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顾书云起得很早。
她坐在床上,被子从身上滑至腿间,漫漫的视线毫无焦点。
昨夜窗外寂寂无声,她睡得很沉。
稍微清醒后,顾书云看了眼手机。
昨晚她回来的路上给泠月发去消息,问她回家没,顾泠月只是简短回了句之后再说。
然而那之后到现在再无消息。
顾书云打了一通电话过去,无人接听。
她的眉毛微紧,心尖裹着淡淡的担忧。
她抬眼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按照平常顾泠月的生活习惯,这个点似乎她还没起,于是顾书云在微信里留言。
书云云:【起床了吗,醒了记得回微信】
她放下手机后走出卧室。
阳光透过晨雾,铺洒在客厅,餐桌前顾承望正坐在那手里拿着书刊。
他一身棕褐色的外套,内里搭了一件中领毛衣,两鬓间隐隐可见丝丝银白,眼角泛起的皱纹好似老派学究的模样。
但实际上父亲并不古板,在顾书云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父母对于她的影响很大。
鄢曼吟和顾承望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双方的家庭都很开明,两人从小为伴,后来的工作和生活都默契无比。长时间的相伴,让这份感情早就不分彼此。
父母恩爱渗透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中。
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每个人的家庭应当如此。
直到后来上学,身边有些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她才知道,原来有些人的成长过程是不幸福的。
有些父母是不爱孩子的。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感受到父母深切的关心和爱意。
所以这段亲情让她如何能割舍,轻易去叫一个陌生男人父亲。
“爸爸早啊。”顾书云嘴角上扬。
顾承望放下手里的书刊:“书云醒了,来吃早饭吧。”
顾书云走到餐桌前,坐下。
她问:“妈妈不在家吗?”
“嗯,有事先出去了。”
骨碟中盛着与粥搭配的小菜,顾承望将其推至她的面前。
他抬手看了眼腕间的手表,问:“一会陪爸爸买菜去吗?”
如果带上书云,顾承望通常会去超市采购食材。
顾书云从小就喜欢和爸爸逛超市,她还记得当时小小的她跟在父亲身后是那么的有安全感。
“好啊。”她没拒绝。
顾承望的厨艺很好,但他平时忙不常在家做饭,大多是重要的节日时会露两手。
顾书云很喜欢爸爸做的鲫鱼豆腐汤,有时候想吃了,就问他有时间吗。
顾承望答应过后,下班会特地开车绕去菜市场挑一条新鲜的鱼,回来给她多添一个菜。
吃完早餐,顾书云将餐桌上的碗筷收拾好。
回到房间后她换了一身青玉色的海棠花纹旗袍,典雅韵致的刺绣样式更衬窈窕身型。
最近天气愈发变冷,她挑选了这身偏厚的长袖旗袍。
“今天穿这件吗?”顾承望看到她的着装后,问,“妈妈之前特地给你做了一件新的旗袍看到了吗?”
顾书云俯身靠向玄关的柜门,她的身影顿了一下,回道:“嗯,在衣橱里,之后有机会再穿。”
顾承望淡笑。
接过她递来的购物袋,放进了外套口袋中。
顾承望突然提及让书云陪他一起去超市,更多是想两人能说说话。
感觉到她近日心情沮丧,作为父亲如果不能开导,至少要做到倾听。
超市这种生活化的场景,会比书房严肃的环境中更容易谈心。
两人关上门正准备去乘电梯,顾承望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他停下脚步接通电话,顾书云先走了几步,上前去按亮电梯按钮。
“嗯嗯,我知道了。”
“现在过去?”
“我还准备和书云一起去买菜。”
听到父亲对话里提到了自己,顾书云侧了侧脸望过去。
只见顾承望眉头紧锁,沉声应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此时电梯下落至他们的楼层,银色的层门缓缓打开,轿厢内的小屏正播放着广告。
顾书云抬起纤长眼睫,轻声问道:“爸,有事要走吗?”
“嗯。”他应声微叹。
顾书云莞尔而笑:“没事,那我自己去吧,你把清单发给我。”
顾承望想了想说:“要买的东西很多,我担心你一个人拿不了,一会我开车去,不着急。”
“好吧。”顾书云犹豫半晌说,“那我先回屋了?”
顾承望点点头。
他走近选层面板又按了一次向下的按钮,电梯并未下落仍停留在这层,又闭合的层门很快再次打开。
他背影匆忙,离开的脚步很快。
顾书云回到家里,在玄关处将外穿的鞋脱下,她拎起鞋准备放入鞋柜,微弯的身体让视线低垂,她看见了鞋柜下方的留空处多的淡紫色拖鞋。
崭新的鞋子整齐摆放,像是在迎接它的主人。
妈妈真的很为覃迟点到来而高兴。
顾书云将自己的鞋放好后,来到了卫生间。
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滑过指尖,终于驱散一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抬眸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从前不止一个人夸过她气质温婉柔和,虽然她和妈妈都喜欢穿旗袍,但妈妈穿上更多是雍容沉稳的气度。
从未有人说过她与妈妈长得相像。
倒是有人说她像奶奶,她一直以为大家说的是像奶奶年轻时候。
原来早就有过预示。
那覃迟呢,会长得像爸爸还是妈妈?
顾书云弯眉下的眼睛透润,内心似有层层轻荡的波纹。
好像开始有些期待与她的见面了。
顾书云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琵琶,在角落的木凳上坐下。
其实她也提出了要交换房间,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卧室有一处是专门用来存放她的琵琶和平时练功的地方,爸爸妈妈和她说已经住了这么多年,屋子里的东西一时半会无法全部挪动,他们在考虑换一个更大些的房子。
可现在的房价早不是十几年前的价格,他们虽有存款,但大概率需要出售和购买连环交易才能实现。
顾书云指尖轻轻拨动琵琶弦,清越的弦声随之流淌而出,似空谷之音悠长。
她低垂着眼,发丝微微垂落,薄唇略显清冷。
微敛气息后指尖的动作加快,不断滑拨的手指快速轮动琵琶弦。
弦音顿时如珠落玉盘,节奏温劲有力,她每日都会像这样练基本功,哪怕是学习评弹之后,这许多年也从未懈怠。
弹奏琵琶会让她宛如置身于另外一个纯粹的世界。
那里有旷远的山,倾泻而下的泉水和迎面吹来的微风。
顾书云沉浸其中,以至于忽略了手机响起的提示音,也未曾注意到屋外的开门声。
固定练习两个小时后,顾书云停下指尖动作,她将脸微微贴上琵琶,拉伸放松着手指。
她注视着前方的视线很淡,看上去眉宇满是愁容,实则脑海中在思考的问题只是一会还要不要继续练习琵琶。
顾书云将琵琶靠墙放稳。
走到床边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竟显示着几个未接来电。
都是爸爸妈妈打来的。
她赶忙滑动解锁,正要回拨电话。
页面中跳出了泠月的微信弹窗。
白色的小方框里能看见她发的内容。
泠月:【啊啊啊我忘记了!】
泠月:【昨天晚上喝酒去了,一直睡到现在,抱歉抱歉】
粗略扫过消息后,顾书云更是担忧。
她昨晚还去喝酒了,之后一直就没有消息,她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安全。
顾书云快速打下一行字:【你现在在哪?】
【在家啊,刚醒】
在家就好。
顾书云又问道:【你是和他一起去的吗?】
【对呀,不然还能和谁~】
【那昨晚回去很晚吗,他送你回去没?】
稍等了一会,泠月没再继续回复,于是顾书云准备先给爸爸回电。
喉间有些干渴,她点开未接来电按下回拨,通话等待的过程拉开了卧室的门,想去倒些水喝。
伴随着开门声,一道陌生的女音突兀地传入她耳中,她的声音轻灵,音色很好听。
“嗨。”
顾书云循着声音望过去。
客厅的沙发上一个容貌冶丽的女生,她黑色的长发微卷,微扬的眼尾勾着外翘的眼线,上翘的唇瓣胭红。
视线短暂交汇,顾书云心跳骤然加快。
是覃迟吗。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真的很轻易就能确定她的身份。
她很像妈妈,很漂亮。
“你好,我……”顾书云声音有些卡顿,“抱歉,我没注意到你已经来了。”
“他们说给你打电话了,但好像没接,我就直接按密码进来了。”
覃迟控制着嘴角的弧度尽量让笑容不太刻意。
她很清楚对于双方而言,她们都是对方生活的侵入者。
因此她不想让自己的到来带有攻击性,更加柔缓了声线。
顾书云握在手心的手机震了一下,电话被接通。
“书云。”父亲的声音传来。
书云将听筒放到耳边。
像是触电一般穿过了股电流,那边的声音忽地有些远。
“喂爸爸。”
顾承望说:“书云啊,迟迟已经到家了,刚刚敲门你好像没听见。迟迟她最近的工作安排刚好在苏城,就临时来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已经见到了。”顾书云的视线不自觉又落到了覃迟的身上。
“那就行,我打电话来就是想让你和她打声招呼,让她知道你在家。”顾承望声音微扬,“妈妈陪爸爸买菜一会就回去,迟迟她不方便去公共场合,你们先聊聊天吧。”
“好。”
在她接打电话的过程中,覃迟同样也在观察她。
见到顾书云的第一眼,她就被她身上的旗袍所吸引,紧致贴身的布料勾勒出盈盈腰身,骨肉匀称体态轻窕,侧边开衩处隐约可见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覃迟紧紧地盯着她的腰,内心轻叹。
为这不堪一握的细腰得少吃多少才行。
许是视线过于灼热,顾书云略微别扭地抿唇,她歉意致声:“真的抱歉,我前面在练琵琶,没听到敲门声,让你久等了。”
覃迟眉羽下的眼睫轻扇,双眸如墨写般乌黑透亮,她微张着红唇,表情像是愣了一下:“刚刚那是琵琶声?我还以为是古筝。”
“不是古筝,古筝琴弦比琵琶多音域更广,琵琶只有四根线,指法弹挑出扫更具爆发感,不过两个乐器确实可以演奏同样的曲目。”
覃迟听不太懂,但还是笑着说:“你还挺厉害的。”
“没有。”顾书云笑笑。
屋子里没了声音,短短尴尬片刻。
她讪讪开口:“我去喝口水?”
本可以不用说这句直接过去,不知怎的就问出声。
“嗯嗯。”覃迟对她点头。
顾书云走到茶水处,忽然看到台子上被放在显眼位置的珍贵茶叶。
印象中这是父亲平时招待重要客人时用的,今天也特地拿了出来。
她洗净手打开台面上的茶包,从中取出一小撮茶叶放进玻璃杯里。
拿着水壶走到厨房接了些饮用水,接着按亮烧水的开关。
很快,烧水壶传来嗡嗡运作的声音。
覃迟在身后问:“你在烧水是要泡茶吗?”
顾书云回头:“对。”
“给我的?”
“嗯。”
“能给我来杯普通的水吗,常温白水就好,”覃迟眸色轻扬,朱唇勾起,“我还真是有些渴了。”
“好。”顾书云柔声应道。
她拿了个新的玻璃杯去厨房接了杯白水。
见顾书云很快端水走来,覃迟解释:“我没有不想喝你泡的茶的意思,只是我一直没有喝热水的习惯。”
顾书云顺着她的话问:“那冬天呢?”
“冬天还好吧,我是有就喝,没有也无所谓的那种,不咋讲究也不咋挑。”
覃迟盘腿坐在沙发正中间,四肢随意放着,姿态松弛,身上穿的风衣被压出褶皱好似也不在意。
两人之间隔了茶几。
顾书云没有绕过去,而是将水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推至她面前。
她施施然地垂下身体,旗袍暗纹若隐若现,挽起的乌丝下是如画的眉目。
覃迟打量几眼,忍不住夸了句:“你的旗袍挺好看的。”
顾书云微愣,抿唇笑道:“谢谢,妈妈也给你准备新的旗袍。”
“啊,我也有?我还没怎么穿过旗袍。”覃迟眯着眼思考了一下,“嘶,好像真的没有。”
“那你可能之后会收到很多,妈妈喜欢穿,也经常会去定做。”
覃迟不以为然:“我之前看网上说一件手工刺绣的旗袍很贵来着?”
“嗯,看布料和裁制者,还看上面的刺绣工艺,价格百元到万元不等,再贵的也有。”
“万元就够了?那也只够换根小金条。”
顾书云略微仲怔,嘴角扬起弧度温柔地笑开,第一次听到用金条来比对旗袍价格的。
“哈哈,不好意思,我比较粗俗,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单纯喜欢囤金子。”覃迟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说真的,不用送旗袍,我真不怎么穿,也是不喜欢穿,总感觉穿上后行为动作都不能太大,太限制我了。”
顾书云不知道如何接话,她好像都已经习惯了。
覃迟又问:“你是专门弹琵琶的吗?”
顾书云:“不是,我是评弹演员。”
覃迟虽然也在苏城长大,但对这些曲艺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听过名字却从未深入了解过。
在她的印象中,评弹和昆曲好像是一类东西,老套的歌词,老人爱听的曲目。
她没想到面前这个婉约温柔的人会做这样的工作。
虽不理解,但也没刨根问底。
倒是顾书云也同样对她问起了这个问题:“你呢?”
覃迟微托着脸:“你猜猜?”
顾书云目光专注,企图从她的表情或是穿着中寻找线索。
结合父亲前面说起她不能在公共场合露面,心里有了些方向却没能确定,她摇了摇头。
覃迟拨弄了几下她的卷发,自得矜傲:“不明显吗,我是大明星啊。”
顾书云倏地默了默,她不太关注娱乐圈,对当红明星只有个眼熟,不太记得名字。
因此她又认真地盯着覃迟的脸想要凭着粗浅的记忆分辨一下。
覃迟被她注目得有些心虚:“我的艺名叫向梨迟。”
顾书云还是不知道。
梨迟面色怡然,承认道:“好吧,虽然现在还是十五六,不,十线吧,迟早有天我会登顶的。”
她脸上的神采微亮。
笑起来真的和妈妈很像。
顾书云微微笑道:“你的新名字吗,那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也不算是新名字,其实我本来就叫这个,你叫我梨迟或是和粉丝一样叫梨子都行。”向梨迟嫌恶般很晦气地说,“总之别叫那个名字了。”
本来叫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梨迟是从前爸爸妈妈给她的名字吗,还是什么其他。
顾书云不解。
出于对对方隐私的尊重,她没继续追问。
晏然沉默片刻,顾书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之前一直逃避的现实问题。
“请问你的养父母,他们是怎样的人?”
顾家父母在发现血型问题之后,重新找回了当年生产的医院验测亲缘,医院总以时间过去太久不好调查为理由想将这件事的责任推给当时的护士。
直到警方介入之后,事情才有所推进。
幸运的是梨迟曾经献过血,通过血液样本在数据库中很快能与她基因配对。
在医院的帮助下,他们直接与梨迟取得了联系。
顾父顾母私心不愿让书云回去,因此一直未与她说明亲生家庭的情况。
“其实有些复杂,”向梨迟表情平静,“妈妈在我初中时候就过世了,至于养父,我十几岁搬出去之后就没怎么和他接触。”
忽地,她的眼神锐利了几分:“你想回去啊?”
顾书云眉目略有挣扎之色,点头后又摇头。
向梨迟说:“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带你去给妈妈上柱香,至于那个男人就不必再见了。”
“为什么?”
“他现在风评很差,所以最好也别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对你没好处。”
向梨迟挑眉,虽然和顾书云接触不久,但很明显能感觉到,她就像是温室里被精心呵护长大的花,遇到那个男人只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况且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顾书云垂眸,难怪爸爸妈妈只告诉了她向梨迟要来,但没和她过多讲述她亲生父母的事。
向梨迟一笑,声音轻呵:“没想到小时候看电视剧觉得离谱的剧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顾书云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你道歉干什么,又不是你从婴儿床里爬过来和我交换的。”
“反正都过去了,现在你的生活挺好,我的生活也挺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