,连声音都听不见,辫子自然也毫无举动,身后的团民却一个个倒下去。待他们冲上土岗子,毛子们连影儿也没了。傻二见倒在身边一个团民,胸口给洋枪子儿穿三个洞,鲜血直冒,心里犯起嘀咕,还有几个年少的团民看着发怔,似乎也对“刀枪不入”起了疑惑。那个穿孝鞋的殷师兄走过来说:

“这几个哥儿们功夫没练到家,请不到神仙附体,就顶不住洋枪子儿!”

话刚说这两句,忽然跑马场那边毛子们打起炮来。西瓜大的乌黑的弹丸,眼瞧着远远地飞过来,落在开洼地里,炸得泥水、土块、小树乱飞。殷师兄一点也不怕,对众团民叫道:

“站好啦,甭怕,怕鬼才被鬼吓着!等大炮咋唬完了,毛子们就该出窝啦!”

团民们都迎着又凉又湿的风站着,没一个躲藏。

这阵炮没伤着人。随后,在前边墨绿色的树丛后边竖起一杆小洋旗来,摇了两摇,小鼓咚咚响,毛子们出来了,前后三排,端着枪,踩着鼓点直挺挺走过来。团民们正待迎上去肉搏,毛子们忽然变化阵势,头排趴下,二排单腿跪下,三排原地站着。轰!轰!轰!三排枪。立即就有许多团民向前或向后栽倒。其余团民不明其故,仍旧站着不动,殷师兄尖声喊道:“趴下!趴下!”于是团民们和傻二都趴在泥地上。

毛子们换上子弹,轰!轰!轰!又是三排枪。

子弹贴着傻二他们的头和后脊梁骨飞去,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殷师兄就趴在傻二身边,他的头巾被打煳了一块,压得他必须把脸贴在泥地上,他嘴巴上蹭了一大块泥印子,气得他脸憋得通红,眼珠子直掉泪,奶奶娘地大骂,愈骂火愈旺,忽然跳起来,用那撕扯人心的尖嗓子大叫一声:“操他祖宗,我娘叫他们糟蹋,我把他们全操死!”就像疯了一样舞着宽面大刀冲上去。他那穿着白孝鞋的脚,几步就闯入敌阵中间。

应声的团民们立即全都蹿起来,迎着飞蝗一般洋枪子儿上,不管谁中弹倒下,还是不要命往前冲。傻二自然也不管身上有没有法了,夹在团众里,一直冲入毛子们阵中,挥刀舞辫,碰上就打。耳边听着哧哧枪子儿响,跟着还有一阵阵助阵的鼓乐声从身后传来。这乐曲好熟悉!是《鹅浪子》吧!它这悲壮的、尖啸的、凄厉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声音,好像带着尖,有形又无形,钻进耳朵,再使劲钻进心里,激起周身热血,催人冒死上前,叫人想哭、要怒,止不住去拼死!呀!这就是刘四叔那小管儿吹出来的吧!他来不及分辨,连生死都不分辨了。一路不知辫子已经抽倒了多少毛子。忽然轰一响,眼一黑,自己的身子仿佛是别人的,猛地扔出去,跟着连知觉也从身上飞开了。待他醒来,天色已暗,周围除去几声呱呱蛙叫,静得出奇,他糊里糊涂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再一看,原来是在一个水坑里,多亏这坑里水浅,屁股下边又垫着很厚的水草,鼻尖才没有沉到水面下边,不然早已憋死。他从水里站起来,身上腿上都没伤,肩膀给洋枪子削去一块肉,血染红了左半边褂子。

他爬上坑边一看,满地都是死人,有毛子,也有团民,衣服给小雨淋得颜色深了,伤口的血却被雨水冲淡,一片片浅红濡染尸体与草地。他忽然发现殷师兄和一个毛子死死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卧在地上。他用手一掰,原来殷师兄的大刀扎在毛子的胸口里,毛子的枪刺捅进殷师兄的肚子,早都死了。在湿地上,那孝鞋白得分外刺眼。他四下把团民的尸体翻翻看,没发现一个有气儿的。不知为嘛,他急于走开这地方。

他辨明方向,往城池那边走。走不多远,忽见一个黄土台上,横躺竖卧一堆死人。细看竟是他老家来的吹歌会,已然全部捐了性命。牛皮大鼓被炸裂,木头鼓梆还冒着烟儿,地上扔着唢呐、笙、小钹、鼓槌。在这中间,斜躺着一个老头儿,头上的包布脱落,脑壳露在外边,给雨淋得像瓜似的,冒着幽蓝幽蓝的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九孔小管,呀,正是刘四叔!他差点叫出声来。当他俯下腰给刘四合上眼皮时,心里一阵难受,并涌起一股火辣辣的劲儿来,头发根儿都发炸,他猛扬头,一甩辫子,要只身闯入紫竹林决死一拼,但他忽然感到脑袋上的劲儿不对,再一甩,还不对,辫子好像不在脑袋上,扭头看,还在后背上垂着,真怪!他把辫子拉到胸前一看,使他大惊失色,原来这神鞭竟叫洋枪子儿打断了,断茬烧焦起来,只连着不多几根。掖在辫子里边的黄表符纸也烧得剩下一小半。嘛?神鞭完啦?

啊!他蒙了,傻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好似提不住气,一泡尿下来,裤裆全湿了。

天黑时,他才回去,却不敢回家,又怕路上撞到熟人,叫人看见。他用曹老师给他的那块头布包上脑袋,进城后赶快溜进丈人金子仙家。金子仙听了,惊得差点昏过去,待他神智稍稍清醒,就忙把傻二严严实实藏起来,千万不能叫外人听到半点风声!

第十三节 只好对不起祖宗了

天津城陷后,很长时候,没人提起傻二。有人说,他去紫竹林接仗那天,踩响毛子埋的地雷,丧了性命;也有人说,他叫毛子们施了法术,关进笼子,还用电线捆起神鞭——那时人们不知电线怎么回事,以为其中有魔——装上船,运到海外展览。庚子变乱之后,一连几年,人心不定,社会不宁。毛子们拆去天津城墙,又把租界扩大一倍,天津地面上的毛子更多起来。中外一仗,有人打明白了,不再怕毛子;有人打糊涂了,更怕毛子。他们想,天上诸神下界,都拿毛子没辙,一条神鞭,即便真是祖宗显灵,也顶住不戗。

金子仙人够精细。他把傻二这么一个五六尺,咳嗽喘气的大活人,藏在家里半年多,居然没人知道。傻二养好肩上的伤,断辫子却一直没长好。那辫子是给洋枪子儿斜穿肩膀打断的,上边只剩下半尺多,养了半年,长过了二尺却愈长愈细,颜色发黄,好比黄羊屁股上的毛,而且尖头出了叉儿。头发一生叉就不再长,辫子少了一尺,甩起来不够长,也没劲,打在人身上就像马尾巴扫上一样。

这些天,金子仙父女和傻二的心情极糟,真像打碎一件价值连城、祖辈传下来的古董。金子仙跑遍城内外的药铺,去找生发的秘方。直把腿肚子跑细了一寸,总算打听到估衣街上瑞芝堂的冯掌柜有这样的秘方。金子仙马不停蹄来到估衣街,谁知药铺的掌柜早换了蔡六。蔡六说冯掌柜在半年前,洋人洗城时,叫一堵炸塌的山墙压死了。金子仙不死心,又幸亏他鼻子下边长了一张不嫌费事的嘴,终于在北大关“一条龙”包子铺后边找到冯掌柜。冯掌柜如今在一间豆腐块大的门脸房摆小糖摊。一提药铺,冯掌柜就哭了。

原来,庚子变乱之时,聂军门武卫军的马弁们在估衣街上,乘乱烧抢当铺,大火把瑞芝堂药铺引着。蔡六抢在水会来到之前,把账匣子扔到火里。药铺的钱账,早就由冯掌柜交给蔡六掌管,花账、假账肯定不少。这一烧就没处查对。火灭之后,蔡六买通一伙人,自称是债主,向冯掌柜讨债,冯掌柜拿不出账来,蔡六又里应外合,点头承认铺子欠着这些人债款,只有人家说多少给多少,直把冯掌柜逼得倾家荡产。最后把药铺盘出去,才把债还清,谁知收底盘下这铺子的正是蔡六。冯掌柜抹着泪说:

“这应了一句老话,真能治死你的,就是身边的人。”

金子仙感慨不已。人活五十,都经过九曲八折,都有追悔莫及的事,联想傻二的辫子,他后悔变乱时,不该叫傻二和菊花住在城外,若在身边,他决不叫傻二去和洋枪洋炮玩命。他见冯掌柜胆小怕事,老实软弱,不会在外边多说多道惹麻烦,就悄悄把傻二辫子的事告诉冯掌柜。他明白,如果他胡诌一个什么亲戚得了鬼剃头,冯掌柜不会拿出秘方来。他话到嘴边,犹豫一下,不自主用点心眼儿,只说傻二喝醉酒,辫子叫油灯从中烧断的。冯掌柜听了,叫道:

“呀!神鞭断了,这还得了!你老别急,我这儿有个祖传秘方,还是太后老佛爷用的。这方子我没给过任何人。前年头里,阮知县得秃疮,掉头发,我也没给他使过这方子,只给他抄一个偏方。偏方和秘方是两码事。我祖上传这方子时,有四句诀:‘青龙丹凤,沾上就灵;黑狗白鸡,用也白用。’傻二爷不是凡人,那辫子是祖传法宝,只要用上这方子,保他眨眼就生出黑油油的头发!”

金子仙叫道:

“太好了!我就信祖传的!人家告我紫竹林一家德国药店,卖什么‘拜耳生发膏’,灵透了,我就不信。不信洋人比咱祖宗高明。”

冯掌柜听得眉开眼笑。他先收了摊子,关上门,然后打开屋角的花梨木箱子,从箱底取出一个紫檀小匣,开了铜锁,捧出一个用宋锦裹得方方正正的小包,上边系着一条皇绫带子,解带剥包,再把一层又一层缎的、绸的、绢的、毛纸的包皮打开,最后才是一块玉片压着的几张药方。药方的纸儿变黄,那些拿馆阁体的蝇头小楷写的字依旧笔笔清晰。他恭恭敬敬把药方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牢,取了纸笔,一边郑重其事誊抄,一边把各药的用法细心讲解出来:

“这是《千金方》。寻叶、麻叶……各三两……米泔水煮汤,要等它不凉不热时拿它给傻二爷洗发。它有促生毛发健旺之效。这是《圣惠方》,本是太后老佛爷最喜爱的梳头药。总共三味药:榧子,三个,去壳;核桃,两个,带皮;侧柏叶,一两,生用,放在一起捣烂了。切切记住,药引子必须是雪水。千万不能用一般河水井水。要用雪水泡透药末,再用梳子蘸这药水梳发。这核桃的功效在于‘润肌黑发’,如果新发赤黄,就在里边多加一个核桃……你能记得住么?”

金子仙拍着手说:“行了,行了,这下神鞭保住了!”他又问道:“多少钱,我付!”

冯掌柜虽然软弱,却好激动。他见金子仙这样高兴,又激动起来。摆着手说:“分文不取!保住神鞭,也是保住咱祖宗留下的元气。我情愿赠送!”他又另给金子仙抄了两个秘方。一是《老佛爷护发膏》,一是《老佛爷香发散》。这样,洗梳撒涂的药,全都齐了。冯掌柜嘱咐他,把这药分在几个药店去买,别叫人暗中抄去了方子。医药之道,剽窃抄袭更是厉害。

金子仙心想,自己真是碰上大好人。千恩万谢之后,便揣起方子快快活活去抓药。回去按方一用,果见成效。这药仿佛藏着神道,不多天,傻二的头发渐渐变黑变亮,仿佛用油烟墨一遍遍染上的。随后就眼看着粗起来,有如春天的草枝。半月后,忽见每根头发都拱出乌黑崭亮的尖子来,好像蹿芽拔节,叫金家父女惊喜得直叫。而且,用药以来,金菊花用新鲜的雪水泡药,拿它天天给傻二梳洗头发,眼看日长三分,过年转春,那一条光滑乌亮,又粗又长的神鞭完全复元了。

傻二耍几下,和先前那条并无两样。

这时候,外边到处传说,傻二没死,也没给洋人运到海外,他的辫子叫油灯烧断了。像秃尾巴鸡一样躲在老丈人金子仙家里,于是就有好事的人,假装到金家串门,包打听。金子仙反而从这些“包打听”口中套出,这些传说竟是打冯掌柜嘴里说出来的。他想,没错!这些话正是自己告诉冯掌柜的。幸亏那天留个心眼儿,真话没全说,否则人们都会知道神鞭是给洋枪子儿打断的,岂不坏了大事!这真叫他后怕得很。他愈想愈气,直拍桌子,还要去找冯掌柜算账,但沉下心一想,对冯掌柜这种软弱的人,骂他一顿又有嘛用?别看这种人脓包,更坏事。他心中暗道:

“这也应上一句老话:可怜人必可恨!”

傻二宽慰老丈人:

“何必气呢,明儿我上街一逛,露露面,保管嘛闲话全没了!”

第二天,金家父女陪着傻二城里城外转一大圈。人人都看见傻二,也看见傻二头上耀眼的神鞭,传言立时无影无踪了。看来,谣言不管多厉害,经不住拿真的一碰。就像肚子里的秽气,只能隔着裤子偷偷往外窜。

尽管在外人眼里,神鞭威风如旧,但傻二的心里不是滋味。那天,在南门外洼地上,看不见的洋枪子儿穿肩断辫的感觉,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高兴不起来。虽然他在众人面前强撑着“神鞭”的功架,“张我国威”的大匾依旧气势昂扬地挂在家中。他五脏六腑总觉得空荡荡,没有根,底气不足。这辫子在头顶上就像做了一个灿烂又悠长的梦。现在懵懵懂懂地醒来,就像有股气从辫子里散了。

近一年来,金子仙的日子不好过。花钱买他的“八破”自来多是遗老遗少,而遗老遗少总是愈来愈少。他每天唉声叹气,不知要念上多少遍“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但不卖画就没饭吃,肚皮常常会瓦解人的硬气劲。他便改用费晓楼的笔法,给活人画小照,给死人画小影。偏偏这时,洋人的照像业传进来,花不多钱,就能把人的相貌神气,一点不差留在小纸片上。洋人的照像术虽然奇妙,却也有缺陷,相片不能大,画像要多大有多大。但没等他发挥画像的长处,排挤照像,跟着打海外又传来一种擦炭画法,把相片的人放大,并且画得和相片一样逼真。这纯粹不叫金子仙吃饭了,气得他大骂洋人,逢“洋”必骂,发誓不买洋货,还把家里一台对时的洋座钟砸了。可是庚子之后,城拆了,没城门,不用按时辰开门关门,鼓楼上又驻扎洋人的消防队,那“一百零八杵”大钟早就停止不打。他便无法知道时辰,只有看太阳影和猫眼睛里那条线了,遇事常常误点。他犯上犟劲,就是不买洋钟洋表,于是就这样一误再误地误下去。

这时傻二与金菊花早搬回西头的家去住,日子却要靠金子仙接济。他见老丈人手头一天天紧起来,再下去该勒裤带了,就对金子仙说:

“我和菊花一直没孩子。辫子功必须传给子孙这条规矩,看来是行不通了。我寻思,一来,总不能把这门祖宗留下的功夫绝了,二来,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没钱不成。反正肚子空了,到时候准叫。我打算开个武馆,教几个徒弟,不知这样做,是不是犯了祖宗?”

金子仙没言语,想了三天,回答他:

“我看也只有这样了。反正功夫没传给洋人,就算对得起祖宗。但收弟子时千万要挑选正派人,宁肯少而精,切忌多而滥,万万不可辱没家风。”

傻二以为老丈人古板得很,这种违反祖宗的事,必定反对。听了这话,自己反倒犹豫起来,害怕祖宗的魂儿来找他。

金子仙之所以同意,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金菊花不能生育,傻二无后,但如功夫不传外姓,便会生出再娶一房小婆的打算,因此金家父女极力撺掇他开武馆,收徒弟,金菊花还总拿着空面袋、空盐罐、空油瓶给他看。傻二被逼无奈,一咬牙,开山收徒。一时求师的人真不少,他从严挑选了两个,并给这俩取了艺名。姓汤就叫汤小辫儿,姓赵就叫赵小辫儿,待到功夫练成,再称呼大名。傻二还和金子仙商量出武馆的八则戒条,为“四要”和“四不准”,由金子仙用朱砂纸写好,贴在墙壁上:

一、要知尊师敬祖;

二、要知忠孝节义;

三、要知礼义廉耻;

四、要知积德累功;

五、不准另拜别师;

六、不准代师收徒;

七、不准泄露功诀;

八、不准损伤发辫。

收徒那天,傻二向祖宗烧香叩头,骂自己大逆不道,改了祖宗二百年不变的规条;但又盟誓,要把辫子功发扬光大,代代传衍。这才是真正不负古人,不违先辈创造这神功的初衷。

其实,他是给事情赶到这一步,不改不成,改就成了。祖宗早烂在地下,还能找他来算账?总背着祖宗,怎么往前走?

第十四节 到了剪辫子的时候

傻二开了武馆,一直教授这两个徒弟。徒弟都是富裕人家的子弟,学艺钱和额外的孝敬,足够傻二夫妇餬口了。他一心传艺,两个徒弟碰上这样难得的高师,自然认认真真学本事。几年过去,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实打实地学会了三十六式。可是这时候,大清朝亡了,外边忽然闹起剪辫子。这势头来得极猛,就像当年清军入关,非得留辫子一样。不等傻二摸清其中虚实,一天,胖胖的赵小辫儿抱着脑袋跑进来。进门松开手,后脑袋的头发竟像鸡毛掸子那样乍开来。原来他在城门口叫一帮大兵按在地上,把他辫子剪去了。

傻二大怒:

“你没打他们?你的功夫呢!”

赵小辫儿哭丧着脸说:

“我饿了,正在小摊上吃锅巴菜,忽然一个大兵拦腰抱住我,不等我明白嘛事,又上来几个大兵,把我按在地上。更不等我知道为嘛,稀里糊涂就给剪去了。”

“等?等嘛!你不拿辫子抽他们!”

“辫子没啦,拿嘛抽……”

“混蛋!你不懂大清的规矩,剪去辫子,就得砍头!”

金菊花在一旁插嘴:

“你真气糊涂了。大清不完了吗?”

傻二一怔,跟着明白现在已是民国三年。但他怒气依然挺盛,吼着:

“他们是谁?是不是新军?我去找他们!”

“眼下这么乱,看不出是哪路兵。他们说要来找您。有一个瘦子还说,叫我捎话给您,他要找上门来报仇。”

“报仇?报嘛仇?他叫嘛?”

“他没自报姓名,模样也没看清。是个哑嗓子,细高挑儿,瘦得和咱汤小辫儿差不多,有一只眼珠子好像……”

正说着,有人在外边喊叫:“傻巴,滚出来吧,三爷找你结账来啦!”随这喊声,还有一群男人起哄的声音。

傻二开门出去,只见一个瘦鬼儿,穿着“巡防营”中洋枪队的服装,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后边一群大兵穿着同样的新式军衣,连说带笑又起哄,傻二不知是谁。

“你再拿眼瞧瞧——连你三爷都不认得了?还是怕你三爷?”瘦子口气很狂。

傻二一见他左边那只不灰不蓝的花眼珠子,立时想到这是当年的玻璃花,心里不由得一动,听玻璃花叫着:“认出来了吧,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庚子年,那个曾经祸害你三爷的死崔,给洋人报信,叫义和拳五马分尸干了,也算给你三爷出口气。不过,毁你三爷的祸根还是你的辫子。今儿,三爷学会点能耐,会会你。比画之前,先给你露一手——”说着把前襟一撩,掏出一个乌黑乌黑的家伙,原来是把“单打一”的小洋枪。

傻二一见这玩意儿,立时一身劲儿全没了,提不住气,仿佛要尿裤。当年在南门外辫子被打断时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时,只听玻璃花说声:“往上瞧!”抬手拿枪往天上一只老鹰打去,但没有打中,把老鹰吓得往斜刺里飞逃而去。

几个大兵起哄道:

“三爷这两下子,还不到家。准是不学功夫,只陪师娘睡觉了!”

玻璃花说:“别看打鸟差着点,打个大活人一枪一个。傻巴!咱说好。你先叫我打一枪,你有能耐,就拿你那狗尾巴,像抽戴奎一的泥弹子那样,把我这洋枪子儿抽下来,三爷我今晌午就请你到紫竹林法租界的‘起士林’去吃洋饭。你也知道,三爷我一向好玩个新鲜玩意儿,玩得没到家,不见得打上你。要是打不上,算你小子走运,今后保准再不给你上邪活;要是打上了,你马上就得把脑袋上那条狗尾巴剪下来,就像你三爷这样——”说着,摘下帽子,露出一个小平头。

大兵们大笑,在一旁瞎逗弄:

“你叫人家把辫子剪了,指嘛吃饭?人家就指这尾巴唬人钱呢!”

“三爷,你先叫人挨一枪,可有点不够,给他上一段德国操算了!”

“三爷可得把枪对准,别又打歪啦,栽面儿,哈哈!”

玻璃花见傻二站在对面发怔,不知为嘛?一点神气也没有。这样玻璃花更上了劲:“傻巴,别不吭气,你要认脓,就给我滚回家去,三爷决不朝你后背开枪!”一边说,一边把一颗亮晶晶的铜壳的洋枪子儿,塞进枪膛。

傻二瞅着这洋枪子,忽然扭身走进院子,把门关上。汤小辫儿和赵小辫儿见师傅皱紧眉头,脸色刷白,不知出嘛事了。墙外边响起一阵喊叫:“傻巴傻啦,神鞭脓啦!神鞭神鞭,剪小辫啦!”一直叫到天黑。大兵走了,还有一群孩子学着叫。

神鞭傻二一招没使,就认栽给玻璃花,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外边人都知道,玻璃花在关外混了多年,新近才回到天津,腰里掖着些银钱,本打算开个小洋货铺子。谁知在侯家后香桃店里又碰上飞来凤。原来大清一亡,展老爷气死,大奶奶硬把飞来凤卖回到香桃店,这么一折腾,人没了鲜亮劲儿,满脸褶子,全靠涂脂抹粉。玻璃花上了义气劲儿,把钱全使出来,赎出飞来凤当老婆。自己到巡防营当大兵,拿饷银养活飞来凤。他这人脑袋浑,手底下又糙,嘛玩意儿都学不到手。这洋枪是从管营盘的排长手里借来的,没拿倒了就算不错。今儿纯粹是想跟傻二逗闷子,怄一怄,叫他奇怪的是,傻二这么厉害,为嘛连句硬话没说,掉屁股就回窝了?他想来想去,便明白了,使他震住傻二的,还是这玩意儿。于是他只要营盘没事,就借来小洋枪,别在腰间,找上几个土棍无赖陪着,来到傻二门前连喊带叫,无论他拿话激,拍门板,往院里扔砖头,傻二就是闭门不出。他们拾块白灰,在傻二门板上画个大王八,那王八的尾巴就是傻二的神鞭。这辱没神鞭的画儿就在门板上,一连半个多月,傻二也不出来擦去。他想,莫非这傻二不在家?

有一天,玻璃花在街上碰上赵小辫儿,上去一把捉住。赵小辫儿没了辫子,也就没能耐,好像剪掉翅膀的鸽子,不单飞不上天,一抓就抓住。玻璃花问他师傅在家干嘛。赵小辫儿说:

“我师傅早已经把我赶出来,我也半个月没去了。”

玻璃花不信,又拉了几个土棍,拿小洋枪顶着赵小辫儿的后腰,把他押到傻二家门前,逼他爬上墙头察看。赵小辫儿只好爬上去,往里一望,真怪!三间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而且一点动静也没有。院里养的鸡呀、狗呀、鹅呀,也都不见,玻璃花等人听了挺好奇,大着胆儿悄悄跳进院子,拿舌尖舔破窗纸往里瞧,呀,屋里全空着,只有几只挺肥的耗子聚在炕头啃什么。

哎呀呀,傻二吓跑了!

傻二为嘛吓跑了?管他呢,反正他跑了。

玻璃花抬脚踹开门,叫人把梁上那块“神鞭”大匾摘下来,拿到院子里,用小洋枪打,可惜他枪法不准,打不上那两个字,只好走到跟前,在“神鞭”两个字上,各打了一个洞。

第十五节 神枪手

一年,才刚开春,草木还没发芽子,远远已经能够看见点绿色了。南门外直通海光寺的大道两边开洼地,今儿天蓝水亮,风轻日暖,透明的空气里飘着朵朵柳絮。这时候,要是在大道上放慢腿脚溜达溜达,四下望望,那才舒服得很呢!

玻璃花来到道边一家小铁铺,给营盘取一挂锁栅栏门的大链子。他来得早些,铁匠请他稍候一候。他骂一句街,便在大道上闲逛逛,逛累了,在道旁找到一个石头碾子,翘腿坐在上边,看见过路的大闺女小媳妇,就哼哼一段婆娘们哄孩子的歌儿,找个乐子: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

做鞋做袜儿,穿衣穿裤儿,

点灯说话儿,吹灯亲嘴儿。

女人家见他这土痞模样,不敢接茬,赶紧走去。他见道上行人不少,忽然想到要显一显自己才弄到手的小洋货,便打怀里摸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还模仿洋人,下巴一甩劲,烟头神气地向上撅起来。跟着他又摸出一盒纯粹洋人用的“海盗牌”的黄头洋火,抽出长长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地在裤腿上划着,得意扬扬点着烟,嘴唇巴巴响地一口口往里嘬,就这当儿,忽然“啪”一下,烟头被打灭,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啪”又一下,叼在嘴上的烟卷竟给打断;紧接着,“啪”帽子被打飞了。三声过后,他才明白有人朝他开枪。他原地转一圈,看看,路人全吓跑了,正在惊讶不已的时候,打开洼地跑来一个瘦瘦的少年,递给他一张帖子说:

“我师傅要会会您。”

他帖子没看就撕了,问道:

“你师傅是哪个王八蛋?”

瘦小子一笑,说:“随我来!”走了几步,故意回头逗他一句:“您敢来吗?”

“去就去,三爷怕嘛!神鞭都叫你三爷吓跑了!”玻璃花毫不含糊,气冲冲跟在后边走。

他随这瘦小子从大道下到开洼地,走不多远,绕过一小片野树林子,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阔脸直鼻,身穿宽宽绰绰的蓝布大褂,头上缠着很大一块蛋青色绸料头巾。他见这人好面熟,再瞧,唷,这不是傻二吗!怎么这样精神?脸上的糟疙瘩都没了,一双小眼直冒光,可是玻璃花立即也拿出十足的神气唬住对方:“傻巴,你是不是想尝尝‘卫生丸’嘛味的?”他一撩前襟,手拍着别在腰间的小洋枪啪啪响,叫道:“说吧,怎么玩法?”他拿傻二最怕的东西吓唬傻二。

谁知这傻二淡淡一笑,把双襟的褂子中间一排扣儿,从上到下挨个解开,两边一分,左右腰间,居然各插着一把六眼左轮小洋枪,他双手拍着左右两边的枪,对瞪圆眼睛的玻璃花说:“眼下,我也玩这个了。你既然要玩这东西,我陪着。我先说个玩法——咱们一人三枪,你一枪,我一枪,你先打,我后打。你那两下子我知道,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我要是不告诉你,那就算我欺负你了!你看——”傻二指着前边,十丈远的一根树杈上,拿线绳吊着一个铜钱,在阳光下锃亮,像一颗耀眼的金星星。

“你瞧好了!”

傻二说着一扭身,双枪就“刷”地拿在手里,飞轮似的转了两圈,一前一后,“啪啪”两响,头一枪打断那吊铜钱的线绳,不等铜钱落地,第二枪打中铜钱,直把铜钱顶着飞到远处的水坑里,腾地溅出水花来。

玻璃花看得那只死眼都活了。他没见过这种本事,禁不住叫起来:“好枪法,神枪!神枪!”再一瞧,傻二站在那里,双枪已经插在腰间。这一手,就像他当年甩出神鞭抽人一样纯熟快捷,神鬼莫测。玻璃花指着傻二说:“你那神鞭不玩了?”

傻二没答话,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抬手把头布一圈圈慢慢绕开取下,露出来的竟是一个大光葫芦瓢,在太阳下,像刚下的鸭蛋又青又亮。玻璃花惊得嗓音变了调儿:

“你,你把祖宗留给你的‘神鞭’剪了?”

傻二开口说:

“你算说错了!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么情况才创出这辫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过来了。祖宗的东西再好,该割的时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却留着。这便是,不论怎么变,也难不死我们;不论嘛新玩意儿,都能玩到家,决不尿给别人。怎么样,咱俩玩一玩?”

玻璃花这才算认了头:

“三爷我服您了。咱们的过节儿,打今儿就算了结啦!”

傻二一笑,把头布缠上,转身带那瘦徒弟走了。玻璃花看着他的身影在大开洼里渐渐消失,不由得摸着自己的后脑壳,倒吸一口凉气,恍惚以为碰到神仙。他回到营盘后,没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怕别人取笑他。不久,听说北伐军中有一个神枪手,双手打枪,指哪打哪,竟说一口天津话,地地道道是个天津人,但谁也说不出这人姓名,玻璃花却心里有数,暗暗吐舌……

1984.6.5.于天津云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