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迟之阳坐在去排练室的地铁上。
距离海选只剩最后三天。
一想到这,他的心就慌得直逼300bpm。
昨晚下了大雨,南乙很晚才到排练室。他异常沉默,调音、练琴,排练。迟之阳也没问,他有一种直觉,南乙大概率又去见了秦一隅。
只有遇到他,南乙才会反常。
因此,排完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没说要来。”南乙只回了这一句话。
“那咱们找别人,行吗?”迟之阳小声嘀咕,“秦一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就是拿刀架他脖子上,他不想干也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自己笑呵呵抹脖子!”
南乙听了也没说话,只是低头,安静地盯着手里被收起来的雨伞,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招募别的吉他手吧。”
“什么?”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真的能接受其他的吉他手吗?
“你不是一直在忙活这事儿吗?”南乙看向他,笑着。迟之阳睁大了眼,没想到这也被他看透,原本还想瞒着。
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在南乙面前什么都瞒不住。
“那……真的不找秦一隅了?”
南乙放下伞,从桌上拿起一枚飞镖,随意地往墙壁上挂着的靶子上轻轻一投,正中红心,连带着靶子都跟着轻轻旋转了小半圈。
“我可没这么说。”
迟之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态度,明明被拒绝了,可他却这么气定神闲,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人已经答应了。
但从小到大,南乙算的事儿每一样都很准,想做的也基本都成功。
不知道秦一隅会不会是例外。
尽管态度不明,但他至少愿意试试其他人,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迟之阳也松了口气。
只要能找到一个水平不错的,海选就不会错过。
更何况,相较于其他位置的乐手,吉他手数量最多,也相对最容易招募。
但今天的迟之阳否定了自己昨天天真的想法。
正常的吉他手真、的、不、多。
一想到被放鸽子这件事,他还是气得半死,坐地铁都忍不住给南乙发长语音吐槽。
“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还没见着呢,就急着谈条件谈奖金分成了,让发个吉他solo的视频也墨迹半天发不出来,俩傻逼。我直接拉黑让他们滚蛋了,别来排练室找我了,烦死了。”
“你是不知道,就那个吹自己写曲倍儿牛的,还问我要咱俩的照片,说要看看脸。我回了一串问号,要照片是什么操作?结果这丫居然说,他不乐意跟小白脸一起组乐队,说现在全是假乐迷,那帮女的只会看脸,笑死,我还不稀得和丑人一起组乐队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老子拿外卖搬架子鼓的!长什么样关他屁事!”
几个语音发过去,迟之阳长舒一口气,扯了扯毛线帽的边缘,很快他便收到了南乙的语音。点开一听,他语气散漫,居然还在笑。
“你就说,我们一个是金角大王,一个是银角大王。”
真敢应就收葫芦里是吧?
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呢,迟之阳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这哥真是从小到大没有一天是不淡定的。
又一条语音发来。
“我刚刚看了一眼你的帖子,有条新回复,不是吉他手。”
语音里很嘈杂,伴有鸣笛声。
迟之阳没顾上回帖的事,“你不会在骑摩托车吧?那别回我了,当心点儿!”
“行。”
新的语音结尾果然出现了引擎的轰鸣声。
听闻不是吉他手,迟之阳压根懒得跑去回复。乐队三大件儿——吉他、贝斯、鼓,距离集齐就差一个。
他不相信找不着一个靠谱的。
长舒一口气,迟之阳劝自己戒骄戒躁,锁了屏,戴上耳机,把注意力放在四周,谁知就这么巧,随便一瞟,他就撞见了地铁性骚扰。
斜对面,一个中年秃顶男拿着手机,缓慢靠近拉拉环站他前面的女孩儿,目标明显就是裙底。
只是女孩儿背对着他,面朝车厢门,估计快到站要下车,压根没发现异样。
迟之阳听着后朋,鼓点越来越躁,一股子邪火直往上冒。
本来就烦!
啪地一下,耳机被他一推,挂回脖子上。他直接起身,一屁股坐到了猥琐男的右边。
还没等他开口呢,只听见一句低沉的“抱歉”,迟之阳循声望去,一个身穿正装、白领模样的年轻男人挤到了猥琐男的左边,还抱着个大纸箱,里头晃晃荡荡装着不少办公用品,像是刚离职的。
迟之阳莫名觉得这人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他俩一左一右,正好把犯罪分子夹住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白领似乎故意往右挤了挤,猥琐男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手下意识飞快按了锁屏键,刚要往回收,下一秒就被迟之阳捉住了手腕。
他是鼓手,手劲儿大,随便一捏对方就吃痛地哎呦呦叫出声,手指条件反射地张开,手机也掉下去。
不过好巧不巧,被左边的白领伸手接了个正着。
还挺敏捷。
“你干什么!”猥琐男起身想跑,被迟之阳给拽了回去。
他冷笑一声,手上力气越发重了:“你还敢问啊,傻逼吧?”
左边的白领拿起猥琐男的手机,“您好,看这边。”
人在慌乱时总是会下意识完成指令,猥琐男还真就乖乖看了过来。
白领将手机对准他的脸,轻易解开锁屏,“很好。”
他打开相册,勾选视频删除,动作干脆利落。
“你!”中年男气得大喊,但很快被对方一句话给堵住。
“我看你的公文包很眼熟,你在金融街上班对吗?这是银行内部发的,没错吧。”白领露出标准笑容,“你也不希望这些东西被发到你行工作群里吧。”
对方满脸恐慌,拼命掩饰罪行:“我没有!你别胡说!”
“胡说?你在狗叫什么?刚做了什么恶心事儿自己心里没数吗?!”迟之阳高声质问。这声音引来不少人围观,包括受害者。
趁着女生扭头看向他们,白领举起那部手机,沉着道:“你好,这个人刚刚偷拍你,视频我帮你删了,但不确定有没有备份,建议你报警。”
女生瞪大双眼,转身退了半步:“什么?偷拍?”
“对,我作证。”迟之阳死死拽着嫌犯,“就刚刚,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死变态垃圾猥琐男在偷拍。”
地铁正好到站,猥琐男趁机铆足了劲起身想往外跑,可白领长腿一伸,直接把对方绊倒。
“还想跑?!”迟之阳将对方两只手反绞在背后,朝女孩儿扬了扬下巴,招呼着跟他一起下了车。
白领抱着纸箱,跟在三人后头一起出来,正好碰见地铁工作人员。对方帮忙报了警,询问女孩情况。
迟之阳总算腾出手,看了眼刚刚打配合的白领,发现这人比他高出大半个头,长得挺帅,身材也不错,都包在白衬衫里,看上去一副精英相。
“对了,我刚刚录了他偷拍的视频,可以做证据。”白领冲他开了口,也看向他眼睛,“加个微信,我发你?”
迟之阳没过脑子,下巴朝受害者那儿一扬:“你直接加她呗。”
大约是听到对话,小姑娘也立马过来,连连道谢,又问他们能不能陪她一起去派出所。
迟之阳很是直白:“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儿,警察马上就来了,你跟着警察叔叔走吧。”
女孩又望向白领。
“我也有事,不好意思。”
“那那个视频……”女孩冲他眨眨眼,打开了微信加好友的二维码。
“差点忘了。”白领看了一眼她的手机,“我AirDrop给你。”
片区的警察很快赶到,使命达成,迟之阳光荣退位,又钻进地铁里坐了三站才下。
出了站,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路很黑,不过他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小路,早就习惯,低着头边给走边给南乙发消息。
[咩:我马上到排练室了。]
没多久南乙便回复。
[小乙:今晚又不回宿舍了?]
[咩:嗯,就睡这儿吧,练累了直接睡,方便。]
消息发出去,他心里忽然冒出奇怪的预感,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可回头又空无一人。
他们租的排练室在一片迟迟没拆迁的老小区,里面的住户大多早就搬离,价格便宜,也没人会投诉他们练习。
唯一的缺点就是晚上太过空荡,格外冷清。
“奇了怪了。”迟之阳拽了拽帽子,大步迈进单元楼门。
但他没直接下地下室,而是守在门后,静静等了一分钟,果不其然钻进来一个黑影。
今儿什么运气,都梅开二度了!
迟之阳猛一跺脚,伸手去抓,还真叫他逮个正着。
“别跑!”
这一嗓子把楼道感应灯直接喊亮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回自己抓住的,竟然就是方才在地铁上和他完美打配合的白领。
“怎么是你!”
迟之阳懵在原地,很快联想到什么,又反应过来:“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怪不得刚刚要加我微信,操!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呢!玩儿跟踪啊?你丫想干嘛!”
对方明显语塞了一秒,开口时语气温和:“你误会了,我也是来这儿的,不是跟着你。”
“扯淡!你当我傻啊?”迟之阳就差翻白眼,“我前脚过来你后脚就到了,还说不是跟着我?今儿这派出所是非去不可了……”
没等骂完,白领放下纸箱,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拿到他眼前。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发的招募乐手的帖子。
“我给你留了言,帖子下面你给了地址,看你没回我,就直接找过来了。”
白领朝他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就是来应召的键盘手,我叫严霁。”
留言?
迟之阳忽然想起南乙提的那一嘴,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人。
他看上去几乎是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产生交集的类型,更不会出现在旧小区地下室的乐队排练室里——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社畜才有的稳定与倦怠,分明应该关在金融街灯火通明的高楼里,喝着咖啡加班才对。
“你?给我留言?”迟之阳指着自己,“你没搞错吧?我找的是乐手,不是投资顾问,我没钱。”
“没错。”严霁笔直地望着他,露出微笑,“我是键盘手。”
键盘手会突然出现在迟之阳的招募贴里,这事儿本身就挺稀奇。
南乙看到回帖的当下,就觉得不太简单。出于平时的习惯,他甚至点进去那人的头像,盘查了一遍对方的账号,怎么看都像是现充,并没有任何乐队相关的内容。
但就这样直奔迟之阳的帖子,甚至无视了标题上“吉他手”三个大字。
挺神奇的,南乙想。
深夜,他办完事回到排练室。
摩托车往单元楼门口一停,手机便震了一下。下楼梯去地下室时,南乙查看了新消息,有些意外。
[仇胜:这点小忙也值得你特意跑一趟?地址发来,下次有事儿直接打电话,我可当你是亲弟弟,别跟哥客气。]
刚刚去的时候人不在,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回复。
南乙发过去地址,又回了句感谢的话,这么讲义气的人他也是头一次遇到,事情顺利的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十秒钟后,他发现,原来这不是今天发生的唯一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走进排练室的他竟意外撞见极其和谐的画面——一向暴脾气又认生的迟之阳竟然在和一个陌生人练习,还特别投入,特别开心。
他的出现中止了这场颇为默契的律动配合。两人齐齐朝他看过来。
还真把那个键盘手带回来了?
五分钟后,经迟之阳的介绍,南乙了解了事情经过。
“懂了,你们继续。”
从迟之阳的描述来看,他只是单纯对这位新乐手的高超技术心悦诚服,其他知之甚少。
而南乙向来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他更喜欢自己观察。
譬如,他发现严霁从事的是金融行业,对方从纸箱里拿出的保温杯是公司发的,上面还印着名字,是非常知名的投行。
又譬如,他发现这人的编排和节奏和迟之阳意外地契合,仿佛排练过成千上万次。这很难得,迟之阳的底鼓节奏极快,变化也多,又酷爱加花,之前和很多乐手合作时,鲜少有人能快速跟上他,总需要迟之阳先让一让,磨合磨合。
但严霁不用。
他甚至能压得住迟之阳。
实事求是的说,南乙对招募乐手这件事并没抱过期待。从头到尾,他想找的只有秦一隅而已。
但眼前这个看似和组乐队没半点关系的键盘手,却有着超出他预期的音乐制作水平,不光强,最难得是融洽。这个特质看似寻常,但对乐队来说,简直珍贵无比。
听得久了,南乙甚至有点想拿起琴和他们一起练。
他后来也的确这么做了。
人一旦过于投入就会忘记时间,尤其在望不见天际线的地下室。
肆意的音乐将一切掩盖,直到南乙六点的闹钟响起,三人才大梦初醒。
“好爽。”迟之阳意犹未尽,长长舒了一口气,转了转脖子,“好久没打这么久了,以前都是我和小乙两个人练,加上你感觉完全不一样。”
严霁的视线跟随着他,见他拨开搭在肩上的小辫子,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这算是通过验收了吗?”
迟之阳笑得灿烂,拿鼓槌在强音镲上敲了一下,“当然!”说完他看向南乙,眼睛很亮,似乎非常期待他也能给出肯定答复。
事情的发展不可能永远符合预期,这一点南乙从来都有准备。
因此他也欣然接受了。
他取下贝斯,靠在墙边,对严霁微笑道:“欢迎加入。”
“Nice!”迟之阳兴奋地连敲十几下通鼓,“我觉得我们甚至可以不要吉他手!真的,想做什么音色严霁都可以给,吉他并不是非要不可啊,虽然肯定和真的吉他有差距啦。”
这倒的确如此。
没有吉他手的知名乐队也不是没有。
如果是前段时间的南乙,是断然不会接受这件事的。
但当他得知秦一隅很可能无法再弹吉他的时候,他意外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绝望,甚至更渴望,更想得到他。残缺的,不完整的,低迷混乱的,都好,他要拉住他的手,拽起来,让他回到正确的人生轨道。
或许从一开始,他执着的就并不是秦一隅的吉他,只是这个人而已。
“你们确定?”严霁倒是没那么自信。
南乙也认可了迟之阳的提议。
“与其现在花时间找一个技术欠佳的吉他手临时上阵,倒不如把最后的三天时间花在排练上,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对啊!”迟之阳站起来,“小乙说得对,就这么办!大不了之后再找,成员变更又不是大问题。”
“你们要是真放心让我干,我肯定会尽全力的。”
“好社畜的发言啊。”迟之阳吐了吐舌头,“先说好,我们现在可没钱,不过过了海选,咱们的录制费会平分的。”
“这不重要,反正我现在免费了。”严霁开了个玩笑,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还早,咱们去吃早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味道不错的包子铺,要不要试试?”
“行啊。”迟之阳确实也饿了,他性格急,出门都比其他人动作快,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后头撵着一样。
夏末初秋的凌晨已经浸了些许凉意。南乙看向严霁,低声询问:“你以前是弹古典钢琴的?”
他连疑问句都说得有如陈述。严霁微笑:“为什么这么说?”
南乙拿出揣在兜里的手,微微分开五指,盯着地上动着的影子。
“你放松状态下伸手的时候,小拇指是下意识往外展开的,关节也有点弯曲,而且每根手指都很长,长度差很小,典型的钢琴手。握手的时候我摸到你指尖的茧了,练了很多年吧。怎么从古典转键盘了?”
这番话被他说得极为平常,令严霁有些讶异。
好可怕的洞察力。
“这个……”
才起了个头就被打断。迟之阳见两人迟迟不跟上来,回头喊了一嗓子:“你们怎么吃饭都这么不积极啊!”
“来了。”
两人跟了上来。
迟之阳背包太重,总往后拽着他。他习惯性抓着肩带蹦了一下。
一会儿鼓棒又要掉了,南乙心道。
正想着,谁知身旁初次见面的朋友竟伸出手,似乎是有所预设的那样,接在迟之阳破了个小眼儿的侧兜。
下一秒,他握住了往下掉落的红色鼓棒。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验证了南乙刚见到他时闪过的某种猜想。
“你的鼓棒。”严霁神色如常,拍了拍迟之阳的肩,将东西物归原主。
“哦,谢啦!”迟之阳没心没肺,“这包确实该换了,我这个月都丢了好几次鼓棒了,再这么下去真得破产。”
严霁只是笑笑,回头看向南乙,想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一毕业就出来工作,有五年了,整天和人精打交道,不过像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能发现这么多秘密的,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南乙却突然笑了,也挑了下眉。
“是吗?”
那我现在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秘密。
你和迟之阳,不是第一次见面。